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交小满、新麦登场时节,困基村的秉贵家一连出了两件大喜事:一是他家场院里断断续续打了三年的井终于嘟嘟地冒甜水,只一夜工夫就把这口深井灌了个满满当当;另一件喜事是秉贵妻子生下一个八斤重的大胖儿子。
秉贵一高兴,就把那眼井命名为“小满井”,给儿子取了个名字叫鲍小满。这两个小满的确是值得庆贺的大喜事,困基村不比别处,当年明朝开国军师刘伯温为防止陈友谅势力东进,曾打算在这儿屯一支五万人的军队。为解决人马饮水水源,刘伯温亲自到这儿踏勘地脉,下令士卒打井。结果上千人打了七九六十三个井点,也没打出一滴水来,只好撤兵了事,从此这儿就叫困基。
据说刘伯温临走留下一句话,说这里地下真有一条龙脉,水源充足,但必须有大富大贵之人才有福分掘开。从此之后,困基村人家家有、年年有掘井之举,但没一家成功的,吃水还得到五里外的岭下去挑。人们在为水付出辛劳之余,盼望这大贵之人早日出来,解救一村老少这水贵如油之苦。谁也没想到,这句话会应验到鲍秉贵家,让他一家得两个小满!
于是人们认定,秉贵妻子嫁过来五年不孕,而今喜得的大胖小子,这个鲍小满肯定是个应验了刘伯温那句话的大贵人。这样,这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子就受到太多的关注,人们自然要看个究竟,看看这个似乎是命中注定的大贵之人怎么个大贵法。可是,看来看去,这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实在没有特别出众的地方。
他在村小学读书,成绩平平,到乡初中、县高中上学,也没见什么出色的地方。高中毕业,尽管他父母、老师拼命给他打气,他在城里做包工头的二舅只悬赏一辆摩托车,最终还是他自己不争气,没能考取大学。他瘪塌塌回乡拨拉土疙瘩了。倒是来年秋的征兵,给他一线转机,他顺利通过体检、政审关,穿上了绿军装,听说第二年就入了党。
可是,当人们问起老秉贵,他儿子在部队上干啥时,老秉贵直摇头叹气。倒是他二舅来困基砖窑时,一语道破天机:“就是俺姐夫家那眼井破了龙脉,水是哗哗地流,把个大富大贵之气也流了个干干净净。那娃官是升了,可惜是个猪信,在部队军垦农场的养猪场里,一个人养123头猪。”
一晃三年过去,最近听说这个猪倌就要退伍回乡,看来他注定就是那号当三年兵,捞一张党票,从哪来回哪去的兵了。前不久在南山坡上摔了一跤,断了脚骨下不了床的老秉贵叹了口气:“他回来也好,这份人家也缺不了个他,小满他娘,快去把那间房收拾一下。另外还得给你二姨捎个口信去,她不是替小满物色了一个姑娘吗?等孩子回来了,让她把姑娘带来看看。”
看来儿子当不成大贵人,只能当个凡人了。倒是他们家院里那眼小满井天无论怎么旱,这眼井的水一点也不会浅下去。到雨季,山涧里泥浆翻滚浊浪滔天,井水仍一点不显浑,井水仍那么清澈甘甜。这眼井虽是鲍家私产,可秉贵认定亲不亲是乡亲,一个村子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井水又是造化之物,哪能分你我?这一来他那场院的门就形同虚设,每天从天蒙蒙亮到天断黑,担水的、洗菜的、刷锅洗碗的络绎不绝,他家场院甚至大门内外的水泥地坪就永远没个干的时候;小满他娘扫场院里丢弃的烂菜叶,两个月就用秃一把扫帚。有时老两口即使外出串门,也不能锁场院门,因为总不能因此而眼看着乡亲们到五里地外去担水。这么大个村子,老老少少近千口人,就这么一口井,院门怎么能关得住?鲍家场院能不成村里最热闹的地方?
