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对别致的眼睛。它在盯着我,黑眼珠写着渴望,它想向我索取什么。那应该是一个女人的眼睛。准确的说,是一个女孩,和我一般年纪的女孩。她和我一个车厢,就隔着窄窄的走廊和一个座位。座位上坐满了人,车厢很拥挤,她被夹在一个男孩和一个女人中间,男人很黑很瘦,女人很老。我仿佛听到她局促的呼吸,但接着我发现是女孩的呼吸。车厢很吵,我还是听到了,她的眼睛紧盯着我,写着乞求,带着女性的柔美。她像是哭了,她一定是有什么难处。
我别过头去,列车开了。手机信号不好,我戴上耳机播着离线音乐。其实信号好也不会有什么,我没有朋友,我赶着回去看我的爸妈。他们并不想我,我在外面吃喝都花着他们的,我没有任何独立生存能力。他们期盼我死。或许是吧,死了会是一种减负。我的眼神无处安放,我抬头看看天花板,看到架子上的行李箱,红的黄的黑的,布质的皮质的,每一个都像塞进了一只猪一样鼓起来,列车一直加速,我怕他们随时掉落,砸死某几个倒霉的旅客,或者把玻璃砸碎,那样我们整个列车就完了。
列车进了隧道,我看着玻璃眼神有些空洞。那双眼睛又出现了,还是她。她的鼻子在动。她在说话吗?她一定是忘了她正戴着口罩。她想说什么呢?微曲的黑发披在肩上陷进忧郁的黑眼珠里,说不尽的压抑。她如果有麻烦,不应该来找我吧。她应该去找这列车上能帮上她的任何人。
乘务员推着车子进来了,车子上装着塞满橄榄和草莓的瓶子,牛肉罐头碰在一起叮叮当当的响着。乘务员吆喝着,可是没有人理她。大家都在做着自己的事,前排的小孩把纸尿布都尿穿了,排泄物弄脏了整个椅子,他的母亲揪着纸巾擦拭着现场,并不断打他的屁股。后面一个老男人犯了烟瘾,偷偷抽了起来,我扭头看,烟雾检测口被他用外套挡住了。
让一让。乘务员说。好像来不及了,她那辆摇摇欲坠的车撞到我的后脑勺。一个牛肉罐头掉在地上。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你的车技真差。我说。她的眼睛画上了自以为是的,脸上长满斑和痣。我帮她把罐头捡起来,有一个已经摔坏了。几粒牛肉掉在地上。我透过玻璃看到一对眼睛。她轻轻摇了摇头。
莫名其妙。乘务员说,买了吧。她又摇摇头。她的眼神很哀伤。她在求我不要这么做。这牛肉有什么问题吗。列车电视正播着广告。无边无际的草原上的一头牛被从大罐头里倒出来,像一坨橡皮泥一样滚落在地,接着变成了牛肉粒。这是一个全国驰名的牛肉品牌。买了吧。一罐三十八。乘务员说。好吧。我应该赔的。我买就是了。手机里已经不会有钱了。我翻着破旧的钱包,数出仅剩的三枚硬币,然后踮起脚,在行李箱侧袋拿出剩下的钱。我懒得和她纠缠。我买了学生票但我没有任何学生的证明。我已经退学了。现在我不想跟她纠缠下去,我害怕她发现这一点并让我补差价。我实在没有钱了。
我买了我不会吃的。我比划着跟那女孩说。她依旧看着我,黑眼珠像掉落的牛肉粒。买了吧。乘务员说。我他妈不是买了吗?还有一罐,两罐。还有两罐,还差七十六。这两罐并没有坏。我说。你把它们都摔在地上,我看的清清楚楚。比我还要丰满的牛被你从罐头里摔掉了,地上全是牛肉粒。她反驳道。你和你的车技都烂透了。我说。我是摔了,但我没有摔坏。我也没有钱。
我们僵持不下。列车开始晃动,红的黄的黑的行李箱摇摇欲坠。外套盖不住烟味,警报器震耳欲聋响着。小孩因为这个哭了,也可能是屁股被打烂了。人群骚动起来。她依然在看我。隧道很长,那对深邃的眼眸在玻璃上不断写着忧郁。好像什么事要发生了。带我走吧,就现在。我终于听到她说话了。她的声音很轻盈,但很压抑。什么事情即将要发生了吗。窗裂成了雪花,玻璃在流眼泪。她的眼睛消失了。带我走吧。求你了。她依旧在说。她的声音仿佛天使在唤。我应该带她走的。雪花遍布每一扇窗,皮质的布质的行李噼里啪啦摔下来。男人女人都在叫。我们走不掉了。她说。我撞见她的眼睛。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糕了。我说。隧道太长了,一直通向海底吗?牛掉到水底应该变成水牛而不是牛肉。整节车厢被抛进这趟行程某一个本不该出现的海底深渊。是马里亚纳还是克马德克已经不重要了。车厢在转,假睫毛飞了出来。牛肉粒在跳动,那是一头,两头,很多头牛从列车电视上跳下来,径直潜入水底。她不再说话,眼里都是绝望。我的身子越来越轻。我他妈应该是快要死了。
