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的母亲死于战后第二年、地下影院居民的撤退中。核轰炸后半年后,北城西南部忽现一种新教徒,他们的领袖林恩原是一个天主教伞兵,奇迹般吸纳了相当数量的各种宗教徒,将这次战争成为“新教的涅槃”。除了搜刮必备而稀少的生存资源和武器,他们同样在囤积任何可速燃以及爆炸的物品——地下影院上层便是电影博物馆,因而下层仓库里存放了大量的胶卷,而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二战前主要由硝酸纤维素制成的产物,绝佳的武器。
击中他母亲是9mm子弹。直到接受过军事训练,罗曼才知道那发9mm子弹是特制用于防范劫机的。这类弹药的低侵彻力会在人身上撕开巨大的伤口、造成若无战前医疗技术便不可逆的体内损伤,而变形的弹头会一直留在伤者体内,灼烧着他们的血肉,每一次的轻微挪动,金属碎片便会乘机嵌地更深。
可那时罗曼才十二岁,他只知道和受伤的母亲躲在废弃的公交站牌后,任由她紧攥着自己的双手,咳出的鲜血染透了脚下的落叶。
第二天,布兰和他的父亲发现了罗曼,把他带回了13号地铁站,一个由失去与大部队联络的突击小队所建立的临时避难所。他们不止发现了罗曼,还有他用树枝刻在橱窗上数百个符号,新教徒刻在身上的符号,简易的不死鸟图案。
因而,当他发现小女孩的脖子左侧纹有这个图案时,瞬间举起了枪。
“嚯,你在干什么,罗曼!”队长的声音没有变高,却像用钢管击碎玻璃那般干脆。
罗曼把手电灯光对准了小女孩的脖子,但依旧有些许光束刺入了女孩儿的瞳孔,使她本能地从女人手中挣脱出左手,遮住这令人恐惧的凝视。
“看,看她脖子那儿,她是一个新教徒!”
“哪儿?”
“那儿,”罗曼发现她的左手挡住了纹身,即刻将枪上膛,往她逼近了两步,“把手拿开,我说把手拿开!”
女孩儿侧着头瞪大了眼睛,从她纤细手指所合拢出的指缝里,罗曼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儿闪烁着泪光。但他并没有心软,只是举枪对准了墙角的那个储物柜。
“砰”一声枪响,子弹击中了尘封已久的储物柜,剧烈金属碰撞声同时响起。这一枪开的是如此突然,以至于队长都不自主地冷颤了一下。
“你疯了吗?”队长快步上前,一把夺下了罗曼的左轮,“你应当庆幸子弹没有反弹,这里面可没有橡皮弹!”
“我需要冷静一下。”罗曼从口袋里掏出半包烟,自顾自地走出了房间。
“队长……”一个队员似乎略显担心。
“没事,让他去吧,医生开药方把大麻给他,就是担心这种情况。”队长把左轮递给身边的队员,示意还给罗曼。
受伤的女人好像清醒了,伴随着大幅急促的喘息和咳嗽声,血液混合着口水从她的口中流出,滑落到她破旧的外套上,不过仍有残留的一些黏在她的下巴上。一旁的小女孩开始啜泣起来,但却毫不犹豫地用衣袖擦去残留的血液,似乎擦净这些可怖的东西,这个女人就能再次微笑一样。
罗曼此时正靠墙而坐,不死鸟的图案又如同烈火般将他灼烧。他挽起右臂的袖子,仔细地观察着小臂上的一处伤疤——那是一次幸运的受伤,在离13号地铁站十数公里外的地方被射穿了手臂而不是脑袋本身就极其幸运,何况那发子弹没有过多地侵蚀骨头。然而他始终记得那灼烧的痛觉,并且将它带入到自己的梦境里,不多时日后,医生便同意定期给罗曼一些大麻。
“嘿伙计,你的东西。”队员从拐角走了过来,把左轮扔给罗曼。
“谢了。”他说。
“不用谢。”队员顿了顿,“不过下次注意好吗?那只是个小女孩。”
罗曼没有接这句话,只是将放松的双肩抵在墙上:“来一口吗?”
“当然,”队员接过大麻,“这是这年头唯一不扯蛋的事情了。”
罗曼呼出一口气,从弹药包里掏出一发子弹装入左轮中。
“那是什么?”队员踩灭将熄的火光,走到五米开外,捡起了一个木质盒子,“看哪罗曼,这是个音乐盒!”
