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一直在下雨。阳台上安装的硬塑雨搭,更是放大了滴滴答答的效果。
手机里天气预报的降雨符号,一眼都望不到头。2021的夏天是这样,进入秋天了还是这样,这是超长待机的连阴模式。秋雨绵绵何时了?
无端地,想到了从前种棉花的年代。
其实棉花也会开花,开出花朵的花。而且花朵还很好看。刚开出来是乳白色,然后还会转成深红色。硕大的花朵很像蜀葵和锦葵,实际上在分类上它们离得有些近,都属于锦葵科。
人们一般不会将棉花开花当成风景,尽管棉花的花形有着足够的美艳。人们更加关注的还是随后的开花。
棉花开出花朵之后,结出来的蒴果称为棉铃,包在棉铃里边的是棉籽,这算是棉花的果实。收摘的棉花其实就是棉籽上的茸毛。
在生长过程中,棉籽茸毛充满棉铃内部空间,成熟时候棉铃裂开,露出柔软的棉花纤维,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开花。洁白的棉花纤维像花朵一般绽放。
棉花只要一开花,就得马上采摘。如果只是一两天的降雨还影响不大,遇到连阴雨,就只好任其霉变。那是老天的安排。
印象中,随州的秋天经常出现连阴雨,但不会象今年这样超级长,一般连阴三五天就放晴,晴几天再阴,所以棉花的采摘并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在诗意里金秋丰收的场景,遇见今年这样的天气就成了秋风秋雨愁煞人。
很多年以前,随州一直是棉花的主产区。县市有棉花公司,还有规模不小的几个棉纺厂,乡镇还设有棉花采购站,每个生产队都有种植任务,生产队的妇女队最主要的活计就是种棉花。据说那个年代棉花因其绒长还成为制造炸药的原料。我多次去过随州的府河化工厂,这厂生产炸药,但没有亲眼见过用棉花来制造。
采摘棉花只是最后一个环节,其实更大的劳动量都在前头,那是农村妇女的难以承受之重。这也很好理解,集体经济散伙之后就没人再种棉花了。
双休时,我经常跟着随州户外老虎队在乡野骑行,偶尔还是能够看到棉花的。在村前村后的空地上,不知道是谁家会种上一两溜不几棵,像是一番回忆,任其开花结果,开出洁白的棉花纤维,管它有没有连阴雨,又不指望它个啥。
随着大规模的棉花种植渐行渐远,随州的棉花公司没了,棉花采购站没了,几个棉纺厂也相继关门,连有5000多名职工的省企铁树纺织集团也倒闭了。
想当年,棉纺厂可是我们这些毛头小伙子最为神驰的地方。每天晚上纺织女工们交接夜班出厂门的时候,有多少单身小伙子傍在街上的栏杆上痴痴地望着门口女工的倩影,白夜里做着春梦......我内兄夫妻俩都供职于这个曾经的大厂,十几年前凄凄惶惶地变成了下岗职工,不得不另谋生计。
至今想来,好些事,真正能够放手了,也算是一种释然。
但过去的事情总在记忆里浮现,偶尔忆起,终不能忘怀,比如摘棉花。
对于从来没有下田劳动过的人来说,摘棉花算不上重,只能说是晒与熬。早上的阳光就把后背烤得火烫,一直持续到下午收工。
摘棉花不重但不能说不累。说累,似乎每一次碰触的都是感觉不到分量的一朵,或者只是一朵中的五分之一瓣。一下,再一下,一株,下一株;挪一下袋子,再挪一次……没一点技术含量、没一点利落神速,只能这样简单地重复。
摘棉花的记忆刻进脑海的时候,我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学生,那时候,我家下放在随县三里岗尚店火石冲,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
七十年代上小学,每天只上半天课,隔三差五就是支农和勤工俭学。经常,老师会带着学生们去生产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摘棉花是个相对轻松的活计,所以常常安排给小学生做。背着书包到炸开了一团团棉花的地头,把书腾在田埂上,就开始往书包里摘棉花,摘满了一书包,便去地头腾空了再摘,直摘到放学的时间,老师宣布结束后,大伙便轰地一声作鸟兽散,三三两两各自回家。
那个时候的衣服都是买布请人加工,而买布是要布票的。布票通常不够用,很多农户就在自己家里织土棉布。尚店火石冲的农村,过去曾经富裕过的农户家里普通还有祖传的木制织布机。自留地里收了棉花,轧了皮棉,就可以在家里织布了。
先纺棉线。家里的主妇把弹好的棉花絮成一个个白白软软的“棉条”,左手摇动纺车,随着纺车的好听的“嗡嗡”声响起,右手的棉条便魔幻般地被抽成了一条细细的白线,在棉锭上缠得紧紧的。
把几团纺成线的棉锭插上土布织机,便可以织布了。
离我家半里地有一农户,男主人叫隆开阳,他妻子叫付选英。我家也姓付,因付姓鲜见,同姓便显得亲切。他家成份高,是富农,我家是下放户,两家同病相怜互不嫌弃,故而走动得勤。下放那年我6岁,隆大伯家杀年猪,请我们一家人去喝血花湯,付大婶单独为我盛了满满一碗五花肉,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大半年未见荤腥的肚子存不住,回家的路上就拉了一裤裆。
隆家祖上殷实,家里有架土布织机。那时候我还小,对于一切没干过的事情一律都好奇,站在边上看着付大婶织布就蠢蠢欲动,想着试上一家伙。大婶说你还没有织机高呢。
想法越得不到支持就越想尝试。趁着大婶不在的时候,这些纺织中的每道工序,几乎都被我偷偷干过了。免不了,每次都变成了搞破坏,特别是织布,手里没劲的几次来回穿梭,让整匹布变得残次。大婶却从不责备我。下放火石冲10年,我的身上,不知穿旧了几身大婶织布做成的衣裳;我的脚上,不知穿破了多少双大婶纳的鞋底.......如今,隆大伯和付大婶早已仙逝,他们的恩情我再也无处报答了。
那时在农村,天冷的时候就会有弹棉花的走村串户。弹花匠背着一副笨重的弓和哑铃一样有个拨槽的木棰,逢到有农户家打被子,院子就会响起“嘣嘣”的弹棉花的声音。脱了棉籽的“皮棉”,经过这样一个家伙的弹拨,立刻就成了洁白轻盈的棉花絮了。这样的棉花可以直接铺被褥、絮棉衣,也是纺线的基础棉。
如今,蚕丝被真空棉鸭绒被盛行,我却依然还是喜欢盖棉被,总觉得棉被厚实盖在身上才有存在感。出大太阳的冬天,把被子拿到太阳下晒一天,晚上盖在身上,暖融融的温馨味道便氤氲在鼻腔,那是棉花里阳光的味道。
棉花是纯洁的象征。天下自然中最洁白最普通的物品,没有比棉花更容易见到的了。见到棉花,就能马上感觉心灵与它衔接、灵魂跟它私语、感情与它交融;见到棉花,触动心弦,就会忆起往年与棉花相关的物事。那物事也有生命,悠悠醒转,顿成记忆深处蕴藏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