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好像做过许多梦,无一例外,都是彩色的。有时走在野花纷繁的小路上;有时淌过清洌可鉴的溪流;又或者从高高的悬崖往下跳,乘着风一路飞,飞过清逸秀丽的高山,晨光熹微,朝霞旖旎,云雾缭绕在山间,无端添了几分神秘;又飞过广袤无垠的田野,绿色的稻浪翻滚,空气里是禾花的细香。一不小心,跌落在荷塘里,圆盘似的叶子遮住了天空,层层叠叠的绿荷之上浮着朵朵娇莲。
梦里走了许多路,摘过无数花,看见星辰璀璨,落入怀中。他笑着,眉眼被薄雾所遮,温凉的吻落到我的额头上……
忽地,梦醒了。
这是我第一次梦见他。
醒来后,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怅然若失的感觉挥之不去,即便工作也提不起精神。
领导是个热心肠,见我神色恹恹,特地来工位上嘘寒问暖,又嘱咐茉莉下楼买药。
我明知自己没有生病,可却疲乏至极,连说句话都觉得费力。
阿峰端来一杯热腾腾的感冒灵。
他的公司就在隔壁大厦,来回不过十分钟左右的时间,从茉莉那里知道我生病的消息,便马不停蹄地买了清淡的米粥送过来,又盯着我吃药。
并非我矫情,也许是上辈子喝过太多的苦汁,这辈子连半点苦味也沾不得。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双眼,我静静地听着阿峰絮絮叨叨,心神却飞回昨夜的梦境。
那双深邃的眼睛,似湖水般清澈透明。他的眼眸里,盛满了五月细碎的阳光。
“你是谁?”我问。
湖水荡起了一圈又一圈涟漪,阳光不见踪影,漫来无边无垠的海水,又苦又涩。
他张张嘴,似乎要说什么,可任凭怎么努力也没有吐出半个字。
温凉的吻落到眉间,犹如落花拂面,缠绵入骨。
雾气越来越浓,生生化成一条河,我在这头,他在那头。
二
茉莉的身影消失在后视镜,黑色的奥迪汇入滚滚车流,艰难地向前挪动。华灯初上,闪烁的霓虹为这座钢铁森林编织了一个彩色的迷梦。
我懒懒地倚在座椅上,目光扫过匆匆的路人。
“醒了?”红灯拦住了钢铁洪流,阿峰探过身子,碰了碰我的额头,“还好,烧已经退了。”
很奇怪,除了发烧外没有任何病症,可医生偏偏诊断为急性感冒。
见我有了点精神,他才略略放下心来,专心致志地开车。车子离开乐华大道,转入林荫路。林荫路两旁种着梧桐树,梧桐深处有家糕点店,卖些传统的糕饼点心,是我常去的地方。阿峰知道我喜欢吃这家的云片糕,每次绕远路都要来带点回去。
目送阿峰踏入写字楼,他临时接到通知,要回公司处理文件。时间不长不短,足够我去附近的远洋广场转一圈。
广场上挤满了人,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嬉戏玩闹的小孩儿。喷泉旁边的魔术师最引人注目,他戴着镂刻的银质面具,遮住大半张脸,黑色斗篷下是同色系的晚礼服。
魔术师在礼帽上轻轻一点,帽子里竟然飞出一只白鸽,扇着翅膀飞到对面去了;鸽子后面紧跟着几只云雀,啾啾盘旋在半空。
“叔叔,再变一个!”
“叔叔,变只小兔子!”
围观的孩子们把手举得很高,童稚的脸上充满好奇和渴望。
魔术师的声线犹如低沉浑厚的编钟:“最后一个节目,就让这位姐姐来选好不好?”
不知不觉,我竟然看完了全程。
或许是出于恶作剧的心理,我脱口而出:“那就下一场糖果雨吧。”
他的嘴角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薄唇下是棱角分明的下巴:“如你所愿,我的姑娘。”
魔术师把礼帽扔出去,帽子在空中翻转几圈。我同孩子一样,痴痴地看着翻转的礼帽,期盼着喷涌而出的五颜六色的糖果。
“哟,下雨了。”看热闹的老大爷摊开手,接住了一颗橘子味的糖果。
“下糖果雨啦!”
“是大白兔奶糖!”
“哇!草莓味,葡萄味……好多!好多!”
“下大点,再下大点!”