鲍小满说回来还真回来了,一身旧军装,拎一个头号人造革箱子,踏进场院门就朝正在担水的杨家二叔、洗菜的李家三婶打招呼。站起来老高老大个小伙子,好歹还是个高中生,怎么说总算当过三年兵,可在人前除了憨憨地笑,仍讲不出一句囫囵的话,甚至在进了堂屋,见了他娘,也只有打电报似的“俺回来了"四个字。只有见了脚上上了老大老粗的石膏下不了床的父亲时,他眼一红,话才多起来。
“爹,你老人家受苦.....儿子不争气,沒能混出个模样。...在县城我见到二舅了,他要我去他的建筑公司为他管账。我冲他摇摇头,我说我哪也不去,就在家守着爹娘。”
父亲抹着老泪:“这就好,当农民,苦一点,累一点,但这日子实在,就指望你回来。”
儿子双手捧出一沓钱:“这是我的退伍安置费。”
父亲不仅没有接钱,反而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串钥匙:“从今往后,这家还是由你当罢,眼见得我这腿活动不了,总不方便了,日后家里大小事就由你做主。本想存万儿八千给你成亲用,没想到我这腿一断,医药费又贵,没剩下几个了,粮食倒是接得上的。”
父子俩推让了半天,最终还是儿子没交出钱,反而接下了钥匙。
而且,老两口欣喜地发现,儿子真的铁了心在这山村里过日子了,购置农具、化肥,调换贮存种子,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特别让老两口高兴的是,他姨父介绍的那门亲事进展得十分顺利。两个人见面后都感到满意,两人走动得越来越勤快。前天,秀秀来家时,小满他娘偷眼看见,小满正把一条金灿灿的链子往姑娘脖子上套。这年头一条千儿八百的项链算不了什么,可总能算个定情之物,两个人交了定情物,老两口就吃了定心丸。
还有,老两口惊喜地发现,儿子虽不善言词,可接受了鲍家忠厚善良的遗传,很快就结下了好人缘。他对满院子取水用水的乡亲总是客客气气,最近,连73岁,掉光了牙齿的老支书兼村委会主任陆大爷也常往这儿跑。小满退伍回村之前,陆大爷任村里的头已连续17年。按说这么大年纪的人,该卸挑子了,可这么个连寄封公函五毛钱邮票也贴不起的穷村,这挑子谁也不愿接。眼下,小满这一回来,陆大爷就像盼到了救星一样。老两口不止一次听陆大爷这样说:“乡里已经同意了,年底的村民委员会改选,你是村委会主任的第一候选人。这副担子早晚是你挑的,有些事你可以先考虑起来。”
可是鲍小满拼命推卸,陆大爷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磨。同时,这风声也很快传遍了全村,鲍小满成为村头似乎已是众望所归,剩下的只是时间和手续问题。陆大爷说,这样的村子要改变面貌,就非得要有像鲍小满这样年纪轻、有文化、见过世面、心眼实在的带头人不可。
这天清晨,秉贵醒来后,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头。他想了想,才明白今天早晨场院里特别清静。往常,场院里的井边,这早晚担水的、洗衣的,早热闹得很了。久而久之老两口已成了习惯,总能在窗外的喧闹声中睡一个囫图觉。今天不知为什么,少了这份喧闹,老两口反倒睡不着了。小满娘撑起上半身往窗外一看不由得惊叫起来:“该死,谁把场院门关上了?”
