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母亲

2020年9月10日,晴。

上午十时,刚忙完手上的工作,有视频发过来,是我家细姐发来的。

细姐问:“涛古,中秋回来吗?”

我说:“还不确定!”

细姐说:“娘说了好几回了,说那么大年纪,还要自己做饭。还说,你上次回来,每顿饭都做得好,还备了味碗,很好吃。”

聊完视频,我心里便有些难受。

父亲年逾九十,母亲八十有二,这些年回乡下住,不在身边总让人担心。辛苦了嫁到不远的细姐和我姐夫,特别是姐夫,比做儿子的照顾还周到。

细姐介绍说,这段时间,娘的状况很不好,常嚷着心口痛,饭也吃得少了,吃一点就反胃,膝盖骨疼得也更厉害,要站起来都很困难。

我给母亲电话,娘不想让我分心,总是含含糊糊地回应。然而又忍不住痛,问多几句,又会透露出一些苦来。

我跟娘说,要不和我爸去我姐家住几天吧?母亲说不去,父亲更是坚持说不愿意,父亲甚至公然说,我哪都不去。

很让人纳闷的是,父亲最近突然喜欢接听电话起来,每当和娘刚聊开,听到电话那头父亲在问:“谁呀?”娘说,是涛古。

父亲忙抢过手机,问:“喂…涛古呀?”

我说:”是,爸,是我!”

听出我的声音,父亲便滔滔不绝地介绍起他的业务来。

“菜园里的木瓜苗长成了,果园的地皮也被我翻得差不多。昨天你娘又捉了五只鸡呢,现在一共是十五只,等中秋你们回来,都有得吃了。”

我跟爸说,不要太辛苦,那么大年纪了还要照顾它们,你们平常吃的姐夫会安排的,我们回去也会自己买。

父亲耳朵已经有点背了,并不理会我在说什么,大声接着说:

“上次回来你杀的那只是大种鸡,很不好吃,昨天我杀了只小的,好香,好滑呢!”

“……对了,昨天,你姐夫又送菜出来了,有猪肉、肉丸,还有菜蕊。送了好多东西出来。我都说不用买了,菜园里有的是,他还是办了一大堆!还有下次你回来,记得带几块肥皂回来哦。”

电话信号不好,常听到那头父亲在大声喊:“要你把电视声音调小一点了,一点都听不到。”父亲人老心慈,然而又虎威犹存。

今年三月我们才从乡下岀来,因为疫情住得焦虑,母亲不时会叹几口气。

这几年生意像雪崩一样,一落千丈,父亲努力置办着各种食材,即便调回来几斤猪肉,也以为可以减轻我们的负担。

他们两老回乡下住已有三个年头,电话一通自有店家送肉上门。

我俩个小孩第一次回到乡间住那么长时间,前两天接到通知可以上学了,老父亲居然跟他们商量说:

“阿公要求一件事,等开课前一天再走好不好,在家多陪几日我和你阿婆。”

让人欣慰的是,俩个孩子平常会帮着爷爷奶奶洗碗,凉晒衣服,或是陪着聊聊天,看会儿电视,老人家含饴弄孙,也是挺乐的。

父亲军人出身,酷爱看战争片,爷孙四个,后来是爷孙仨,大孙先去实习了,守着电视机经常看到凌晨一点多。

与其说老父亲爱看电视,倒不如说在享受这个过程,这一点父亲比娘亲理解得深刻。

这是一段值得回味的时光,无论对于老人还是小孩。也许从某种角度讲,或许应该感谢这次疫情。

因为疫情让我们懂得珍惜,因为疫情有了这段长时间的陪伴。

生活很多时候可以放慢脚步,这是我后来体会到的,珍惜当下最重要。

老人掰着手指过日子。我们从什么时候出发,到什么时候来过电话,什么时候该回去,掰着手指算。

细姐说:“你中秋不是放假吗?回来哪怕只住一两天,老人都会高兴的。”

家有老人,每一个时间节点都显得那么重要。以前哥说,老人脾气倔,不好相处。后来说,娘被我宠坏了。我说我们相处有十九年呢!

娘嫁给爸那会,年芳十八,据说肤色特别的白,人又长得俊,但还是不太合父亲的意。我倒也理解,年轻帅气的解放军当配大家闺秀,娘只是一个农家妇女。

那时时兴介绍,在公社上班的舅舅首先认准了我爸,把妹妹托付给他了。

舅父没看走眼,然而父亲显然把调子起高了。听说有一次,因为工作调动,父亲领着母亲到广州,大概那会父亲还有些骄傲的资本,在广州的大街上,父亲走在前头,甩开娘老远。

娘说,那会驮着你大姐,差点就走丢了。我大姐那时刚满月,娘耿耿于怀几十年,每次说起都愤愤不平。

你爸就是嫌弃我,嫌我是农村妇女。

我跟娘说,农村妇女又咋地了,我阿婆不也是农村妇女。

部队回来不久,我给母亲办过六十大寿,便接她和父亲一起出来。刚开始,娘的衣着打扮全由我一手操办。我有个先天本事,瞄上一眼就大概知道这套衣服娘合不合身。后来住久了,娘居然也能自己置办一些好看的衣裳。

还便宜呢!母为子贵,娘的肤色本来就白,带上手镯和戒指后,母亲还坚持带一块手表。

母亲尤其喜欢手表,带上手表后,那怕看不太懂,或者手表没电走不动了,仍然有意没意地看几眼,俨然城里的老太太般,高昂起头。这时,我们惊奇地发现,她开始批评起老父亲来,不时会冒出一句:“你真笨蛋!”