我剥开一颗柠檬糖,把圆溜溜的糖球放进嘴里,酸酸甜甜味道在唇舌间炸开,卷走了一天的疲惫。
原来,柠檬味的糖果是这样甜。
三
我又开始做梦了。
小桥流水,烟雨江南。
青石板铺成的小巷深处,飘来香甜的桂花糕的味道。货郎的吆喝声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如雾如烟,飘渺不定。我追着声音跑了许久,前方仍是看不见尽头的青砖黛瓦。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我念着陆放翁的诗,用碎瓦片在墙上刻下“明昭”二字。一笔一画,极其认真。
苍苍苔衣爬满阶沿,斑驳的城墙见证了明月阴晴圆缺的变化。浩瀚苍穹之下,隐约可见风中招摇的旌旗。
他握着我的手,虔诚而坚定地刻着另外两个字“舜华”。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阿峰轻轻咬住下唇,微微的刺痛感立马把我从茫然中拉了回来:“是我还不够卖力,阿颜才有心思开小猜。”
他痴缠得紧,整宿都不安分,直到天擦亮才沉沉睡过去。
依稀还是那条小巷,我撑着油纸伞踽踽独行,雨丝绵绵,润湿了小镇的落花飞燕。他不知道打哪来,被雨水濡湿的碎发贴在光洁饱满的额头上。
分明看不清对方的脸,可却知道他的目光蓄满了江南的春水。
我伸出手想要摸摸那双眼睛,他主动把脸凑过来,埋在手心。
铅灰色的云朵压得很低,好像下一秒就要塌下来。他拉着我,跑过深深的小巷,穿过寂寥的大街,在月老祠外古老的银杏树下驻足。
红绳万千,唯一人白首。
雨越下越大,黑云翻卷,狂风吞没所有的厮杀与哀鸣。
三军缟素,天地同悲。
我愣愣地看着这一切。
“阿颜!阿颜!”阿峰叫醒我,“梦见什么了?哭湿了大半个枕头。”
一颗泪珠顺着眼角滑落。
“做了一个恶梦,梦的内容已经想不起来了。”
阿峰轻笑,吻去我的眼角的泪花:“别怕,恶梦已经过去了。”
周末,茉莉约我去爬山。她听说福宁寺的香火灵验,想去拜拜求个姻缘。我笑她多此一举,凭着自身出色的容貌与才干,根本不缺优质的追求者。
她翻个白眼,道:“你以为谁都像你家的魏先生那样,二十四孝好男友。我的桃花虽多,每朵都烂得独一无二。”
这话我无法反驳,阿峰的好确实是有目共睹。
当天,阿峰要去外地出差,没办法同我们一道。出发前,他再三叮嘱不要去危险的地方。我像个听话的小学生,再三保证,绝对不会让自己置身于危险的境地,他才放心离开。
很多时候,我也不明白作为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为什么总是这样婆婆妈妈。若是这个吐槽被茉莉知道了,肯定又要骂我不知好歹了。
十点左右,我和茉莉迈进了福宁寺的山门,草草拜完韦陀弥勒等尊者,便到观音阁。
茉莉把签筒摇得哗哗作响,卦签掉了一地。
“女檀越心气浮躁,所以求之不得。”须眉尽白的老和尚弯腰捡起卦签,“诸法因缘起,诸法因缘灭,凡事皆有定数,不必刻意强求。”
茉莉收起漫不经心的态度,举起签筒摇晃几下,卦签应声而落。
“上上签,女檀越可心想事成也。”他把目光转向我,“这位檀越不求一卦?”
“她爱情事业双丰收,还有什么可求的?”茉莉随口答到。
“阿弥陀佛。人生难得圆满,物无全美之意,怎会无所求?”老和尚似乎话中有话。
犹豫片刻,我还是决定卜上一卦:观世音菩萨,请为信女指点迷津,那频频入梦的人究竟是谁?
