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容若悼亡词
人真是恋旧的动物,今天偶然路过初春时小住过的地方。恰逢立夏,《礼记·月令》篇,解释立夏曰:“蝼蝈鸣,蚯蚓出,王瓜生,苦菜秀。”夏天自今天开始,荷花满塘,高柳蝉鸣纷至沓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院内树木,葱茏蓊郁,午后稀薄的阳光照着紫藤花,攀援一片,烂漫到凄迷,香气浓郁熟烂。从花影重重中穿过,忍不住停下脚步。那些晨昏,夕阳、星子、月华流转,在心底蔓延开来。记起清人黄仲则的《绮怀》,心里恻然: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我已不记得第一次是在何处读到这首《绮怀》,却是见之倾心。因其意境清丽婉约,曾经数年,我都误认这是纳兰词。“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在心里摇曳,涟漪漾开。黄昏时分,且对依斜阳,闲来无事,泡一杯玫瑰茶,口齿盈满馥郁的香气,重读饮水词。
纳兰性德原名成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其先祖原为蒙古吐默特氏,因攻占纳兰,以地为氏。17世纪初为清太祖努尔哈赤降伏,后属满洲正黄旗,其父明珠为清康熙时大学士。自幼勤于修文习武。18岁中举,22岁赐进士出身。选授三等侍卫,后晋为一等,扈从于康熙身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虽为旗人,但深受汉文化熏染的容若,精通诗画,其词集《侧帽集》于康熙十七年问世,时年仅24岁,后更名《饮水集》。其词风格受李后主及晏几道影响,清丽婉约,格致高远,出现“家家争唱饮水词”的现象。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称道:“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富贵荣华,是伸手可得的事,然而,容若偏偏生性澹泊,视功名权势如敝屣,视相府长子、御前侍卫的地位为难以解脱的束缚,不到30岁竟“忧愁居其半,心事如落花”,“海鸥无事,闲飞闲宿”的出世之想常盈怀抱。在感情方面,早亡的妻子,成了他郁郁难解的情殇。他的词中,有羁旅思乡,有人世无常的感慨,更多的是深沉的相思,一种凄惋处令人不忍卒读,古今“伤心人”。
《饮水词》通篇读下来,不乏令人心动的句子。纳兰词虽如清淡白水,却能不知不觉中,汩汩流进心里,惆怅漫漫溢出来,是“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的哽咽,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清愁。如三五夜里,独坐深潭边,寂寞深远的夜里,伸手淘来淘去,淘一地清冷的月光,只能任由他去的绝望。
容若,是很容易爱上的人,俊朗多情,性情温润如玉,且才华横溢。能做“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的句子,清高淡泊之志自与一般追逐功名利禄的男子不同。
容若爱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与他相称,十分合宜。荷花,与梅兰竹菊比,却更多一层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堕时的绮丽柔软的情思。“我是人间惆怅客”,他常常独自行走独自吟,“不如前事不思量,且枕红蕤欹侧看斜阳。”,但凡男子,落落寡欢又念念不忘旧情,便更招女子喜欢,自不量力,飞蛾扑火。
诗词是一种酒,香气四溢,饮了就化作相思泪,飞鸿字字愁。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饮了这酒,人便总是一种半醉的模样,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衣上酒痕诗里字,斑斑点点,都是凄凉意。美丽的哀愁,是会让人上瘾的,容若是过于耽溺其中,耗尽心血。
今天读纳兰词,竟觉得,男子做词,写尽相思句,却是临水照影的自怜,从自己多情倒影里的中获得某种抚慰,对哀愁的审美体验。女子,更多的时候,是为了成全文人的美丽哀愁而存在。
诉别离、悼亡人、思过往是永恒的主题。节操低劣的元稹也能做“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豪放如东坡,哽咽处也有“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他们喜欢回忆绣榻闲时,并吹红雨,回廊曲处,同倚斜阳,而这些,通常当时只道是寻常,却在咀嚼回忆时,回光返照,方显得潋滟动人。
女子做词,较之男子实则更“真切”。爱情风和日暖时,喜悦流泻出字里行间,轻解罗裳,独上兰舟。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男子之于女子,是和衣睡倒人怀,真实可碰的甜蜜,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的未来愿景。
我忍不住想,若容若的妻子卢氏,并未早逝,而是与之携手白头,真的会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吗?也许未必。色衰而爱驰的故事并不鲜见,爱情是有保质期的易碎品。花会谢,月会缺,生活退去蜜月的光彩,变得平淡无奇的时候,对于飞扬才子,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未必能获得身心满足···
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夜奔,是浪漫到惊天动地的爱情。也有一朝情转淡薄,他给她写家书:“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没有“亿”,君心无忆。有一天,卢氏也会迟暮,生活早已成为日复一日水滴石穿的消磨,容若可还会待她如初?才子如斯,风流如斯,可会安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连他自己也感慨,人生若只如初见···
她在花好月圆的时候离开他,她成就了他,他也成就了她,文学史多了个纳兰词,谁的幸运,谁的不幸?
我想起陆游和唐婉,在风月情浓的时候分离,当沈园柳老不吹绵,他还为她独立小桥风满袖,伤心桥下春水绿,忆起她曾是惊鸿照影来。
一生相思,其实比一生相对容易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