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熬鹰的第十天了,它依然不肯低头。经验丰富的老赵耐心地将它的头按下,再按下,然而它漆黑的瞳孔依然闪着桀骜的光。
“哥,这鹰有点儿邪门,你看它都好几天没吃没睡了,咋就不服软呢?”
“老二,记着,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比一只鹰有耐心。它一个畜生还知道要脸面,难道我们能服输?”
老赵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训鹰高手,经他手的鹰没有训不成的。年轻时,着急立功长本事,老赵是不挑鹰的,只要捕得到的鹰,都拿来试手。如今成名十年,他已经不满足于一般的野山鹰,专挑皮毛光亮,喙硬尾大的上品来训。这只鹰,他和二弟观察了半个月,才下了套抓住的。所谓知己知彼,他对它的性子早就了然于胸,它若轻易服软,反倒白费了他的苦心。
鹰已经被他熬得瘦了一大圈,原本皮毛闪亮光滑如绸缎,如今已暗淡无光,仿佛落了一层厚灰。它每日不得安睡,起初倔强不肯吃食,慢慢地开始松动,只要老赵不在跟前,它就会偷偷吃上几口。有时老赵故意闭上眼睛装睡,眯缝里看着它偷吃,心里说不上是气还是笑。
“别看这鹰脾气臭,气性大,可你要熬好了它,绝对是把打猎的好手。”
一只粗大黝黑的手掌依然耐心地在鹰的头顶上抚按着,一下又一下。鹰在极度的困倦与饥饿中强撑着两只眼皮,眼见着那股精神头要磨没了。
“再有个两三天也就差不多了,我还以为它能撑久些。”
老赵不无失望,训鹰训到一定程度,到后来,训鹰师训的反倒是自己的心。那种强烈的征服欲,那种想要驯服更强者的野心,都是一种煎熬。多少训鹰师最后疯狂,甚至毁灭,都是因为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魔。有人说,这其实是一种报应,那些骄傲的鹰魂是不会放过那些强迫它们低头的人的,万物有灵,天道轮回,这些都是因果。
“早晚得放手,不放手,鹰飞不了,你也飞不了。”
老赵的师父是一个有着三十年训鹰经验的老手,可他一直说自己到不了大师级别。他说给老赵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句,说完他就走了,去了哪儿没人知道。
老赵近来也有一种预感,预感自己也会像师父那样突然间放手,突然间离开。不过,他相信凡事讲究一个缘分,急不得。
如果真是那样,他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女儿。
“好了,它低头了!”
老赵弟弟刚刚眯了个盹,突然朦胧中听到老赵喊了一句,忙睁开眼。再看那只鹰,确实垂下了头,没再抬起,仿佛认输了。
“哥,还成,没撑到第十一天。”
“感觉不大对劲。”
老赵抱着两条胳膊盯着这只鹰,嘴里喃喃着。
“有啥不对劲的?哥,你就是太贪心,老想训只鹰王。哪来那么多鹰王?不过都是畜生,还能把自己熬死?”
弟弟抱怨着,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抻了个懒腰,一转身回屋去了。只有老赵,还端着手围着鹰琢磨着。
“要不,过两天带你出去?”
他哈下腰,盯着鹰的两只眼睛,可它们紧紧闭着,好像已经睡着了。
“熬不住就熬不住吧,这都是缘分,你莫怪我,这是你的命。”
老赵自己笑了笑,从一旁的桌上拾起旱烟袋,续满了烟丝,打着了火,猛吸了两口。烟圈在空中慢慢升腾,飘散,云雾一般。老赵想着,等哪天把它放上了天,说不定自己就洗手不干了。现在训鹰没什么前途,除了找乐子,谁还用它来干嘛呢?