卦签落地,签上无半点笔墨。
老和尚拿着着我的卦签看了许久,才道:“诸行无常。此卦,无解。”
四
“老和尚的话不能全信,什么无解,我看啊就是诸事皆无、万事亨通!”茉莉见我闷闷不乐,立马改变立场,直言封建迷信要不得。她总是能让人忘记烦恼,我不再纠结抽到空签的事。
福宁寺环境清幽,茂林修竹,花草蓬勃。我有心要四处转转,茉莉直言两脚酸疼,坐在凉亭里就不走了。
无奈,我只能任由她去。
路过放生池、藏经楼,绕过塔林,终于在僧寮停下来。
禅房深处传来笃笃的木鱼声,不急不缓。每听一声,灵台处的蒙尘则减一分。木鱼声止,灵魂仿佛轻了许多,我化成了树,化成了鸟,化成了云。
木门吱呀一声,从禅房中走出来个憨态可掬的僧人,凭直觉断定方才的木鱼不是他敲的。说不出失望还是什么,我鼓起勇气拦住那位胖僧人:“大师,方才的木鱼是谁敲的?”
胖和尚笑得喜庆:“这位女施主还是早些离开吧,空明师弟不见外客。”
后来我才知道,福宁寺剃度了一位僧人,颜值与娱乐圈的当红小生不相伯仲,被媒体曝光后,引得众多游客蜂拥而至,给寺院带来了不小的困扰。从此,空明法师便关门谢客,潜心专研佛法。
红尘客怎好打扰世外人。我带着满心遗憾离开,走了没多远,心有所感,回头望向二楼的窗户。
紧闭的轩窗不知何时打开了,窗边立着一个瘦削挺拔的身影。他拨动着念珠,垂眸看着禅房外的一株菩提。
因为相隔较远,没有看清楚他的样子,但我知道他就是空明,没由来的笃定。
从福宁寺回来,竟然有些不习惯都市的喧嚣。阿峰见我极力推崇福宁寺,也来了兴趣。正好他休假,又打算带着我去一趟。
他自诩为无神论者,对佛教多存轻视,如今却要同我去拜佛参禅,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路上,我把心底的疑惑道出。阿峰但笑不语。连连追问下,他才坦白心底的想法:“以前是无欲无求,现在有求于人,总得表示表示自己的诚意。”
“求什么?事业?财运?年轻人,你已算得上年轻有为,就放过大家,不要再卷了!”
阿峰忍俊不禁,轻轻握住我的左手,大拇指在无名指的指环上摩挲:“等回去就换枚戒指,这个太素了。”
“哪里素了?这叫简约大气。”钻石虽然耀眼,非我心头所好。
阿峰这次来并非单纯游玩,他受人所托来见故人。故人已霜华满鬓,容颜不在,但精神矍铄,谈吐从容。他对红尘之事不大关心,听见阿峰提及祖母逝世的消息,才略有些动容。
祖孙俩有许多话要说,我不好打扰,随意寻了个借口出门。
放生池外是片空地,香客们常常带着碎米粒来喂鸟雀。久而久之,福宁寺的鸟雀们都不怕人,即使是游客来了,也不过是挪一挪位置。像这样停在人肩膀上的情况,我还是第一次见。人与动物和谐共处的情景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我不由屏住呼吸,生怕破坏如此美好的境界。
他转过身,露出一张俊秀的脸。蓦地,心头酸涩难当,眼角毫无防备地滚落两滴泪。
这,是怎么了?
五
“檀越可愿一试?”
“我……可以吗?我怕吓到它们。”我有些手足无措。
“别怕。”平静的语气蕴含了无限的力量。
我摊开手,他将掌中的小麻雀挪在我手上。神奇的是它也不怕生,偏着脑袋瞅我一眼,又埋头啄掌心的米粒。
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
“空明法师!”悲凄的女声惊飞了满地的鸟雀。
“空明法师,请为信女解惑!”来者是个20多岁的女青年,形容狼狈,憔悴非常。
“阿弥陀佛。缘分不必强求,施主何必执着?”
“我不信,如果不是那个意外,我和华哥早就结婚了。”
虽然只听到只言片语,我却不看好女青年的感情。继续听下去显得很不礼貌,便又百无聊赖地闲逛起来。
在莲池休憩片刻,时间已经不早了,想来阿峰也该谈完了。空明法师在莲池边喂鱼。擦肩而过那一瞬,他突然开口:“若是檀越当如何?”
他指方才女青年的事。
我不答反问:“敢问空明法师当如何?”
拨动念珠的手一顿,随即又不徐不疾地转动起来:“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只为她从桥上走过。”
昔年,阿难尊者曾爱慕一女子。佛祖问:你有多喜欢她?阿难说: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走过。
“人真的有前世今生吗?”我忽然很迷茫,频频入梦的那个男人究竟是谁?舜华是谁?明昭又是谁?