五分钟后停止检票。
我总是做梦。我先走了。我给小糖发了个信息。我们是辍学路上志同道合的伙伴。她家在北方,她过年不打算回去。她想留在那个地方等着解救她的人,或是一个天使。我说一年得回一次吧。回去收拾收拾为将来做点什么。她说回不去了。回不回去都是一样等死。她的继父把她妈妈折磨死了,还有她姐姐,她回去就该轮到她。你救我吧。她说。等我好起来。我们都好起来。我说。我买了车票,剩下的钱都给她了,其实也不多。南方不算太冷。她不会冻死的。她没有回。她应该睡着了。我们都喜欢做梦。她或许在做一个比她名字还要甜的美梦。或许她真的需要的一位天使,亲自拯救她。她会梦到我吗?可惜我什么也不是。
车厢很挤。人们在往架板上放行李箱。红的黄的黑的,布质的皮质的。行李箱都鼓起来,一个挨着一个,快要挤爆了。整个架板就像一排排没有栅门的猪圈。有人占了我的位置,那是一个打呼噜的男人。他很老了,密密麻麻的胡须带着烟灰,像是常年在外面跑。我把我的行李箱放好。挨着他坐下。他像是醒了,眯着眼睛看我。他擦了擦口水,我别过头去。
一双柔弱的眼睛。她在看我。戴着口罩,微曲的头发,耷拉下来的眉梢。她想说什么。她的腿挨着硕大的行李箱。架板已经放满,她没有位置了。她的旁边是黑黑瘦瘦的男孩和老女人。她夹在中间一定很难受吧。我想,我不会把位置让给她的。那是我的家人。打呼噜的男人忽然说。我们都回家过年。跟着列车到北方。之前我们都是自己开车,回家要一天一夜。他说。列车挺好的。我说。我看了老女人,这会轮到她打呼噜了。男孩将自己埋在黑色大衣里,他们都很累了。一年到头总是这样。那双眼睛一直看我,那女孩应该也是其中一部分。
列车开了,她就那样子看我。黑眼珠灌满了水,开闸就会倾泻下来。她在家里的生活过的不太好吧,打呼噜的男人不让她读书了,全家一起到很远的地方打工。和我一般年纪,她应该去读书的,校园里有课本和热腾腾的饭菜,有糖果也有爱恋。她会找到天使的。你是个学生吗?男人问。我曾经是。我说。那你不应该坐在这。他又说。他在摆弄他的车票,把褶角不停的压下又揉起。我懒得理他。我的儿子在上海读书,大专毕业好多年了。他跟着我到外面做生意,踏实的很。男人又说。他是很踏实,但对他的姐姐一定不好。我想。
列车很吵,两个小孩穿着纸尿裤在走廊上打闹,没有人去管。乘务员叮叮当当推着车走进来。橄榄,草莓,牛肉罐头,我不会买的,我根本没有钱。尽管我已经很饿了。男人点了一支烟,我很快给他掐掉了。他瞪着眼睛看我。我指了指警报器。那里下面是一个列车电视,播着广告。绿油油的草原,清澈的湖水。很肥胖的牛从罐头里跳出来,摔成牛肉粒。走廊上的小孩笑出了声。接着其中一个哭了。牛肉罐头从车上掉下来,摔到他的后脑勺。罐头裂开了,牛肉粒洒了一地。一颗,两颗,我实在很饿。我忍住没有捡起来吃。
谁他妈的小孩。乘务员扯着嗓子在叫。两个小孩都哭了。他们瘫坐在地上像两颗摔烂的牛肉粒。没有人来认领。男人又点了一支烟。警报器响了。乘务员尖叫着像一只鸡。买个牛肉罐头去吃。我说。我把他的烟又掐灭了。好吧,就买一罐,男人说。吃牛肉吗?他扯着嗓子问他的家人。男孩扭了扭头,老女人的嘴咧开了,她一定在做一个饿梦。我弯腰准备捡罐头。我撞见了她的眼睛。她在说什么,她不想要我捡起来的。如果我这么做,玻璃会流泪的,整个车厢会冲进海沟,牛肉粒会在水里游泳,我们都会死掉。
你买一罐。男人说。为什么?我他妈不饿。你逃票。你浪费了我两支烟。你不应该这么做的。他说。是小孩摔坏的。我说。买了吧。乘务员说。她的假睫毛满是恶意。她一定坏透了。和这车上所有的女人一样,除了那个女孩。老女人在做一个巫婆般的噩梦,回到家她会把女孩杀掉的,或者折磨致死。也许女孩根本就不是她亲生的。她是个典型的继母。她的弟弟对她肯定不好,男人重男轻女,她最终会被嫁到一个更糟糕的地方。她这个年纪应该回到学校的。跟我一样,去找天使。她的眼睛一直在看我,瞳孔闪烁着微弱的光,她在渴望什么。我仿佛听到她的呼吸,以及她整个心脏的跳动。带我走吧,求你了。
