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子是一个爱跳舞的孩子,从小就爱。
7岁那年除夕,男人给她买了双红色皮鞋,上面还有个粉色蝴蝶结点缀,随着小柚的舞动,那只蝴蝶像有了灵气,上下跳跃。男人把鞋轻轻的不动声色地放在她面前的时候,这个对于早已拮据的家庭来说是多么的奢侈与闪耀,那双皮鞋,她是多么的想要,可她就是那样,永远隐藏着她的欲望,而他却能轻而易举的发现她的小秘密。小柚瞅着那双皮鞋,始终没有放下手里的铅笔,转而埋头“唦唦”地写作业,“怎么来的呢”小柚苦思着男人是不是偷偷的去卖血,没有一技之长的他,守着那一亩三分田,除去柚子的学杂费,及开销,柚子知道哪还有闲钱给她买皮鞋。记得有一次,男人为给她交舞蹈培训班的费用,去医院卖了血,因为没及时补充营养,后来在农田晕倒,被村里的人发现送回了家.那个时候她是多么的害怕失去这个男人,自从年幼妈妈的离开,柚子就一直跟着这个憨厚皮肤黝黑,重义气的男人生活着。
“我不喜欢跳舞”柚子哒拉着头,嘟囔了一句,像做了巨大的决定放弃了什么似的。她低头不语,两只小手来回扯着干净的衣角,衣角被扯得皱巴巴的。
男人伸出青筋暴露扎着针的大手握住柚子来回扯着衣角的小手,“继续扯下去衣服都破喽,”男人继续压低嗓子,模仿着童话里的小矮人说道“我可难受了,我们的柚子怎么把我弄得皱巴巴的,不好看不好看…….”
男人裂开着大嘴使劲的挑逗着她,而她也未能躲过男人的“轮番轰炸”,破涕笑了起来,长长的头发随着柚子的笑声上下摆着。这时候男人把柚子的手握得更紧了,他一直都觉得愧对这个年纪轻轻,5岁就没有了母爱极为懂事的小柚,所以他暗自的发誓“只要你想要我能给的都给你。”
柚子伤心难过的时候,男人总是有办法逗乐柚子,他总是有层次不穷的方式逗着柚子。柚子也不知道男人从哪里学来的这些逗人的把戏,时隔多年,柚子才明白,是爱,浓浓的父爱,或许甚至超越了血缘。。。。。。
后来,柚子跳着跳着,一直跳到了北大,是在男人的“吹捧”下,准确的说应该是那个男人成全了柚子的愿望。她一直记得那双红皮鞋,被穿在脚上轻盈的感觉,那个一贫如洗的童年,在柚子看来她是快乐的,也是幸福的。她累了,可以靠在男人的肩膀修生养息,她哭了,男人为她擦拭眼泪,她快乐了,他做个最好的听众,分享她的快乐。
再后来,她听说了一句话“上帝给你开了一扇窗,必定会替你关上一扇窗,有得必有失”。
柚子没想到自己从县城跳到了北大这个星光闪闪的舞台,她注定失去了男人。2008年秋天,她永久的失去了他。因为临时的一场演出,远在外地的她未能见到男人最后一面,听说他一直等着她,长时间的病重已经让他形同枯槁,弥留之际,眼睛已经看不见的他,默默的在纸上吃力的一遍又一遍的写着“小柚,小柚,小柚”直到写不动,直到没有了呼吸。
小柚得到消息的时候,演出刚刚结束。她木讷的走出演播厅,身后雷鸣的掌声她压根就没听见,她身上的妆和衣服都还没来得及卸就走在街上,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冷风吹得她直打哆嗦。
“输了你赢了全世界那又怎么样”小柚苦笑道,眼泪不由自主的“啪啪”的往外冒,“别回头,尽可能的去飞翔,别让我成为折断你翅膀的黑手,去吧,我等你回来”,最终,那个男人还是没能等到她回来,那页写满她名字的信笺小柚那双颤抖的手试图从别人的手里拽过来,几次,她都没敢触碰。
后来小柚只带了那页信笺,离开了那片土地,最终她也没去送男人。
“你看那娃子不哭不闹,也不去小王那看看,小王这辈子为了那毫无血缘关系的丫头不受委屈压根没在娶”隔壁那老太太没好言语说着,为男人打抱不平。
