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上有人调查夏天躺在凉席上适合看什么书,想了想可以看青山七惠的《一个人的好天气》。作者八零后,人很年轻,故事不长,文字清丽,还摘得过“芥川奖”,成为该奖历史上第三位年轻的女性得主。在日本历史上还有一位在23岁就获得“芥川奖”的作家是大江健三郎,冲着这个重合度都值得翻开看看。
刚开始看,没觉得出彩,全是家常,几十页就放下了。第二天再拾起,一气读完,是那种越看越投入的小说。张作骥有句话说:“电影一定是要看完的。”小说也一样,看完才能得结论,有时候闷,有时候闹,还有时候不知所云,但这些都是付出,等滋味出来的时候就是一种获得和享受。
小说主人公叫知寿,是一个年仅二十岁的女孩,不想读大学,自己跑到东京打工,在母亲的安排下,寄宿在一位叫做吟子的七十岁孀居老太太家里。整部故事都没有什么大的起伏,跟吟子住在一起,吃饭,看电视,照顾猫,看到吟子在恋爱,故意打击她,穿着吊带热裤在她面前走来走去以炫耀青春的身体,女人之间微妙的战争和心理根本不分年龄;不愿意读大学,在餐厅和车站小商店打零工,与同样打工的男孩谈着简单的恋爱,不区分幸福还是不幸福,靠着惯性或者是惰性维持着,不想改变也不愿改变;与四十七岁的独身妈妈总也谈不拢,不是不被理解,而是太被了解和看穿,等到妈妈再嫁的时候完全觉得像是一个陌生人。
全书都弥漫着淡淡的孤独,挥之不去。知寿想着逃离一切,一个人生活,又放不下对身边关系的依赖。她有着偷拿别人小零碎的习惯,帽子、头发、香烟、笔芯、卡子、玩具,看到什么能拿的时候就会顺手捎走,然后收藏在鞋盒中,一个人的时候经常缅怀这些物件的主人和与之相关的记忆,成为她小小年纪的最大快感,但“刚刚还沉浸在怀念中,转瞬间就会觉得不安”。这些画面就像鞣了光,透出戚戚无言的感伤和落寞。
她和吟子居住的这所房子也是疏离的。独门独户,位于车站站台尽头的对面,但不能直接过来,中间隔着一条小路。油漆剥落的院门,红黑掺杂、斑斑驳驳的外墙,灰色的水池台,大大小小光装了土的花盆。进了屋内,知寿住的房间挂满了猫的照片,彩色的,黑白的,睁眼的,闭目的,是吟子对所有死去的猫的纪念。这座房子是主人公的一个主要视角,无论她处于什么样的情绪状态,都会坐在窗下盯着屋外看风景和过往的电车。她处于暗角,偷偷地、静静地窥视着一切。
随着故事的结束,年轻的恋人离开了知寿,妈妈到中国工作后重新成家,知寿打工的公司因为人员变动将她升为正式员工,并提供了宿舍。知寿终于成为有了稳定的职业身份,成为正常的社会生物。她离开吟子家,搬进职工宿舍,按时作息,天天化妆,并开始了一段和男人的交往,“既不悲观,也不乐观,只是每天早上睁开眼睛迎接新的一天,一个人努力过下去”。在结尾乘坐电车的约会中,围绕着这一年前生活的环境做了一次逆向的旅程,打工的车站、站台中央的小卖店、吟子的房屋、屋前的金桂树、参差不齐的篱笆墙、晾着大围裙和浴巾的晾衣杆、阳光反射下闪闪发光的窗户,这些曾经熟悉的景象像水彩画一般徐徐流出,让这通篇都散发着淡淡哀愁的小文焕发出独特、清新的温暖。这个画面可以看做是知寿跟吟子在家里告别时的一次情绪渲染,因为两人当时很简单很随意,都装着把分别看做是正当的、必然的事情,年轻人总要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吟子只是静静地看着知寿,从脸到肩到胸到脚,依次扫视着,“目光所到之处,都放佛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色泽”。
青山七惠没有讲述一个痛而剧烈的青春,也没有勾画一个积极成功的励志结尾,一切都像生活一样平淡,又像生活一样起伏,像纯棉的细纹布,简单重复的质地和纹理既都看得到又看得清。故事从一老一少一起生活开始,到分开各自生活为终,一个生命即将走向尽头,但活得踏实知足、勇敢无畏;一个美好的人生刚刚开始,却充满孤独落寞、茫然乖戾,她们在短短的一年生活中互相映衬,互相影响,在全书的结尾,知寿开始独自生活,做好的饭菜从来不用保鲜膜,而是用盘子直接覆盖在上面,这个习惯就是吟子的。对于她俩,这只是生命暗淡的那些时刻的一次轻轻握手,于人生的渡过无补,但就是让人觉得平气安神,韵味悠悠。
小说中还有一个固定我惊喜和感慨的情节,就是吟子这位瘦小干瘪的老太太准备饭菜的场景。知寿到家的第一天,老太太在晚饭后准备了自制的咖啡果冻,“把奶油挤成漩涡状的架势也满像那么回事”。知寿跟吟子说起男朋友又有了人,她正在嚼着芋头块,含糊不清地问了声“什么”,好像这事不值得特别提起,然后让知寿到厨房取甜点,“吟子把煮东西的锅从火上端下来后必定用毛巾给裹上。她说,用毛巾包裹的话,到第二天早上都是热乎的,而且还入味儿。打开盖,橘红色毛巾包裹的锅里,温乎乎、软塌塌的苹果片泡在糖水里,泛着光泽,甜香四溢。”知寿取出一片,贴到鼻子上,使劲闻了闻,大彻大悟地意识到这两年根本就不应该在一起。吟子和舞伴那位老先生请知寿吃饭,这顿饭的画面也有意思,知寿喝了“五杯看样子挺贵的梅酒”,吟子喝的“是一种巧克力味的全价麦胚芽烧酒”,三个人点了醋溜牛蹄筋、米兰风味炸牛排、德国炸薯片、竹叶铺垫的青花鱼寿司、鲜橙汁冰激凌等。知寿自己没有幸福的恋爱,又郁闷地发现这对花甲老人反倒整天温情脉脉,心理极不舒服,总是使出小性子故意刁难,还以为别人都看不出,而老人早已用尽悲伤和空虚,只剩下了现在和幸福,所以知寿用余光扫到两人正在分吃一盘肉馅洋白菜卷。特别喜欢这些清澈美味的菜名,像一盏盏彩色小灯泡,渲染着每天的日子,很多看似绝望的感情问题最后都会败给这一道道细碎可口的饭菜,一蔬一饭支撑的不仅仅是你的身体,更是心理,自己填饱胃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可以重新开始。
全书分为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和走向春天五个章节,以四季变迁贯穿了女孩一年的生活。这种写法很是微妙,心情不自觉地随着气候起伏,春寒、炙热、凉爽、严冬,四季轮回,周而复始,人却在年轮的演化中渐行渐远,清澈,清淡,也简单,一个人也会有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