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乔其
正文
导语:一个故事,关于渴切、执着、分裂的爱。
01
上帝总是习惯了和人类开些玩笑。
先把你推向深渊,再在你快要跌至绝境时,用一片祥云给你以缓冲。不死,亦不得五脏俱全。
这一段时间对于宋水来说,绝对是个亘久不消的噩梦。
宋水安静地坐在的士上,怀里紧紧地揣着刚刚拿到手的报告单。紧张的神情还没有完全放松下来。这一刻,她竟感念起忽施恩德的上帝,这个在过去三十年里被她嫉恨的角色。
车子没有节奏地行使,玻璃窗外掠过大巴车、公交车、树木、天空。天边云层稀薄,渗透着太阳最后一丝生命,片片血红。黑幕正准备从东向西,裹紧整个半球。
宋水久久凝视流动的风景,突然咬着牙发出了几个音节,“谢不杀之恩。”
听见声音,司机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这个漂亮的女人。看着宋水满脸的愁怨,驾驶座上的女人悻悻然,心想:这么漂亮的脸蛋上没有笑容真是恶意十足。
一辆私家车从她们车子的一侧险急穿过,车子猛地刹住。宋水慌张去拉手柄,身体因惯性向前方冲去。差点撞击在座椅上。这一刻的惊慌终于让宋水产生了一分真实。
前面的人低声唾了一句脏话,含糊不清。
驾驶座上是个不爱言语的中年女人,留着利落的短发,嘴角下隐隐显现一条伤痕,延伸至脖颈,藏在褐色的皮肤里。猛踩刹车,方向盘上的手也一紧,青筋凸起,蜿蜒而有力如同起伏的山岭。像是隐藏了许多秘密。
岁月滑过,终于在世人的一切表面留下痕迹。宋水望着后视镜里的那个人,突然觉得爽朗了起来,猜想着这一生究竟会有多远, 有多少风浪心才不会摇晃。
越过挡风玻璃,只看得见前面缓缓爬行的车尾。倒是失了往日驰骋的魄力。堵车,是一个城市总是无法逃避的棘手问题。
城市一直拥挤。不停有人员涌进来,然后流动。像是总在涨潮的海浪,不知何时会冲垮堤岸。迟早会吧。宋水有时希望那一天的到来,然后离开这里。可她知道,真到那一刻人类会把堤岸建得更高些。不会如她所愿。
02
电话滴滴响起来的时候,宋水还在发呆。
来电显示是阿楠。
这两个字像是一条束在宋水脖颈的绳索。慢慢加紧。这终究会成为她的催命符。
她迅速按了锁屏键。手机巨大的黑屏上倒映出她的面孔,惊慌在她的脸上一闪而过。宋水抿了抿嘴,整理一下表情,装作不经意地向前扫了一眼,短发女人认真地开着车,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压根不在乎。哪个都无所谓,这种安静的氛围让宋水觉得很自由。她觉得这个女人有点意思。
车子安稳地行使在高速上,每一辆车子都在自己既定的轨道上。偶尔有车飞驰而过,也不会让人厌烦。
整座城市,估计高速是最让人心旷神怡的地方了。心也随着车子在飞驰。
宋水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盯着屏幕上的那个未接来电。她突然觉得自己不懂这个男人了。猜不透,更不想猜。她甚至这一个月来,潜意识中都在忽略这个人的存在。
可现实是,这个人一直在。还在她的身边。
一张纸滴上了墨汁,那就把那个角落连同墨汁整个抠掉。这么想的时候,电话再次响了。
宋水接通了电话,语气寡淡,“你好。”
倒是电话的那端楞了一下,“我,我今天好像看见你和小鱼去医院了,你病了么?那晚,我们......”
宋水闭上眼睛,头重重地向后仰,整个身体都倚靠在座椅上。她讨厌这个话题,厌恶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们见一面吧。”
然后舍弃。
有所得必有所失。
03
密闭的出租车就像个巨大的黑洞,那里曾吞噬了多少的幸福别离哀怨惆怅。
下车的时候,宋水微笑着对短发女人说了句谢谢。“好运,”短发女人动了动嘴角,扯动了静默的疤。细长,倒是像条匍匐着随时准备进攻的蛇。
她站在那里,车子很快消失在视线里。阳光已经失了最后的色彩,彻底隐于天际。宋水突然钦佩起这个女人,总觉得她的骨子里透着淡然和脱俗,好像早已看破凡尘俗愿。她深知自己的困境应该是来源于自己的不满足。从前她很喜欢那句歌词,“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像是专为她这种人写下的诅咒。
热闹的街市行人来来往往,另一边是弯弯曲曲的小巷,相比那边的人声鼎沸,更显得这里的寂静。头顶上是从各家伸出来的衣架,层层叠叠,乱糟糟地摆放着衣物。楼下偶尔有老人坐着发呆。宋水一直不喜欢这种老式弄堂,说不出原因。她从不肯承认自己是嫉妒,忌妒那一个个老式格子间里的四世同堂。
自她记事起,便生活在孤儿院了。后来被收养。再后来养父母离婚,各自重新组织家庭。她就那样尴尬地存在着,近乎谄媚地讨好。可他们还是迫不及待地把她送去了寄宿学校,仿佛她成了那段失败的婚姻里最肮脏的瘟疫传播者。除了每年必需的生活费,那两个人没有再给过她一分爱。她渐渐开始怀疑,最初那两年里的爱护与和谐都是两人勉强维持的表象。有时她会想念那两个人,毕竟他们曾给过她家的感觉;有时她又恨透了他们,是他们亲手毁了她曾信仰的幸福。
04
阴窄的楼道,没有一个人。宋水爬上五楼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铁门紧锁着,门边的墙上密密麻麻贴着许多小广告,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地上的传单,是个姿势优雅的女人,脸上却被横着踩了一道深深的鞋印。
按了门铃没有响,宋水这才想起来好像这个门铃本来就是坏的,没想到阿楠还没有修。她狠狠地敲打着铁门,背后的门突然开了,“哐当”一声倒是把她惊了一下。走出来一个老奶奶。
“刚才我看见这屋里人出去了”,这显然是个热心肠的婆婆。
“恩,谢谢。”
宋水掏出手机,编辑了一个短信:我在你家门口。
天色渐暗,隐约有脚步声,楼下声控灯立即亮了。宋水也狠狠跺了一下脚,天似乎更黑了。她仰头看了看,顶灯的外罩已经没了,灯泡直接暴露出来,看不出异样,只是死一般地灰暗。同样灰暗的,还有死寂的空气。
宋水突然想起来还没有告诉黎耀辉会晚点回去,当即去了电话。楼道里,她的声音从楼上传到楼下,再返回楼上。
阿楠回来的时候,宋水刚挂断电话。他略显抱歉,“没想到你过来地这么快,我下去买了点东西。”
宋水并没有吱声,跟在阿楠的后面进了屋。
阿楠打开灯,屋子里的一切显露无遗。一切井然有序,东西的摆放似乎一直没有变过。
他向冰箱走去,指着屋子中央的沙发说,“你先坐,要喝点什么?”