那老太太柚子是知道的,10岁那年,放学回家,她无意中隔着房门听到了他们的谈话。“邻村的淑芬呀,刚死了丈夫,有一个7岁的女儿,跟你同年的,而且人特别好,贤良淑德,春娇因为你养着柚子,已经走了这么多年了,你也白给人家当爹又当妈这么多年,该为自己考虑考虑。找个知暖知热会疼人的女人吧,你也该有个自己的孩子养老送。。。。”
小柚听到后半段,没等那个男人开口,她慌张的跑了出去,“哐”的一声撞掉了放在墙角的铁锹;她没来得及捡起,迅速地躲在没人的角落,眼泪毫无预兆的流出来。早熟的她知道所听到的意味着什么,而她也做不到第二次静静的等待宣判,她已经输掉了一次。
5年前,她成了孤儿,父亲的突然离世,亲妈抛弃了她。她拼命哭泣地挽留也没能唤回妈妈,妈妈最终拿着行李头也不回的还是走了。从此以后她跟着隔壁的老王过生活,她没有叫过男人一声“爸爸”,可是早已当成了爸爸,胜似亲爸。
“难道她又要输掉一次?”她不想听到男人的回答,所以,她跑了。因为她不确定,她不自信,她患得患失的安全感。
“大妈,别说啦,刚才肯定是小柚听到了,这会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这孩子受的苦太多了”.
后来有那么一段时间,小柚开始挑剔饭菜,开始借故不去上课,开始不去她最爱的舞蹈培训班,她就想这样守住自己的领土,不容侵犯。男人察觉出了平时乖巧懂事从不逃课的小柚的反常,他想找个机会跟她聊聊,可是每次还没开口,柚子就躲进房间,“啪”的一声,房门上锁的声音。柚子以为那个时候男人会哄着她,可左等右等,没等到那个男人的声音。
半响,隔壁的那个老奶奶的声音响起“柚子呀,开门,我是黄奶奶呀”。后来柚子才知道黄奶奶是被男人叫过去的,他知道柚子肯定误会了什么。柚子一直记得那句话平静地从他一个未受过任何教育的嘴里出来,黝黑的皮肤映衬着那排层次不齐的大白牙特白。男人总是喜欢咧着嘴憨憨地笑着看着她,在后来的岁月里,再也没有谁对她说过这样温暖心窝甜到腻的话语,再也没有谁给过她那样温暖的感觉。
“傻丫头,我怎么可能不要你呢,你就是我唯一的公主”那一刻,她觉得在寒冷冬天里仿佛被生起了火堆,温暖无边,她似乎听到了火堆里柴禾被燃烧得噼里啪啦跳舞的声音。可是这一次,是她,输了他,是他给了她足够的力量飞翔。
转眼,一个个春秋过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她再也没有回去。她像只冬眠的驼鸟,静静的等待着,她不知道何时会醒,何时会被叫醒,何时她会伸出脑袋去窥探没有他的村庄。而她,已经由当初稚嫩的舞者蜕变成了一只自信且幸福着的天鹅,就像她的成名作“幸福的天鹅”一样。那只天鹅在舞台起舞的感觉就像一个娇羞的公主被男人的爱,托举着,团团包围着,就好像他一直在身边,傻傻的憨憨地对着她笑,总是笨拙地递给她糖果“来……..来……吃糖”。柚子总是有这样的梦境。
街道开始挂着大红灯笼,商场开始摆放各式各样的年货,务工人员开始陆续的返家,这就意味着2016春节要来了。听到身边的助手欢快地跟电话里的人聊着天,上网订着机票,小柚的心咯噔了一下,她暗自算了一下多少年了,她没有回过那个村庄了,也没有回去看他了。突然她像疯了一样的想念那个男人,想念那片土地,离家10年之久,第一次这么急不可耐的想家了,”可是她还有家吗?没有了男人的家还算么?”她反问自己。