果然,隐隐约约还能听到门外的阵阵喧哗,乘贵忙叫老伴快去开门。老伴披了衣服出去,不一会儿又急急匆匆撞了进来:“老头子,不好了,小满不知中了什么邪,挡在门外,死活要让乡亲们按每担水五角付了钱才准许进来挑水乡亲们在门外骂呢!他还在大门上贴了张告示。”
秉贵大吃一惊,咬着牙撑起上身:“小满怎么做得出这种事?我们不是答应过他,讨老婆的钱不够,我们出面向你二弟借。你二弟也答应了,下次回来会多带些钱来的。他真是穷昏了头,快扶我起来,我去撕了那张混账告示。”
这一来可苦了两个老人,他们甚至没能使断腿人下床单腿立定。他们终于明白,要凭自己的力量移到大门外是不可能的。于是,秉贵只有捶着床板,高声叫骂那个六亲不认死要钱的畜生了。
可是,站在大门外台阶上的鲍小满面对越聚越多的乡亲正在解说自己的“施井方案”,面对如此多的愤怒、谩骂,正显得十分紧张和着急的儿子是听不到父亲的叫骂声。鲍小满指着贴在门上的布告:“有的乡亲可能不识字,我现在再把我家有关使用井水的安民告示宣读一遍:鉴于此井是我们鲍家投工投料,在自家场院里掘成,它无疑属鲍家私产。因此,鲍家有权对该井的使用进行管理。一、为了确保水源卫生,自即日起严禁在井边洗衣洗菜;二、该井不再对村民无偿供水,除五保户、烈军属免费外,其余各家各户来取水,每担收取水费五角。六亲不认,童叟无欺,一视同仁,决不赊欠减免。
这下子就像油锅里撒把盐,大门外更热闹了,有晃着水桶叫骂开:“呸!什么共产党员、退伍军人,简直就是给共产党丢脸!”还说鲍家出了个大贵人,哪知出了个见钱眼开的黑心鬼,把鲍家祖宗十八代的脸都丢光了。
甚至有人朝鲍家大门扔牛粪、狗粪了。小满本来就不擅长说话,这时更涨了个脸红脖子。可他在要收钱这点上,一点不松口,还搬出许多理由:“乡亲们,如今商品社会,干啥事都要钱,村子穷到这地步,银行、信用社都怕,不肯贷款了。我也不能说过头话,也不想瞒大家,反正今天从乡亲们头上收多少钱,保证把钱用回到乡亲们头上……”
没等他把话说完,更难听的话就当头泼下来了:“别当姨子还想立牌坊,谁还不知你是讨老婆正缺钱,急疯了,才想出这绝法子。”
有个愣头青更扔过来句没轻重的话:“用这法子生钱讨老婆,生个孩子也是没屁眼!”
这一来把小满逼急了,他一猫腰,从身后的门槛上捧起一个上了锁的铁皮匣子,高声说:“反正我今天就一句话,朝这匣子里扔足五角钱,进我这门去挑水。不给钱,没门儿。”
谁也没想到,这时会从人群后面走出个姑娘来。小满抬眼望去,见是秀秀,今天约好了她要出山去玩的,原来她已在人群后面站够了多时。只见她脸色惨白,站到小满面前,半天没说一句话。她双手慢慢抬起,众目睽睽之下,摘下项链,“咚”的一声,落进小满双手捧着的铁皮匣子里。她苍白的嘴唇在抖,大家终于听清她说的话:“比起那五角的钢铺儿,它值钱多了。对不起,我不想做一个没屁眼孩子的娘,你另外找个人罢。”
小满就像心窝里被人捅了一刀,他身子一个趔趄,靠在紧闭的门板上。他朝正向后退去的秀秀高声喊:“秀秀,连你也不相信我吗?先别走,你听我解释。”可是秀秀什么也不听,她一扭身子,大步向村外走去。
小满脸色土灰,紧闭上双眼,眼角的泪漫出来,可他仍把铁皮匣子举高:“乡亲们,我仍是那句话,给钱挑水……”
这一来人群炸开了营,那个愣头青第一个跳将出来:“打他!打这六亲不认的畜生!”
“对!把那扇门砸了,把院墙扒了。他不让咱喝水,咱也不让他安生!”