她这样说吗。她要我带她去哪?我不会买牛肉罐头的。如果我买了,这个车厢就都完了。我现在就带她走吧,我会带她走的。她比小糖漂亮的多。她的眼眸深邃而又灵动。她是可怜而渴望被保护的一个。她需要天使就像小糖和我一样。我翻弄着手机,小糖还是没有回我信息。如果我没有买下牛肉罐头,我被丢在车站,那我就折返回去找她,我也不回去了。最好是,带着那个女孩。我一定会带着她的。我们不回学校了,我们会流浪在街头,南方不算太冷,我们可以找一家酒馆卖艺,我的行李箱装着吉他。女孩的眼睛会让顾客流连忘返。小糖唱歌很好听,她已经太久没有唱过了。
男人探起身子捡起牛肉罐头。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沓零钱,他的手很脏,数着钱扔给了乘务员。假睫毛推着车扭着丰满的屁股走了。那两个孩子也是他的。男人不愿意认领。他们一家真的该死。他学着电视上播放的广告,把罐头拆开,倒到自己嘴里。牛肉粒洒到他身上。他希望从里面倒出一头牛,哪怕只是一头。最好有两头。他们一家太多人了,一头牛扛不住。他想着那样就能骑着牛回家,牛会跑起来,他可以一直在牛背上抽烟。
列车太闷了。他们为什么不在窗户上打孔。男人说。牛掉进海里会变成水牛吗?我说。你别跟我儿子一样,只有高中学历。你回去读书吧,你这个年纪总要做点什么的。先回去过年,然后跟父母商量。男人一个劲的说。我会的。我说。我掏出手机,小糖给我发了,她说她很冷,她想回学校了,学校有热腾腾的饭菜,她想吃牛肉面。隔着屏幕我知道她一定哭了,她或许在公交亭里,一个人,只是一个人。南方没有她喜欢的雪花,亭间的玻璃只会偷偷流眼泪。我说,过完年我就回去找你。
列车开进隧道,我感到一阵昏头盖脸的耳鸣。我盯着玻璃看,害怕它们会突然变成雪花。男人又开始打起呼噜了,男孩和女人都在睡,女孩没有。她的眼睛依旧看着我。不知道是看着玻璃窗里的我,还是直接看我。我们注视着彼此。她的眉梢弯弯抬起,她好像笑了。车厢里的人都睡了。空气中仿佛只剩我们两个。我想如果可以,我要靠近她身边,牵她的手,触碰她微曲的头发,然后摘掉她的口罩,吻她。我要告诉她我不回去了,我哪儿都不去。我会带她走的。她一定要跟我走。她可以结束被虐待的生活,不再是老男人和老女人的女儿,她没有一个只会欺负他的弟弟。她会从此自由自在。玻璃变成雪花,隧道通往海底,天使会乘着翅膀带我们飞离。
列车驶出隧道,没有到什么海沟。我有点失望。列车的电视屏幕依旧清晰,罐头里扔出一头牛,摔成牛肉粒。牛肉粒又回到罐头里,再次变成牛,然后又摔成牛肉粒。你看,牛好可怜。小孩说。牛就是这样的。男人漫不经心的说。他醒了,望向窗外,那是一片一片的榕树林,橘红色的看落日在枝叶中飞快穿梭,房子越来越矮。家快到了。我说。他眯着眼睛看我。你要到哪里去。他问。这里。我说。你是个学生吗。他问。我不再理他。你是个可怜的人。搭高铁都买不起票。他说。他嘴里啃着牛肉粒,像在嚼过期的槟榔。人群比牛群还泛滥,到处都是可怜的人。男人唱了起来。他的精神很足,他的家马上就到了。
列车很快到站,我下了车,穿过焦躁的人群,拖着身子倚在公交亭的玻璃上。路灯没有温度,地面湿漉漉的。旁边是一对情侣在拥吻,男孩很干净,手捧鲜花和礼物。与他对视的是一双别致的眼睛,写着爱意,带着恋人的欢愉。是那个女孩,我终于看清她的脸,那是天使的脸。她显然与男人女人或者黑黑瘦瘦的男孩都无关,她的确自由自在。
我低下头,许许多多的牛肉粒沾满我外套,我感到有些眩目,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小糖,或者是我爸妈。我使劲摁掉了。双眼仿佛陷入海底深渊。数不清的牛摇摇晃晃从口袋里滚了出来,一头,两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