小柚像个幼稚的孩子,悄无声息的回到了公寓,翻箱倒柜的找出N多年前她买的那双圆头牛皮鞋,简单的款式,可她一眼就看中了,像极了男人的那双早已磨损的皮鞋。她不记得买了多少年了,还被她像宝贝一样放在保险柜里面。她麻利的取出来,简单的收拾了几件衣服,便出现在机场,正准备登记,助手小李的电话来了“柚子姐,刚还看到您在公司呢,您这是去哪了?今天下午2:30pm玉兰大剧院的演出,可别忘了哈,”小李亲切地提醒着,他可不想错过这场规模宏大提高知名度的演出。
“我在机场,替我取消掉,暂时不回来”小柚果断坚决不容打断的挂完电话,便按下关机键,她太久没有这样的宁静了,她需要休息。电话那头的小李目瞪口呆看着被挂的电话,他不明白是什么导致从来没有这样的柚子姐反常了。
坐在窗边,小柚怀里紧紧抱着那双皮鞋,思绪被拉得很远,柚子记得刚考上北大离开家的那年,他的脚上的皮鞋已经破烂不堪,底和面料之间都已经用胶水黏过几次了,却始终没有被扔掉,仍被擦拭的像一面可以看清自己变化的镜子。
从记事起,柚子总是看着他穿着那双皮鞋,穿梭在整个村落,帮这个,帮那个,听着“咚咚咚咚”的踢踏声似伴随了整个世纪,直到它被破损,直到它被抬不动。柚子直到现在后悔极了,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给他买双皮鞋,亲手给他穿上。等到回过神来,小柚已经驻在了那个极为熟悉却已经开始破落的小屋,依稀都可以看到那人从屋里出来接过她行李的画面。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每次柚子从学校回来,男人总是站在路口等着她,看见她就会马上迎上去,接过柚子手里包包,搭着柚子的肩膀,“走,回家给你做好吃的,想吃点什么”耳边是男人殷勤的声音,柚子不曾想过这样的日子就这样偷偷的溜走了,那不可触及的美梦再也不会到来。
小柚使劲的敲了敲头,努力的从回忆从抽离。
“柚子回来了”柚子转头看见隔壁的黄奶奶倚在门边,不确定的语气叫着她,眯着眼睛瞧着她,可能人老了,眼睛不太好使。
“嗯,黄奶奶,”小柚走过去,紧握握住她的手,“您还是那么健朗”十年不见,唯一改变的是灰色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行动略显吃力。
“要去见我们家老头子喽,哪里还健朗,我这老不死的”黄奶奶风趣的说着,对于柚子的赞美,还是略显高兴,似乎好久没跟人交谈,有点孤单的情绪。
简单的寒暄过后,柚子问了男人被葬在哪里,她说想去看看,不知道这些年没有她的探望成什么样。
黄奶奶也没像当年那样旧事重提,她朝着蜿蜒的山路指了指,“就在那里,”又接着开始絮絮叨叨,所叙说的事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你没走之前,小王呀,早就有预感,身后事都交代好了,就连墓穴他都想好了,他说他想葬在一个你一回来就能发现的地方。。。。”黄奶奶低头擦了擦眼角的眼泪,自言自语“小王人不错,热心也善良,可惜了,没福气”。
“黄奶奶,什么?”小柚吃惊的语气急促,“不是说突发的么?”小柚记得离开的时候,男人笃定地对她说“不用担心,我现在很稳定了,不信,你问你黄奶奶”
沉默许久,黄奶奶缓缓开口:“他只是不想让你担心,也不想麻烦你,所以才。。。。”砰地一声,小柚心底那最柔软的保护层被震碎了。这些年,她居然对此一丝的怀疑都没有,原来她对男人的成全所知道的是那么的有限,“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男人替她选择了?”小柚只觉得心口疼痛,她的脑海里浮现着男人痛苦孤独无依无靠的样子,相比她的风光闪耀,她突然发现自己是多么的可耻.