“檀越是否相信前世今生?”空明目光凌厉,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似乎想从我脸上看出什么答案。
“或许有吧。网上不是有种说法,梦境是前世的记忆……”我伸手想要抓住流动的风,风却从指间流走;我想留下温暖的光,但光从不为谁停留。
“阿颜!”阿峰疾步走过来,宣誓主权一般环住我的腰,“这位就是空明法师吧,经常听阿颜提起你,年纪轻轻在佛法上的造诣非同凡响。”
空明目光沉沉,高傲得像荒原上独行的狼。阿峰收敛笑容,眸中冷意渐盛。
我正纳闷,阿峰为什么要说谎。他忽然笑起来,颇有志得意满的味道:“阿颜,祖父要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阿峰父亲大学刚毕业,祖父便抛下万贯家财和妻儿遁入空门,从此不问世事,连阿峰父亲结婚都未参加。现在他能松口回家一趟,确实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虽然大家嘴上不说,但祖父的问题是众人不愿启齿的隐痛,阿峰祖母甚至在逝世前仍不能释怀。他耿耿于怀老辈的心结,所以决意要解决这个问题。
“阿弥陀佛。贫僧尚有功课未完成,就先告辞。”他走了几步,腕上忽然一松,珠子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散落各处。
“空明法师!”我眼疾手快,捡起滚在脚下的一颗佛珠。
他呆在原地未动,似被这个变故吓得有些不知所措。
“阿颜,我们帮忙捡一捡。”阿峰蹲下身子,在草丛里翻找佛珠。不到一分钟,已经找到了12颗佛珠。
“空明法师,找到了12颗,你看齐了吗?”阿峰把佛珠递过去。
他看也不看,喃喃道:“还差一颗。莫非,便是天意?”
心尖猛地一颤,疼得我几乎站立不住。阿峰察觉到不对,将佛珠搁在石板上带着我就走。自那次生病后,我就有了心悸的毛病。去医院检查,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虽然时不时会疼一会儿,但对身体没多大影响,我也就没去管。倒是阿峰大惊小怪,常常让人误会我得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病。多丢脸啊,下次要好好和他说说。
六
身体变得很轻很轻,像片羽毛浮在云朵之上,跟着风流浪。皑皑雪山烙下东边最美的朝霞。我在飞,飞过开满野花的山谷,波光粼粼的长河,跌落在缤纷的桃林······他收紧双臂,将我护在怀里。
你究竟是谁?我失神地望着他,眉眼那样熟悉,目光中溢出的深情快要将人淹没。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兹特授尔忠武······于此国难之际,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梦境光怪陆离,一会儿是融融春日,这会儿竟成了瑟瑟寒秋,金风乍起,枫红摇曳,他一身银甲策马而来:“舜华,等我。”
“阿颜,阿颜。”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刺目的红色唤回了神智。
“新娘子怎么睡着了?快醒醒!接亲的人马上就要来了,姐妹们,赶紧去堵门!”
今日吉,宜嫁娶。
豪庭酒店,司仪问:“新郎,你是否愿意这个女人成为你的妻子?无论疾病还是健康,贫穷或富有,都永远爱她、尊重她,对她忠贞不渝,直到生命尽头?”
“我愿意。”
“新娘,你是否愿意这个男人成为你的丈夫?无论疾病还是健康,贫穷或富有,都永远爱他、尊重他,对他忠贞不渝直到生命尽头?”
我恍惚看见了那个身穿银甲的男人,站在灼灼桃花下,目光浅浅,欲说还休。
“阿颜。”阿峰握住我的手,神色忐忑。
“我愿意。”
刹那间,礼炮齐鸣,音乐推至最高潮,所有的亲朋来宾齐齐举杯祝贺。人群之后,站着一个魔术师,穿着黑色晚礼服,银质镂刻面具,挡住了别人窥探的视线。他屈指打了个响指,所有灯光一起灭掉,大厅陷入黑暗。宾客们好奇地打量四周,只道是新郎又要搞什么浪漫。
一只流萤抓住了所有人的视线。就在方才,棚顶已经幻化成星空,银汉迢迢,繁星点点。就在众人惊叹的时候,漫天星斗如雨般坠落,在落地的瞬间,绽放万千繁花,蜻蜓彩蝶游戏其间。光华流转,火树银花,犹如陷入了一场瑰丽的梦境。
婚礼之后,所有人都在打听当天表演的魔术师,他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半点消息也无。后来听茉莉说起那个魔术师是自愿来表演的。
听完她的形容,我竟想起了在远洋广场看到的那个魔术师,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为了证实我的猜想,多方打听,终于要来了现场的照片。魔术师与记忆的身影重叠起来,是同一个人没错了。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周三下午,我从会议室出来,工位上多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盒子,酸枝木雕花,颇有古韵。
“这是谁的盒子?”
