四、沉默的回响

从波密出来后，我们接着赶往然昌都八宿然乌镇。途中经过了著名的通麦特大桥。通麦天险，帕隆藏布和易贡藏布在此迎面相遇，汇合后流入雅鲁藏布江，山体土质疏松，高山滚石难以预料，灾难频发，是世界第二大泥石流群，有“通麦坟场”之称。现在的通麦特大桥和帕隆一号隧道让曾经的死亡路段不复存在，虽然交通状况大为改善，但是通麦天险依然存在。山体陡峭，嶙峋突兀，雅鲁藏布江奔腾呼啸，川流不息，像被临时牵制的巨兽，扭曲着身躯，发出低沉厚重的吼叫。从通麦特大桥步行越过通麦天险，分别建于50年代、2000年、2015年的三座通麦大桥并排而立，见证了人类与自然博弈的进程，我们心中默默向这里的建设者们深深致敬！哀悼那些留在这里生命！在人类与大自然的对抗中，他们用鲜活的生命做了交换！！！

然乌湖，几年之前来过，那是七月初的一个下午，碧空如洗，天水相连，倒影在湖面的雪山，逼真程度恍如另一个空间！处于云贵高原、青藏高原结合部的然乌湖，是源于青藏高原剧烈隆起形成的堰塞湖，  “然乌”藏语意思是“死亡和尸体之湖”，然乌这个词也被用来形容阴森恐怖的场景。据说，约200年前，大地震让然乌附近的山体崩坍，巨石、碎岩堵塞了帕隆藏布，水不能流向下游，于是便在原来的河谷迅速堆积，形成了串珠状分布的三个阶梯的狭长状堰塞湖，在此地生活的几千条生命也被吞噬掉，因此被称为“死亡和尸体之湖”。

然乌在藏语中同时也有“铜做的水槽”的意思。说是很早以前，然乌河下游的山峰连成绝壁，河水从唯一一个狭窄的出口流出，把然乌几个村庄和外界完全隔绝。当时的然乌，不为人知，风调雨顺，花果满山。在一个秋收的日子，一位然乌村妇不小心掉了一小捆麦穗在桥下的河中，被水冲到了外面的世界，让一个好事的年轻人给发现了。这位年轻人拿着颗粒饱满硕大金黄的麦穗，带领一群小伙子爬山涉水攀崖过壁，发现了然乌。由于然乌地形呈狭长的凹状，里面温泉水汽氤氲，远远看去，颇似一个盛着热水的槽子，而当时时值金秋，田野山坡一片金黄，这个“水槽”像一口铜槽。于是“然乌”这个地名就此传开了。

对藏文化没有研究，不清楚然乌湖的名称到底有何典故和缘由。只是这两个故事，一个悲伤恐怖，一个幸福美满，着实让人哭笑不得，原地懵圈。

我们从3700米海拔的鲁朗下到波密2700米，然后再上行到3977米的然乌镇。鲁朗的早晨还是雾蒙蒙的阴天，波密的波堆桃花沟已正值阳光明媚，上行后，开始下雨，下午四点多的时候，我们再次爬升到3800米，天色已经阴沉下来，天上飘下了漫漫的雪花。

阴沉的天气和颠沛遥远的路途，让我昏昏沉沉，不知道什么时候，猝不及防的，然乌湖，像一幅巨大的图画，出现在我们面前。不是“尸体与死亡”之湖，也不是“铜做的水槽”的湖，此时的然乌湖，被漫漫飞雪笼罩，像披着一身巨大的纱幔！不知道是惊诧，还是惊吓，我不知道用怎样的语言来表述如此的盛况！完全是意料之外，然乌湖用这样的方式轰轰烈烈，盛装登场！

它是一幅完全中性色的巨幅图画！天空是浅灰色的；远处的山，深深浅浅的灰色夹杂着白色；山脚下的针叶树林是深灰色的；湖水，本来应该是灰绿色，但是在飞舞的雪花晕染下，也变成了比树林浅一度的灰；从脚下延伸到湖边的，是黑色的石块。深深浅浅的灰色的山坡和深灰色的山脊线构成了山体的形状，山脊线是裸露出来的岩体的颜色，这些线条斜斜地往山顶聚拢，柔和流畅，形成褶皱一样的山坡，像是从山顶覆盖下来一块巨大的帷幔。一座座雪山簇拥着，蔓延着，和远处的雪山接壤，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因为混沌的天空和傍晚的灰暗，压满枝头的雪花，便从这幅图画里脱颖而出，白而眩目。几乎感觉不到风的存在，雪花晃晃悠悠，从天上盘旋着飘落，包裹在树枝上，雪花便刻画了整颗树，于是，在我们面前，陆陆续续开满了雪花的树，和树的雪花。湖水收敛了平日里粼粼的波光，接受着雪花的拥抱，雪花悄无声息地化解着湖面的凌厉，像一块退去了光泽的绸缎，亦像一位老者波澜不兴的眼眸。如此铺天盖地的灰色，如此丰富灵动的灰色，还有曼妙飞舞的雪花，原来，灰色并不代表沉闷、悲伤，还可以表达出这样的一种华丽雍容的寂静！