男人被葬在了东南方向的山头,这个方向正好对着村口那条延伸至村外的泥泞小路,“现在应该看到我回来了吧”她反问自己,真的应了男人那句话“回来就能发现。。。。”。
这时候太阳已经慢慢的隐进山里,夕阳落日,飞鸟归巢。小柚朝着男人的坟墓走去,华丽的高跟皮鞋也许习惯了华丽的平台,在这个凹凸不平的乡间地面上显得格格不入。没走几步,小柚显得举步艰难,她微微的皱了皱眉头,果断的脱掉了皮鞋,白皙的脚丫静静的裸露在这与之不符的土地上,咯得脚生疼。
“柚子,明天再去吧,天已经不早了,晚上上山可要不得。。。。”黄奶奶看着天色渐渐暗淡下来,眉头微皱,好像害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一样。柚子理解按照农村迷信的说法,太阳下山阴气重,也正是逝者出来的好时节,可是她不想等待,男人这会已经看到她了,她不想男人就这样远远的看着她。10多年过去了,也许男人日日夜夜的这样盼呀盼,终于盼来了他的小柚子,想到这里,她一刻也等不了,难过的情绪不言而喻。
“柚子呀,穿这个去吧,脚会受伤的,小王会心疼的,他这辈子最疼的就是你呦”拗不过柚子的黄奶奶佝偻着从屋里缓慢的拿出一双类似草鞋的鞋子递给她,“别嫌弃。。。”黄奶奶撇了一眼柚子脱下的精美皮鞋,难为情地补了一句。
柚子说了声谢谢,麻利的换上鞋,丝毫没有嫌弃的意味,“黄奶奶,阿爸会保护我的,别担心”
柚子穿过昏暗狭窄的山路,山路旁不时有一些坟冢出现,坟冢上面插着酷似真的鲜花或专供逝者所用的清明吊子随风摆动,未燃尽的檀香凌乱的被插在坟前,烧尽的冥币随着风被卷成了漩涡状。
“黑白胡子爷爷正在收钱呢……”柚子随口说了一句。她记得小时候有次跟男人吵完架,赌气跑上来过,天黑了,找不到路的她因为林子里的黑乌鸦乱叫以及错落有致的坟冢,吓得她嚎啕大哭。不知道哭了多久的,也许哭累了,靠着颗大树竟然睡着了。等到醒来的时候,男人正哼着歌背着她,而她趴在男人宽大厚实的背上;尽管午夜来临,却一点不觉得害怕,“醒了?”男人脚步放慢,不再继续哼歌,瞥了一眼背上的柚子,柚子半梦半醒着,不说话,大概有些难为情吧。男人也没继续问下去,又开始哼着歌,只是脚步比刚才慢了很多。等到柚子完全醒过来,她才发现上路两旁都是墓碑,“啊!!”柚子害怕的头往男人背里使劲缩了缩,试图将自己全部隐藏起来。“柚子呀,还记得黑白胡子爷爷吗?他们正在给离开我们的亲人收钱呢!”男人轻轻的拍着柚子的背,安抚着她,不要害怕。
黑白胡子爷爷是男人经常给柚子讲故事里的主人公,是两位和蔼可亲的老爷爷死后帮助孤魂野鬼发钱的故事。也因为如此,柚子此以后不再害怕走夜路,甚至鬼神也不怕,因为男人说善良的孩子黑白胡子爷爷也喜欢。回忆总是像不受控制地的野孩子乱跑,像放电影一样的闪现在她眼前。
在这里有一抹黄土,有一蹲土坟被枯树断藤萦绕,属于着男人。
“是否也有黑白胡子爷爷发钱给你呢”柚子反问着自己,答案肯定是否定的,男人唯一的亲人也就是柚子,她半片冥币也未曾焚过,但她知道男人会说没关系,回来了就好。
穿过最陡峭的山路,透着月光,男人的坟已经出现在视野里。柚子觉得绝比的凄凉,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就连坟上的泥土也被雨水的冲刷,流失得接近平地了。没有人会选择被葬在这里,因为这里没有任何的植物保护水土的流失,若干年后,也许就找不到任何痕迹。或许这才是男人最终的意愿,归于尘土,不需思念,不需探望,只需相忘于江湖,默默的守望山下他的小柚子,春暖花开,笑靥生欢。
柚子静静的坐在男人墓边,没有说任何话,她静静的换上那双黑色圆头牛皮皮鞋,手背在背上,学着男人的样子,哒哒的在墓边走来走去,最后生硬的立起脚尖,舞了起来。熟练的姿势并没因硕大不合适的鞋子发挥失常,就那样,柚子拼命的跳着,尽管没有掌声,没有观众,没有华丽的聚光灯,但是她知道男人正拼命的拍着手说“我们家小柚子真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