旁边的尤佳倒水回来答道:“我在楼下碰到送东西的人,顺便就带上来了。”
我好奇地打开木盒,里面竟然是一枚羊脂玉质的平安扣。平安扣下面还压着一张纸条,用小楷工工整整写着几个字:物归原主。
“尤佳,你还记得送东西的人长什么样?”
“没细看,不过是个普通的中年男人。”尤佳探过头,惊喜地叫出声:“呀,这可是块上好的羊脂白玉,我可以摸摸看吗?”
我点头。尤佳的祖父是古玩爱好者,耳濡目染,尤佳多多少少也懂些鉴宝的绝活。
“是块古玉,具体是哪朝哪代的,我就不清楚了,还得问我爷爷。”尤佳小心翼翼地把玉放回盒子,打趣道:“这块玉少说也值六位数,阿颜,你的朋友够可以啊!”
哪来的朋友?连我自己都没搞清楚。
这枚玉扣来得蹊跷,我不敢随意收下,拿起盒子准备下楼找人。尤佳拦住我:“你傻呀,那人早就走了。茫茫人海,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
“捞什么针?调监控就解决了。”茉莉忍不住插嘴,她来得晚,只听见半截话。
一语惊醒梦中人。
我托安保室的小于调出当时的监控录像,送玉的人果真是个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小于放大倍率,我左看右看,也没有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他。
“这个男人应该是个信佛的。”小于指着男人身上挂着的姜黄色的斜挎布包,“我妈信佛,也喜欢背这样的包。”
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快得让人抓不住。我请小于帮忙把图片传过来,等回去找阿峰帮忙。
回到公司,尤佳得到准信,今晚她爷爷有空。下班时间刚过,我和姚佳便驱车往他爷爷家去。自从那个梦以后,好像有些事情的发展已经不受控制了。或许,这枚玉扣是解开所有谜题的关键。
七
尤佳爷爷仔细研究了许久,终于摘下了老花镜:“如果我没看错,这应该是景炎年间的物件——同心扣。”
金缕小钿花草斗,翠涛更结同心扣,
传说良人远征,其心上人会将这定情的同心扣分开,带在出征人身上祈求平安。
“同心扣,有扣必有环,若能找到配套的玉环,收藏的价值更大。”
看来玉扣也不能提供什么线索,只能期待早点找到那个人。
翌日,我刚走到公司楼下,小于兴冲冲走过来:“唐小姐,我知道了个包从哪里来的。是福宁寺发给居士的乾坤袋。”
霎那间,所有零散的线索一下子串联起来。我翻开手机相册点开保存的照片,侧颜、正面、背影······现实与梦境交替闪现,答案呼之欲出。
再次踏入福宁寺,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愤怒有之,忐忑有之,好奇有之,还夹杂了些许期待。
青青菩提,宝象庄严,即便已深秋,依然苍翠如故。我站在菩提树下混沌的神思逐渐明晰。
“施主,回吧,空明师弟浅心修行不见外客。”
“我不是来讨论佛理,只是有些疑惑需要空明法师解释。”
“这······”胖和尚迟疑一瞬,还是坚定拒绝,“施主还是改日再来吧!”
“烦请大师再通传一声,就说我若见不到他,便一直在菩提树下等。”
胖和尚无奈答应,他一定对我无语至极。
太多的疑问积压在心里,今日不吐不快。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像是过了几个世纪。胖和尚疾步走来:“施主,空明师弟邀你在后山紫竹林一叙,且跟我来。”
拾级而上,终于在石阶尽头看见空明。他负手而立,背影消瘦如竹,宽大的僧袍挂在身上,更显得空空荡荡。
见到他的那一刻,满腹的疑问悉数消散,只剩下淡淡的心疼。我不该有这种情绪,可心无法伪装。
“明昭是谁?舜华是谁?你,又是谁?”