它又是一个完全沉默的世界！“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那么静，那么静，沉默的远山，沉默的树林，沉默的湖水，和沉默的飘落的雪花。不知道还有多少生灵一起参与了这样的沉默，也不知道这样的沉默维持了多久。这深深的沉默，是有张力的，稍有不慎，便会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此刻，喜马拉雅造山运动正在进行，年轻的青藏高原还在继续隆起，如果有风，便会卷起漫天的雪花呼啸而过，如果空气中一次小小的震荡，便会引发雪崩，如果雪山的融雪和雨水的加持，不负重压的泥沙石块便会形成泥石急流，冲毁一切……这样的沉默，是用巨大的能量维持的平衡！其实，用沉默来表达这样的安静，并不是恰如其分的。此刻的然乌湖，像一位禅坐的拉让巴，是内心丰富充盈的平静，是历经千辛万苦后的平静，是大彻大悟后的平静，是可以生杀予夺的平静！

很庆幸！此刻，我们站在湖边，享受着恢弘壮阔的历史长河中片刻的平静！心无旁骛！可能，这就是旅行追求的境界，这种时刻， 身体不由自主地渺小，轻盈，如晨曦的草原上一株颤微微的小草，如岸上虚脱的挣扎的鱼，关闭所有的听觉触觉嗅觉，轻轻的飘动……所有的泡沫一样的失去和拥有，喜欢和厌恶，都在此刻灰飞烟灭，曾经的过往被一扇厚厚的大门轰然关闭！像一片羽毛，一片被雨水淋湿，被阳光晒干，被空气风干过的羽毛，稍不留意就可以随风自由的飞起。任由高原的山谷间的风，毫无歉意地穿破灰色的沉静。天空里灰蒙蒙，看不见云，也看不见天，只要有风，不管是温柔的，还是严厉的，沿着丝绸一样的湖面，沿着曲直的河谷，穿过黑色的嶙峋的石块，逃离大地的缝隙，肆无忌惮地奔离。羽毛软弱得没有任何力量，但可以自在于河流、海洋、湖泊中，沉浮，碰撞，摔落……面对然乌湖，眼角骤然湿润，一阵无以名状的感动，以泪的方式表达了出来。

沉默，是巨大的回响！

驱车离开时，蓦然回首，岸边的乱石堆中，居然有一簇簇的风马旗和经幡，这些鲜艳明亮的颜色，和雪花一起飞舞雀跃，瞬间点燃了整个空间！一种温暖的感觉，从心头蔓延开来，不由再一次热泪盈眶！

我们晚8点多入住然乌镇的格林豪泰酒店。西藏这几年的发展着实巨大，就住宿条件而言，前几年还是停水停电的常态，现在的酒店已经使用地暖供热了。次日，行程安排了中然乌、上然乌、冰川，要赶到波密县城入住。我们早晨6点多就出发了，再次见到下然乌湖，雪已经停了，然乌湖依然美得摄人心魄！下午的时候，我们依次站在了上然乌、中然乌的湖边，也是美得不可方物，不过，这一次留在我记忆中的是那个下午的雪中的然乌湖！

近距离接触冰川，也是我非常期待的一件事情！上次来西藏，在去往米堆冰川的路上半途放弃，因为高海拔徒步实在太困难了！这次选择的是仁龙巴冰川，一座没有进行旅游开发的原始冰川！冰川是在海拔4500以上的高寒地带形成的，圆化后的雪粒在融水的渗浸和再冻结过程中变成粒雪冰。密度小、孔隙大，在重力作用下，向下缓缓流去。在流动中，孔隙越来越少，密度越来越大。于是，经过年复一年的积累、挤压，排除了粒雪层中的空气，形成了蓝色透明的冰川冰。冰川冰在压力和重力的影响下，由堆积深厚的冰斗中溢出，并随着山势向下运动，就形成了冰川。

能够踏步冰川，是非常难得的机遇和体验，也注定了这次冰川之旅必定是一次非常艰辛的历程！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车已经行驶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我们的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被白雪覆盖的荒漠！高原的太阳，格外明亮，明晃晃的在头顶上发出灼目的白光，阳光照射到地上的积雪，反射出更加强烈的白光，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白光！心情甚好，完全忘记了对高海拔徒步的担心和恐惧，全心全意地享受着海拔4500米的不断变化的高原雪域的大片！此刻，视线的尽头是蓝色的天空，地平线是圆的。

下车后，有人选择了骑马，我选择了徒步。在4600海拔的高度徒步了3、4公里，一路上，不断地爬坡，不断地补充葡萄糖，吞服携氧片，一番艰难跋涉，终于抵达仁龙巴冰川，见到了蓝冰川！冰川蓝！然后又徒步3、4公里返回！对于我而言，这是又是一次极限的挑战！旅行的意义不过在此吧，每次出发，都能够发现自己不一样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