如同抱着新生儿一样,他欢喜而谨慎地把音乐盒捧在手心里,轻柔地拧上发条,再不舍地松开,悠扬的旋律便恍如数百年的时光,缓慢而孤独地倾泻而出。
“我知道这首曲子,是我母亲最喜欢的。”罗曼说道。
“是吗?叫什么……”
他的这句话并没有说完,似乎是大麻让他略微语塞。
可是接着出现的声响,并不是“名字”这两个个补完话语的字眼,而是“咚”的一声闷响,以及由远及近的呼喊声“他们在这”。
罗曼看着他扭曲的面部表情——之所以扭曲,是因为步枪子弹穿破了他的面门,原本属于鼻子的领地现在是一块坑洼,灰白色的脑浆和血液顺着只剩一丝神经吊住的眼球缓缓滴落在地上。音乐盒的发条还在转动,罗曼仿佛听到了那悠扬的旋律,又仿佛只听到了六声急促的枪响和数人倒地的闷声。
他很想说那首曲子的名字是《卡农》,然而提问者的体温正逐渐散入数个月后将要到来的核冬天之中。
“找掩护!”罗曼死死贴在拐角,对从换衣间涌出的队员们说道。
“怎么回事?”队长补上了换弹时的火力间隙。
“偷袭,牺牲一个。”
此时,原本躲在诸多队员身后的小女孩,看到偷袭者的灯光扫过那音乐盒。她吃惊地摸向身后脏兮兮的粉色背包,这才发觉包瘪了下去。
“喂,你在干嘛!”罗曼换完子弹,刚举枪准备瞄准,小女孩便像野兔一样从他身后跑了过去,摆起来的胳膊径直捶到了罗曼的大腿。
“掩护我!”队长朝身后的队员们大喊,数支85式冲锋枪立刻如同溃决的堤坝,肆意倾泻出汹涌的恨意与怒火——一个战士,没有死于战斗,没有死于自然的不可逆,没有倒在向自由冲锋的路上,是13号地铁站无法接受的悲伤。
队长便在这短暂的火力压制间隙中,将暴露在敌人视野中抱着音乐盒啜泣的小女孩拦腰抱起,罗曼蹲伏下来探出半个身子,紧抓住小女孩的手,双脚用力一蹬,径直将她拉了过来。
“重新装弹!”
过度集中的开火时间使小队失去了数秒的续航,而火力点的分布也暴露了他们的位置——过于集中在拐角。
“砰”,一枚榴弹飞了过来。然而在昏暗地铁走廊的瞬间,在意识到这是爆炸物之前,数名队员便被炸开的碎石与瓷砖块击中,空气中旋即充斥着炸开的尘埃。这只能说明一点。
“撤退!撤退!”因为及时卧倒而免受伤害的队长叫喊着。
罗曼抱起小女孩,即便他并不想和任何新教徒接触,然而在狭小空间里无所作为的狙击手,首要考虑的便是不要成为战友的负担。
可是显然的,这种厌恶或者恨意依旧体现了出来,他的动作十分粗鲁,仿佛在将牛犊拖拽到屠宰场一般,小女孩大声惊叫起来,墙壁带来的反复回响将惊恐揉进了尘埃之中。而这种惊恐似乎击发了更多子弹,愈发猛烈的火力硬生生将拐角墙壁的水泥击碎,露出深红色的钢筋。
“该死,他们有重机枪!”持续不断的火力和墙壁上愈发变大阴影越逼越近,罗曼将小女孩扛在肩上,他实在是不清楚,这本应只是找到一个备用零件的简单任务。
他跳下到铁轨上,将小女孩放下,然后摁住她的双肩,小声说道:“贴着墙,不要动。”
“不要让他们带我走。”小女孩忽然抓住了刚探头观察的罗曼的胳膊。
“为什么?”罗曼转过头问她。
“因为他们会带我回我爸那儿,我害怕他。”
“你爸是谁?”
小女孩哆嗦了一下,不知是隧道刮出的阴风让她觉得冷颤,还是里面夹杂的低沉而模糊的怒吼令人毛骨悚然。而脚步声渐起,手电的光束在他俩头上晃来晃去,罗曼压低身形,闭上眼缓慢地深呼吸,试图不再让队员的命运影响自己肌体的判断。
“林恩。”小女孩把音乐盒抱在怀里,罗曼则是睁开双眼。
“我爸叫林恩。”她颤抖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