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集市里有泥鳅卖。看到过两种,一种可能是因为在水池里养大,会长有跟鱼一样发达的鳍,瘦瘦长长,不妨叫做鱼鳅了。还有一种肥肥胖胖,比普通的泥鳅足要大出三五倍开外,一看就让人联想到饲料、增肥剂之类,完全失去了食欲。真正的泥鳅生活在水田里。离开了泥巴哪里还有泥鳅?水是生命之源,土是生命之根,泥鳅是这水土根源的精灵。
水田里的泥鳅有老成持重的胡须,眼睛小小的,却拥有格外玲珑润滑的身子,行踪隐秘,生性胆小。它就用这身子骨在水田里挤呀,钻呀,拱呀,像蚯蚓一样,拱松了稻田,也拱出了自己生活的家园,还拱出了柔嫩结实的肉。它们锻炼发达的是自己的腰身,鳍早用进废退了。这样的泥鳅,抓住了放在盛好清水的桶盘里饿养两天,清清肠胃,吐出排泄体内的泥物,直接放进滚开的水里,它在泥水保养得润滑无比的皮肤会瞬间分泌出一层淡黄的粘液,整条泥鳅也变成淡黄色。加入一点葱花,做出的泥鳅汤鲜香甜美。用筷子夹起的泥鳅柔柔嫩嫩,小心不要折断,稍凉一下,一嘴就可以把肉都吮下来。
泥鳅也像蚯蚓一样,会在自己的巢穴边拱出一些黑黑的肥土堆,在水里变成淤泥。经过若干年优胜劣汰的进化,它也很懂得注意这些细节,尽量把排泄物和拱出的泥巴搬远一些,但还是躲不过捉泥鳅的人的法眼。捉泥鳅的人,以中年人居多,他们有技术也有体力。在农闲的时候需要等待水稻静静生长,而这时恰好可以捉捉泥鳅。他们戴一个斗笠,腰上别一个竹篓,草鞋脱在田坎上,赤脚踩进水田里,开始寻觅泥鳅的踪迹。过去乡下人说一个人不实在, 就说他滑得跟泥鳅一样,可见捉泥鳅是一件高技术含量的活儿。但是中国农民千百年的智慧并不把这当成一个难题。在过去乡下,小孩子满周岁的前后,人们会给他几颗米粒,让他玩。小朋友用手抓,会发现这是用大炮打蚊子,抓不起来,于是慢慢学会用食指和拇指去捏。这就是技巧的训练。这样的小孩子长大后,捉泥鳅也一定厉害的。
他们发现一个泥鳅藏身的地方,用中指沿着鳅洞慢慢掏慢慢摸,就把泥鳅堵在里面。当一个手快伸到肘关节的深度时,必然早到了泥鳅的洞府,这时也许可以感觉到泥鳅在里面跳了。另一只手再从泥巴中摸进去,和着泥巴一起把泥鳅捧出来,就不会惊到它,然后在竹篓边上,让这个圆滑的家伙自己顺进篓子里去。偶尔也会掏出一条大黄鳝来,行家是清楚黄鳝洞和泥鳅洞的区别的,不过他们都是极好的下酒菜。一个上午,捉泥鳅的汉子就可以让半篓子泥鳅在篓子里吱吱地叫。它们吐出体内存储的水分,和着身上的粘液和泥巴,彼此相濡以沫,一整天都不会死掉。
技术差一些的也可以在秋季去挖泥鳅。收割之后的稻田留下一些齐整的草茬,田野里惯见的四叶饶草还没有长出来。稻田表面已经没有水,但富含水分的泥巴里面,挖个一尺深的洞就会渗出水来。泥鳅在这软软湿湿的稻田里,早已经打好洞储好粮准备过冬了。他们的洞府必然有一个出口,连接到枯草的角落,以便可以时而出来透气。找到这样的洞口,沿着用锄头挖下去,就可以挖到肥肥的泥鳅。在泥鳅的生命进行曲中,还有一场壮丽的盛会,那就是初春犁田的时候。耕牛拉着铁犁深深地把稻田的泥土翻起,打洞不够深的泥鳅便纷纷暴露出来。在钻进泥巴深处寻找到水源之前,它们要经历自己人生中最后一道考验,以完成接下来要履行的传宗接代使命,那就是要避免被鸟儿们啄食。在水牛耕地的档口,很多鸟儿都会低空盘旋在铁犁的周边,一些大胆的白鹭直接就尾随铁犁翻起的泥土,与提着竹篓捡泥鳅的小孩子抢食儿。这构成了一副生动的水墨山水画,让人联想起古代的一个科举考试,考官出题“踏花归来马蹄香”,让考生依景作画。一位考生画了一匹俊美的马儿,高抬前足,在马蹄的旁边,三五只蝴蝶翩翩起舞。就是这种境界,就是这种场景。
民以食为天,食以稻为首,稻以田为居,水田是中国农业文明的本源。泥鳅也是这水稻田的一位常客,是中国千百年来独特的水稻文明孕育滋养的一种小生灵。这种机灵的小生命,与水田构成了千百年的共生关系,却不得不随着现代化的推进而退出历史舞台。人们在春季把白白的化肥淅淅地散入水田里,田里的泥鳅脆弱的粘膜经受不了这种刺激,它们急的在水稻田里到处翻滚跳跃。人们把农药喷洒在水稻上,晨间的露水把农药引到水里,飘落的稻花是泥鳅的食物,也含着农药的味道。就算是最温和的剂量,也足以让可怜的泥鳅翻出自己的白肚皮,把本该在滚水里奉献给农人的美味祭祀在它千百年生活的稻田里。
尘归尘,土归土,生于田,绝于田。现在的农田里,也许再难找到泥鳅黄鳝的踪影。(201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