就在人们往前拥,眼看要出事时,人群后响起一个声音:“让一让,让我担两挑水,家里等着用水哩!”人群立刻静下来,让开一条道。此人来得正好。原来村支书家的人也要喝水!好,看鲍小满怎么办吧……
正是陆大爷,他年纪大,挑不动水了,水桶担是由跟在他身后因小时候吃错药成了哑巴的18岁的孙子挑的。陆大爷走在头里,众目睽睽之下,他把一枚阳光下亮得刺眼的一元头的钢蹦儿塞进小满手里的铁皮匣子,然后小满半开了门,放哑巴进去挑水。陆大爷没有进去,他就站在台阶上望着众人:“你们嚷嚷什么?当年捆这口井时,你们哪家出过工、投过料,这井是在你们家的场院地里?白吃白用人家的水这么多年,反倒认为你们也有份,世上有这样不讲道理的事吗?你进城撒泡尿,还收你两角钱哩!告诉你们,鲍家这眼小满井收费的事,是经过村委会批准的,我看谁还敢闹!”
这一下愣头青那几个人的邪劲儿被镇住了,人们丁丁当当,依次把钢铺儿塞进铁皮匣子,进了院门,不过人们心里总不舒服,投钱时还常多句话:“给你买药吃!”鲍小满摆出当兵时伺候那些猪时练出的能耐,爱嚎的只管嚎去,可少个子儿就别想进门。
场院里这才热闹起来。秉贵最终还是把自己挪到堂屋门前,仰起一张老泪横流的脸,高声对乡亲们赔不是:“老少爷们,我养子不孝,得罪了大家,请多多包涵。我真没想到,我刚让他管家,他就惹出让人笑掉大牙的事,我不会饶他……”说到这里,又气又急的秉贵站立不稳,瘫软在地。小满娘怎么也搀扶也扶不起来,这时多亏从大门外大步流星走进个人来,才相帮把秉贵弄回到床上。他不是别人,正是刚从城里来弄砖的小满他二舅。刚才他在大门外看小满收钱,看了多半天,还是小满向他打招呼,让他进来劝劝老爹。
“真没想到,我外甥这么有出息,难怪他不肯跟着我干,原来家里栽着棵摇钱树呀!我们先前怎么就想不到呢?每担水五角,全村三百多户,平均每户每天两担水,一天就收三四百元。一个月少说也有万把块进账。一年两年过去,姐夫就住高楼了。”包工头在一旁扳着指头算,算得一张柿饼脸油光光的。
秉贵别转了脸:“快闭上你的臭嘴!人到了满脸出毛、六亲不认的地步,钱挣得再多有什么用?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让人指着脊梁骨骂,我住高楼又有什么意思?”
包工头极有耐心地开导着姐夫:“姐夫,你真该出去走走看看,这个世界变了,如今人人都在挖空心思、不择手段地捞钱。”
“难怪像你这样的人,人味儿越来越少了。小满只怕就是跟你学坏的,钱真不是好东西!”老秉贵愤愤地说。
包工头一点也不气恼,他笑眯眯地从手提包里摸出一大沓钱:“可是,你离开了钱,儿媳妇娶不进来,腿伤治不好……姐,这是你借的两万块钱,不够,让小满再来拿。有这样的外甥,你们借多借少,我都放心了。”
小满娘高高兴兴接过钱,老两口一直在张罗着早一天要把秀秀娶进家来他们可不知道刚才在大门外小两口已经吹了。那包工头见姐夫不怎么愿意理自己,就从后门直接去砖窑了。这边,陆大爷见场院里阵势稳住了,他便走进屋来,坐到乘贵的床边。