空明浅笑,伸手摘掉我发上的枯叶:“你还是像以前一样,舜华。”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心海依旧掀起涛天巨澜。
他拿出一块玉环放在我手上,玉扣与玉环严丝合缝,每一道花纹都找到了与之匹配的另一半。
“明昭是我,空明是我。舜华,我回来了。”
顿时,泪如泉涌。
八
橘红的残阳挂在山头,暮色浸染了大半天空。福宁寺的静谧被匆匆的脚步声打破。
魏峰随手抓住一个和尚:“空明在哪?”
“贫僧不知。”
“空明在哪?”
须眉尽白的老和尚泰然自若:“施主莫急,先听我讲个故事。听完,我自会告诉你他的去向。”
魏峰冷嗤,不想理会这个爱说教的老和尚,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古代有个书生,同邻居家的姑娘情投意合、海誓山盟,约定三年后结婚。约定好的日子到了,邻居姑娘却嫁给了别人。书生备受打击,一病不起。
他的母亲心急如焚,求高僧开解其子,高僧拿出一面镜子让书生看。
茫茫原野,一位美丽的女子因意外丧命,曝尸荒野。路过一人,看一眼,摇摇头,走了。又路过一人,将衣服脱下,给女尸盖上,走了。再路过一人,心生不忍,挖个坑,小心翼翼把尸体掩埋了。
高僧道:那具女尸,就是邻居姑娘的前世。你是第二个路过的人,曾给过她一件衣服。她今生和你相恋,只为还你一个情。但是她最终要报答一生一世的人,是最后那个把她掩埋的人。”
“缘分本由前定,不属于自己的姻缘,强求并无结果。”
魏峰神色晦暗不明:“想得到就要主动争取,懦夫才会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
老和尚心知无法改变他的决定,长叹一声,道:“后山晚照峰紫竹林,你要找的人在那里。”
最后一抹亮光彻底消失,晚照峰融于夜色,只余模糊的黛色剪影。
“我怎么就睡着了,连落日也没看到。”
“下次去巴厘岛,那里的日落更美。”
“好吧,不过到时候就不是两个人了。”
男人沉默。
女人有些不高兴:“怎么?你不欢迎他吗?”
“不!我要当爸爸了!阿颜,阿颜,我要当爸爸了……”
即便隔着浓浓夜色,他也能看到男人近乎傻气的笑容。
“智者知幻即离,愚者以幻为真。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空明收回目光,落在手中的念珠上,默默数着:“十、十一、十二、十三”
不多不少,刚好十三颗。
世间安得双全法?他怎会让她为难。
此后,珍重。
九
大厅热闹非凡,来往皆是给魏家老太太祝寿的人。眼看着吉时将到,寿星却不知道去哪了,魏家上下东寻西觅,连三岁小孩都出动了。
魏文博与奶奶最是要好,猜出了她的去向,拉起女友就往外面跑。
果然,酒店大门外站着一个孤零零的老太太。
“奶奶等什么呢?”女友问。
“等一个故友。”
“故友?”
“对,一个魔术师,奶奶最喜欢看他的魔术表演。”魏文博上前,扶住老太太,“奶奶,你先进去,我帮你等。”
老太太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不用了,他再也不会来了。”
魏文博突然发现,奶奶干瘦的手腕上不知何时挂了一串佛珠,不多不少,刚好十三颗。
“回吧。”
晚上,魏文博打开聊天框,女友的消息连番轰炸过来:
“景炎三年,敌人大入塞,攻城掠地。
同年十月,安阳弹尽粮绝。
十一月,主帅秦曜率部诱敌,苦战久矣,然寡不敌众,裹尸马革。
景炎四年七月,唐氏颜女置利刃于发间,于敌帐前献舞,欲刺未果,殉国。”
“??????”
“我在写论文,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这个唐氏女和奶奶同名。”
“有什么奇怪的,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
“还不止呢,我查阅史料,发现唐氏女曾经是兴国主帅的宠姬。”
“家国沦丧,女性沦为玩物是不可避免的悲剧,你不会又脑补了什么小说剧情吧?”
“嘻嘻嘻,确有这种想法,相爱相杀的戏码太让人心动了。对了,还有战死的秦曜是唐氏女的未婚夫。啧啧啧,这该死的狗血三角恋。”
“随便你吧,”魏文博无奈,“不要太狗血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