沙发上的抱枕是海绵宝宝和派大星,那是前年她、他一起去买的。已经有些变形。茶几上叠放着几本书,封面是英文,宋水看不懂。
“一杯温水,谢谢。”
他有点尴尬,“好像没有热水。”
“那就矿泉水。”她并在乎这种时候喝些什么,她只是嗓子有点干,像是一团火从她的肚子向上游走,掠过整个呼吸道。
阿楠坐到她的对面,打开了一罐冰啤。宋水猛灌了一口冰水。他们谁也没开口,空气死一般地静寂。
宋水就那样静静看着阿楠,像是审阅一个被舍弃在垃圾桶的洋娃娃,眼神充满了悲伤和怜悯。她没由来得就想起了当年被送走的自己。在校门口她死死地拉着妈妈的衣服,眼泪吧嗒吧嗒直掉,嘴里不停说“我会乖乖听话”,爸爸把她拉进了学校,然后两人离开,背影决绝。其实,她还有一句没来得及说出的话,“不要不要我。”
05
明明自己还比他大好几个月,可受照顾的总是自己。望着眼前这个男人,宋水竟有些恨自己。他差点毁了自己现在的生活,自己又何尝不是毁掉了他之前的生活。
阿楠是她在寄宿学校时的同学。那时他们刚相识。阿楠性格沉闷,不愿与人交往。宋水却是老师同学眼中的精灵,人长得漂亮可爱还乐于助人。就像是两个极端,一个水一个火。两者相遇,必有一伤。要么水灭了火,要么火吞噬了水。宋水何其狡诈,她早就精通于隐藏真实的自己,在人前扮演着一个乖乖仔的形象。
一次,她偷偷翻墙跑回家,被家里的那个爸爸送过来。临走前,爸爸还不忘厉声呵斥,“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以后不要随便便回去!”
身份?她现在是什么身份呢?她立在那里,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回过头,就撞见了这个男孩。她何其高傲。她的怨恨,她的凄苦,她的不堪,是不容许任何一个外人觊觎的。
仿佛是命运使然,从此俩人便纠缠在了一起。他知道了她所有的过去;她知道他所有的现在。
她就像慢性毒品,他沉迷却不自知。她开始逃课、滥交朋友,他无法阻止。他就停在那里,他知道她最后还是会回到这里,回到他的怀抱。虽然那永远只是单纯的拥抱。
她知道他爱她。他放弃了出国的机会,毅然决定守在她的身边,做她永远的抱枕。他为了替她报复负心汉,进过局子,档案上永远有一笔抹不掉的黑色。
宋水有时觉得真是自己真是心狠,怎么可以让一个这么爱护自己的人,生生忍受那么多年的悲伤和孤独。然后现在她又要在他的心口插刀子。
06
“我今天去医院了。阿辉想要个孩子,我去做一下身体检查。” 轻描淡写。
男人手里的易拉罐突然掉在了沙发上,里面的液体流出。瞬间消失。
“你,你不是说不会生孩子的?”
不用看,宋水就知道对面男人难过的表情。
突然,他又转了语气,“也好,有了孩子安定下来也好。也好。”
更像是他自己的喃喃自语。
“阿楠,”宋水一脸疲惫,这一天似踏过了半辈子,“你明白就好。”
四目相对,一双如泉眼,汨汨流水;一双如死灰,没有半分神色。
“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候了么,阿水?”
她起身,隔着茶几,拥抱这个熟悉的怀抱。
“对不起,阿楠。我已经离不开他了.......”久久地停顿。
离不开?可是,可是我也离不开你了啊。阿楠没有开口,内心早已澎湃,表面却风平浪静,感受着这个女人的怀抱。没有温度。冷的让他甚至感受不到自己心跳。纵是越入冰河,呼吸骤停。女人不停地抽噎,身体颤抖。
他闭上眼,双臂有力地环住了这个女人,好像抱住了全世界。就像第一次那样,慌张而坚定。那时还以为会是一辈子。
“我会消失,不再出现。”
她是幸福的就好。
07
宋水走出那个小区的时候,街市霓虹闪烁,灯火辉煌。
止步。吸气。宋水没有回头。背影决绝。呵,自己终于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麽。
打开手机,一条未读消息,“你爱过我么?”
有过。宋水想了想,删除。重新输入。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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