这事发生在母亲身上,真是不可思议。

最有意思的是,小孩子有次问我,他说爸,是不是每对夫妻到了最后都是女的厉害?大概他们发现,他妈妈数落我的日子也慢慢多了起来。

父亲幼年在乡下读过六年私塾,打完仗后,又在南京炮校进修了几年,回到地方父亲的工作在公社、供销社、国营农场等单位调整,后来还教过几年书。母亲只读过四年夜校,然而父亲很多时候又常常表现出无所适从的感觉。

比如看电视,无论如何示范,父亲还是经常按错键,使用手机更是手忙脚乱。

父亲对新生事物的接受度实在一般。于是常常出现当他想看电视时高呼我娘帮忙的一幕。常哦“阿友,阿友……”,让人啼笑皆非。

这时母亲高兴即已,不高兴又会摆上台面,大声说道起来,你不是很厉害吗?

因地主家族出身,在众所周知的年代父亲被贬还乡,从此泯然众人。

受了批评的父亲常常气定神闲,立于阳台,面对着车水马龙的窗外,哼唱志愿军军歌:

“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母亲听多了,也会雄纠纠气昂昂地来上几句,唱则唱矣,若是脾气上来,也雄纠纠气昂昂,父亲保准遭殃。

父亲的机灵在此时表现无遗,母亲还在念念不休,他人一闪早下楼去了。在花园转上几圈,悠闲地溜达着,差不多的时候再回去,家里早已风平浪静。

在我眼里,父亲就像一本书,一本读不完的书。我学着他的样子,静下心做学问,不认识的字也查查字典,有时也写文案,或者练几幅字,生活其乐融融。

偶尔也为家人做顿美食,看着家人们吃得开心,自己便十分满足。

娘身体不好已经有些时候了。

年轻时候干重活多,老来就受罪。娘又违心,总认为自己身体不好,从中医上讲,这叫阳气不足,平常多晒点太阳会有帮助。

上个月姐带着娘在镇上看医生,嫂子也哄着父亲一起打营养针。

很让我欣慰的是,一家人都很孝道。医院上班的侄女更是一再叮嘱,要我安排爷爷奶奶下去检查。但娘打了几天针也不愿再折腾了。

母亲天生是个操心的命,年纪越大,操的心越盛。有时父亲刚出去溜达,没多一会儿,念念叨叨的,念念叨叨地就担心起来,支起拐杖出门去找。

母亲睡眠不好,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父亲则不然,贴上床就鼾声如雷。

娘有时妒嫉,跟我说,不知道你爸哪来那么多瞌睡,贴上床就睡着了,一贴上床就睡着了呀!

见她愤怒的样子,父亲憨憨地笑,也不计较。

某次娘住在我哥家,一星期不到,躲在一边给我偷偷来电:“我要回去!”

我跟她说,针还没打完呢?再多住几天吧!

她顿了一下,声音提高了一点,说,那还要我老在这里呀!

给姐打电话也是这样,姐听到后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跟我说,常常就这么一句,谁说都听不进去,就是要回去。

我急得不行,连忙驱车前往,娘不看我,也不应声。我说,娘,说什么呢,不是要你常住在这里,就几天,等过几天有空了,我再送你回去。

娘亲勉强答应下来。临走时,我叮咛她,天暖和的话,就出去门口转转,哪怕晒会儿太阳也好,过几天闲下来的时候,我就送你回去。

娘这阵子好像清醒了,哦,知道了,你走吧。

完了又问我,你走国道还是高速?

我连忙应她,娘,我走国道,顺路还有其他事要办,你就好好再住几天,月底了我再回来,需要什么就让嫂子打个电话,我给你带过来。

娘轻轻抬一下头,招一下手,哦,知道了,我没事,你走吧,车开慢点。

娘从哥哥家回去没几天,姐给我电话。我在单位匆匆交代了一下,就急忙往回赶。

进门后,看见母亲斜靠在窗台边,仰着头,闭着眼。我问,娘,你觉得哪里难过?

娘轻轻转一下头,舒口气,用手在胸前比划一下,说,浑身都难过,气短,腔子疼,手僵直,腰也不得劲。

我说,娘,我带你去医院吧!

