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喜
最后一次见到阿喜,我读初二。那天中午,我上学前路过镇上的水果摊,买了个杨桃。付钱的时候,阿喜从摊子后面的油皮煎矮棚里弯腰探出头来。
阿喜笑嘻嘻地应付着,收了我的钱。
她个子还是那么矮,眼睛还是那么大,有多大呢?像小酒杯口那么大。她的眼睛大得有点儿凸,几乎占据了整个脸庞,以致见过阿喜的人都只记得她的大眼睛,而完全想不起她的其他五官。
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头发凌乱,衣服邋遢,笑着和我问家常。我却嗫喏,不知如何恰当地回应了。她那么成熟老道,又那么年轻稚嫩。
我有些恍惚地离开水果摊子,骑上车,去了学校。我既谈不上忧伤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阿喜和她怀里的婴儿,好像就是我看见的一个平常的街角。我年少轻狂,不知人间深浅。
阿喜是我的邻居,她家就在我家后面。我们的家,都是黑乎乎的土房子,低矮,潮湿,窗户则像是土墙上的一个小鼻孔,仅限于在呼吸的间隙中换口气。
大人不在的时候,阿喜从她家过来我家,我们一起玩。我们到村庄各家的垃圾坑里寻找宝物,淘来装青霉素的玻璃小瓶,拔去铝盖和橡胶塞,再系上扯来的细麻绳,去水井边打水。这事儿不能叫爸爸看到,如果爸爸看到了,他会把一切的怒气都集中爆发出来。我会被爸爸借此机会狠打一顿。爸爸说去井边吊水很危险,于是他用不由分说的方式把我狂打一顿,也顺便把他对生活的恨意有效地释放了一部分。
我歇斯底里地在爸爸的拳头巴掌下求饶,阿喜站在一边,愣着大眼睛,不知所措。她像一具塑像,失去了知觉,只有眼睛流露出不可抗拒的恐惧。
阿喜也有爸爸,只是爸爸不和她们一起住。他们分开住,她叫他爸爸,也向他要零钱,只是他又不像她爸爸。他冷淡,似乎只是她的一个远方表叔。他的存在,就是偶尔在阿喜向他要钱的时候,他会从口袋里掏出钱来,笑着给阿喜。他的笑容里有一种平和而遥远的温暖。每次,他都穿着干净整洁的裤子,看上去,甚至有些迷人。
阿喜跟了妈妈住在一间狭长的小房子里,多数时间,阿喜和奶奶住在我家后面的黑屋子里。黑屋子只有一个单间,浅浅的,黑得几乎腐朽的木门吱呀一推,就进了门,发黑的木头椅子,发黑的土灶台,发黑的锅,还有穿着又黑又破旧的佝偻矮小的阿喜奶奶。
阿喜奶奶总是笑着,阿喜说什么,她都好好好地应着。阿喜奶奶爱阿喜,好好好,柔软软地爱着。
我和阿喜,在屋前屋后来回窜着,忙着为过家家搬桌子,炒菜做饭。阿喜的奶奶轻轻地应着“好好好,你们孩子家就是喜欢这样玩。”阿喜奶奶的声音很低很低,细细碎碎。
雷雨天时,阿喜把她家最时髦的自动雨伞撑到我家来让我看。我看啊看啊,开啊收啊,阿喜在一旁睁着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担心我把自动伞弄坏了。果然,她的担心成真了。自动雨伞突然就打不开了。阿喜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的哭声充满了惊惧,和着雷声,几乎能劈开我家的墙壁。我努力地想要修复雨伞,可是,怎么也打不开了。阿喜终于一把夺过雨伞,抱着,走出我家,走进了黑压压的天地里。在暴雨下,阿喜缩着脖子,嚎啕大哭,像只落水又落单的丑小鸭。
以后,阿喜就不再来我家玩了。因为雨伞,她被好好地收拾了。
以后,很多次我在人多的地方看到阿喜,她哭,绝望无助,撕心裂肺地哭,她瘦小的身躯颤栗发抖,张开的嘴巴露出了小小的牙齿,鼻涕和眼泪在脸上恣意纵横。在人群里,在父母打斗的场面里,她是一只受惊崩溃的小动物,她的哭声里,心和肺的碎片四处飞溅。她是眼睁睁的孤儿,父亲在左,母亲在右,没她什么事。阿喜从出生就自带了这样的角色。
村庄里也没有人认为阿喜可怜。她和我一样,哭着,笑着,长大了。她早早辍学了。她挺着大肚子嫁人了。她过上有钱的日子了,她离婚了,嫁人了,她破产了,或者又结婚了……
初二以后的阿喜,成了“信息”,人们偶尔谈论她,或说她淫荡,或指点她败坏。我只听,她不再叫“阿喜”了,渐渐地遁入人世,杳无音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