第二天,小满雇了一个专门在场院门口收钱的替工,就是陆大爷那个哑巴孙子。小伙子十分尽职,不管什么人,不付钱,谁也别想进门挑水只有那几个五保户、军烈属,头天晚上小满已给他们专门送去免费的红牌牌。而小满从母亲手里接过那两万块钱,立刻带了几个泥水匠到屋后的小山顶上忙碌开来,又是钢筋又是水泥的,谁也不知他们在忙些什么。农家的日子过得是很快的,转眼快要过大年了,而在这之前还有一件大事:完成村级政权的换届选举。
开选举大会的那天非常热闹,连乡党委王书记也专门下来坐镇了,还有从县里下来搞基本路线教育工作组的同志,久未开会的大会堂里被挤了个满满当当。王书记简短的开场白强调选一个有朝气能干实事的村委会的重要意义之后,就开始选举了。选票发下来以后,尽管群众意见很大,但由于有党员和那些喝免费水的五保户、军烈属的联合提名,鲍小满的名字还是列在第一位,于是会场上立时响起一片不满的嘘声。
结果可想而知,613张有效票中,鲍小满只得了47票,而没有列人候选人名单的陆大爷却得了378票,人们的意愿再明白不过,既然还没有信得过的人接班,你陆大爷老是太老了,但至少办事还公正,你不干也得干下去。于是,在一片震天的掌声中,新当选的村主任陆大爷被拥到台中央,该他发表施政演说了。
说实在的,坐在台上的人,包括陆大爷本人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意外,他似乎早有准备。他颤巍巍地在台中间一站,咧开没牙的嘴,捧出一番心里话:“乡亲们,今天再让我在这儿讲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由于我的无能,咱困基村这些年没啥变化。但从现在开始,这个局面肯定会改变了,因为村里又多了一个年轻的党员。”
陆大爷讲到新一届村委会的打算时,语出惊人:“困基村最缺的是啥?水!连刘伯温都被这水困住……但现在我可以宣布,水困不住咱们了。离过大年还有11天,我保证今年过大年时,家家户户都能用上自来水。就像城里人一样,龙头一开,水哗哗地流进你家的锅里、脸盆里、新买的洗衣机里。为什么?因为我们有了困基村第一家村办企业困基自来水厂。大家都看到了,鲍小满家屋后的小山顶上,水塔都修好了。今天,鲍小满又去买水泵和自来水管,这时他大概也该回村了。”
正说话间,穿着一套旧军装、一身风尘的鲍小满风风火火地赶到会场。他走到台前,朝台上的陆大爷说:“陆大爷,成了,所有的材料都顺利买回来了!”
“好啊,我正向乡亲们念叨这事哩,你干脆上台来,把这个自来水向大家交交底。家家都离不开水,关心着呢!”
小满被工作组的同志一把拉到台上,他闹了个脸红脖子粗,站在台上半晌说不出话。陆大爷急了,提示道:“说嘛,就说你的自来水厂。”
“这自来水有啥说的?不就是用水泵,噢,就是抽水机,把俺家那口小满井里的水打到俺家屋后小山顶上那新修的水泥池子里。那儿地势高,用水管把水直接通到各家各户,从今往后就再不用挑水了,一开水龙头就见。”
场子上响起掌声了,因为这是做梦也盼不到的美事。
陆大爷继续提示:“再说说资金的事……”鲍小满一拍脑门,才想起该向大伙说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本本,念了起来:“修水池,耗钢筋、水泥、人工工资一万八千五百二十四元七角,买水管。...”