这天早上,老赵一早就架着鹰要往村东头的空地上去。他前脚刚出房门,闺女英子后脚就扑了上来。
英子今年8岁,刚刚上学,说来好一个漂亮孩子,一张小瓜子儿脸上长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不笑的时候是满月,笑的时候是月牙,村里人都说这孩子将来肯定是个美人胚子。
“啧啧啧,只可惜,是个哑巴。”
每当听到有人这么说自己的心头肉,老赵的心都跟被刀剜了似的难受。
“英子,乖,去,找你小哥玩去。”
今天是第一次放鹰,最要不得就是分心。英子听不到叫不出,带着去难免牵挂,只怕会误事。可英子死死抱着老赵的腰不撒手,“咿咿呀呀”喊个不停,一边手里比划着。
“哥,要不带着英子吧,有我呢,我看着她。”
二弟收拾好了肉饵,一把抱过英子,向着老赵说道。老赵看着闺女一脸的喜气,终究没忍心。
“行吧,走着。”
老赵架着鹰往外去,这只鹰已被老赵饿了一天一宿,此时半眯着眼睛,蹲在老赵的臂上一动不动。
村东头是一片荒地,野草丛生。几棵老树歪歪扭扭地撑着半枯的枝条,圈着几座旧坟。这里行人少,地势高,又空旷,极适合放鹰。老赵到了这里,先抬头看了看天儿。
“今儿这日头不咋好啊。”
“可是呢,有点阴。”
英子被叔叔抱在怀里,此时正和鹰面对面,她怯生生地伸出手去。老赵一眼看到,大声呵斥着。可英子无知无觉,柔嫩嫩的小手已经落到鹰的头上,学着老赵的模样抚着。一直闭眼不动的鹰突然睁开了眼睛,英子看着它一愣,有点不知所措,可这只鹰看着英子,却没有什么动作,很快英子孩子气的脸上露出笑来,不住地向鹰比划着什么。老赵脸都吓绿了,一边架开鹰,一边大声喝道:“老二!让你看着英子,你干什么呢?!”
老赵弟弟一把护住英子,把她放到地上。英子仰着小脸还只看着鹰,不住跳脚叫着。
“英子乖,别闹,要不你爹不高兴了。”
老赵弟弟安抚着英子,一边向老赵说道:“哥,这鹰都训了这些天了,野性早没了,你这大惊小怪的干什么?!”
老赵不知怎的,只觉心里烦躁,不想跟弟弟多说,瞪了他一眼,一边回手轻拍了一下鹰。
“来,吃点吧。”
老赵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肉来,喂给了鹰,鹰饿了这么久,终于有的吃了,两眼都在冒光。一块肉很快被吞了进去,老赵颠了颠手臂,鹰跟着他的动作上下摆动着身体。
“呦吼”,随着一声悠远的叫喊声,老赵臂膀一扬,那鹰随着被他抛到天上,许久未飞的它直冲到半空。
“哇,这鹰真漂亮!”
老赵和弟弟同时仰头望着,暗沉沉的天空此时竟扯出一线天光来,那些光好像都落在了这只鹰身上,它展开翅膀,白的头红的喙白的尾,仿佛画中的神鸟,慕名来到人世。
鹰在他们的头顶盘旋着,盘旋着,天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咻”,一声嘹亮的口哨声从老赵的口中响起,半空中自由翱翔的鹰听到人的召唤,高昂的头微微俯瞰,地面上的人小如蝼蚁,鹰黑漆漆的瞳孔映着他们的身影,身子随之快速俯冲下来。
“不好,哥!鹰,鹰,返野了!”
“英子!”
随着一声惊叫,老赵冲到了女儿的跟前,将她挡在了身后。“扑腾腾”一阵乱响,老赵只看到一双眼睛,一双黑漆漆的如黑豆一般的眼睛,明亮,桀骜,充满蔑视,然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爹!”
老赵倒在血泊里,倒下的刹那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一个轻脆的女童声。他倒下去,眼前一片血红。
后来,村里人都说,老赵训的那只鹰不是一只凡鹰,那是一只神鹰。神鹰来报仇,可它心不狠。它啄瞎了老赵的眼睛,却治好了英子的哑病。
“唉,谁也说不清,这是劫还是缘。”
老赵走了,提起他的人都这么说。打那后,村里人再也没见过他,他跟他师父一样,一夜间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他突然会说话了的女儿小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