她不应声,仰着头,眯着眼,一点力气都没有。

我把娘扶上车,姐也跟着一块去。

到医院,医生量了血压,开了X光片、心电图,我带她去做。

站在X光机前,娘显得很无措,里面的大夫一直喊话,向右侧点身,再向前靠一点,双手抱在前面的机器上…

所有要求娘都不知道该如何去做,我扶着她一项一项帮她做完。

做心电图时我和姐把母亲扶上床,帮她脱了外衣,她整个人都瘦完了,凸凹不平的肋骨上包着一张褶皱松弛的皮,心电图的小吸盘都吸不住,我的心一酸,泪差点流出来。

姐在我身后嘟囔一句,可怜成啥了,瘦成这样!边嘟囔边抹眼泪。

我转过去碰她一下,姐,干嘛呢?

她调整一下,出去了。

医生说,全是老年病的症状,肺气肿,高血压,心率过慢,胸前疼可能是肋间炎。也没什么好办法,八十多岁的人了,住院意义不大,也解决不了问题,带些药回去,天气好的话陪老人多到户外动一动,千万不敢睡着不动了。

陪母亲做完检查天已经黑了,坐在门诊大厅,母亲看看姐又看看我,说,把我送回去吧!

我急了,说什么呢,娘,晚上就住这儿吧,再观察几天,没事的话我再把你送回去。

我住不习惯,把我送回去!她一扭头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姐看我一眼,说,算了,你把我们送回去吧,我回去帮着照看,回去她也能方便一点。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母亲嫌不习惯是一个原因,但主要还是担心父亲一个人在家。

上个月我三姐回去住了好些天,我打电话给她,三姐说,母亲的情况好一点了,也能吃点饭,天气好的话还能在门口转转!我总算松一口气。

我有四个姐姐,姐每次回去我都跟小孩子说,大姑这是回家。

因为这个家原本就是她的,后来妈妈来了,再后来你们也来了,才成了你们的家。

我也跟姐说,趁父母都还在,多回家看看,这个时候回来,总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以后老人走了,就找不出这种感觉了!

上个月我公差回县城,顺便回去一趟,看见母亲坐在大门口挑豆种,我心里一喜,觉得娘终于挺过来了。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进屋,照例给娘整理屋子拉家常,大概是这段时间心里担心,父亲的话也少了很多,耳朵不好,反应也迟钝,有些话大声说几遍,他得想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

我搬把椅子放在他跟前,说,爸,坐这儿我给你理理发吧。

他很配合,特别安静,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前方,短促的呼吸,安安静静,一句话都没有。

父亲头发很少,头上光秃秃的,两边剩下一些也全白了,头皮上全是不规则的黑斑。我帮他连稀疏的几根胡须也剃一下,他轻轻仰起头,闭上眼,像个乖孩子。

记得小时候,他就这样给我理头,那时候用的还是手捏推子,有时夹住了头发,我疼得哇哇直哭,他向手心“呸!”一下,两手一搓,在我头上揉一揉,“冇事!冇事!夹疼我仔了!”

而现在,我给他理头,用湿毛巾擦掉他头上的灰尘和发渣,连同脸都一起帮他擦一下,他却安静的像个孩子。

我知道,我在他身边,陪着他,守着他,他心里是踏实的。

尽管每次回去待不了多久他都会说,“你忙了就早点走,我没事的。”可我知道,这其实不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家有老爸老妈,自然操心的地方就多。

他们这代人没有自己的生活,一切都围着儿女转。在他们的心里,永远都不想给儿女添麻烦,更不愿意拖累儿女。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我们常回家看看。

2021年中秋前,姐又来电,说:“涛古,你中秋回来吗?”

这时我在上海,姐并不敢强求要我回去,只给我报平安。然而我知道母亲情况,每天闲下来,我都会打开手机,看家里的监控。

我看到母亲跳着脚单膝走路,那是因为坐久了开步走,膝盖骨受不了,条件反射般弹跳着出去。

母亲还一直跟我说,从三月份开始,胸前就长了一块硬结,平常老痛。

母亲从不矫情,她说很痛势必就痛彻心扉了。中秋前还没到,我仓促订了机票,归心似箭。

家有老人,每一个时间节点都显得十分重要。这年中秋,我又回去看望母亲。母亲果然高兴,高兴的更有我的父亲,九十高龄的老人居然还张罗着给我杀鸡宰鸭。

不几日国庆,正是我的生日。我已出了家乡,我提前一天发了红包托我堂哥转给我娘,父亲也有一份。

我感恩父母养育之恩,我希望我爸和我娘高兴,我希望他们,看到我环境的好转,希望父母亲健康长寿!

我仍旧每天看着家里的监控,看着母亲的一举一动。

我总在想,如果母亲有什么闪失,那么我所有执着的追求,将变得多么了无意义。

然而,公元2021年10月11日,上午十点十五分,母亲与世长辞。

没有向我作正式告别,监控中我看到一切,母亲身子慢慢倒在父亲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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