陆大爷说:“报个总数吧,明细账日后公布到墙上就行。”
“好。由于还没完工,也只能谈个框算,但看来超不出这个数字。自来水直到通到各家各户为止,需11.3万元。这钱哪来呢?这五个半月,我和那哑巴兄弟,用那小铁皮匣子,每担收五角钱,共收得六万四千三百五十二元五角,我向我舅借了两万元,我还卖了那条项链,加上我的退伍费,家里凑凑,也有万把块钱,又向陆大爷家借了两万,这样资金也差不多够了。那六万多是向全村各家各户收的,这回全部用进去了。我没买药,也没买一包烟瓶酒。因为信用社不放心咱这样的穷村,贷款不容易,再说贷款要利息,有不少村办企业靠贷款,结果辛辛苦苦,只够还利息,我和陆大爷一合计,不贷款,咱集资上。眼下各家各户都穷,一次集1000元受不了,就用收水费的办法,每天一元半元的,就收了六万多元,解决了一大半资金,而且人越多、用水多的户出钱也多,这也合理。”
这时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鲍小满做了个手势,他这时讲话再也不用提示了:"慢慢拍巴掌,因为有言在先,这自来水通到各家各户,都装了水表,日后都要按水表收费的。水费比城里略低,但都得收钱。到时候来收钱,别说给我买药吃。钱收来干什么?除了交抽水的电费,还清这五万多的账,我还想积点钱下来大约在明年年底,这钱就够办一个养猪场了。我们村有这么多荒山荒坡种背饲料再合适不过了,还可以发展养猪业。猪多了,我们建一个大大的沼气他,用猪分生沼气,再把沼气管通向各家各户,噗”的一声,蓝蓝的火苗直往上冒,从此再也不用烧柴了,我们困基村周围的山会更绿。
热烈的掌声险些要掀翻屋顶了,小满急忙又做出不要鼓掌的手势:“不要鼓掌!这沼气也要收钱的,不过比城里的管道煤气便宜得多。
而且,这时村子里最困难的四十五户每户可以有一人在养猪场、沼气站、自来水厂工作领工资了,我相信大家付得起水费和沼气费的。养猪场有一定收益后,村子里还要办两个厂:一是全价饲料厂,为养猪场提供饲料并投向市场;是肉产品加工厂,让困基猪场的猪变成火腿、香肠、肉松、午餐肉等产品走出山外。这时,村子里所有的富余劳力都可以得到安置,人均年收入将达到4000多元。
台下,愣头青那伙年轻人带头发出震天价的欢呼声:“好哇,到时我们举办个集体婚礼,困基村光棍协会宣布解散!"
鲍小满自己也奇怪今天会有这么好的口才,在谈起自己的设想时,他简直是眉飞色舞,往常的语言障碍一点也没有了:“在部队三年的猪倌没有白当,我会装水管,所以明天开始装自来水就不用请师傅;我会砌沼气池,懂得饲料配方和肉类加工;养猪我更是行家里手。所以,实现我上面讲的计划,我是有把握的,我敢当着全村父老乡亲的面,向县、乡领导立下军令。我相信,凭着一口井起家,三四年内,我刚才说的这一切肯定能实现,小满井一定会大大地满足我们,我鲍小满一定不会仅以小康而满足,我会一直朝前奔去的!”
说完,鲍小满竟然朝台下行了一个军礼,退到台侧。这时,陆大爷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写好的纸,走到台前:“乡亲们,在散会之前,我还有一个请求:请求免去我的村支部书记和村委会主任之职,因为我毕竟73岁了,该让我养养老了现在,我把这份辞职报告交给乡党委和乡政府的领导。
王书记接过陆大爷的辞呈后,亮开他特有的大嗓门,简短地讲了几句话“乡亲们,如果我们今天还不接受一个73岁老同志的辞呈,未免太残忍了。因此,在这之前,乡党委研究决定,同意陆大爷不再担任困基村的领导职务。除支部书记一职将在党支部会上产生之外,今天是选举村民委员会主任的会,大家再多坐几分钟,选举产生一个新的主任。现在就可以提名……”
王书记话还没讲完,就像有人指挥似的,众口一词地喊响三个音节:“鲍小一满!”这一来,选举就成了形式,鲍小满几乎以全票当选。当众人再一次把他推拥到台前时,鲍小满又变得笨嘴笨舌,涨得脸红脖子粗才蹩出几句不连贯的话:“我的……说光了,没得说了。明天装水管,我得起早……”
会散了,鲍小满最后一个离开大会堂时背后响起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小满哥!”
是秀秀,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如水的月华下,“是陆大爷捎口信叫我出山来开这个会的。我坐在最后面……小满哥,我错怪你……”说完,秀秀一下子投到鲍小满的怀里。
笨嘴笨舌的小满说:“可是,我把金项链都卖掉……傻样!谁希罕那链子呀!你这个人,你这颗心,比什么金呀玉的都金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