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年之后,站在大坝上向东远眺,被水雾笼罩着的若隐若现的平宜城和两岸苍翠的山林,让卡农莫名回想起相识那一天,灯塔外寂寥的乌云和罗曼的贝雷帽。
“把女孩还给我们,你就可以安全地回到你的13地铁站,伙计。”新教徒的声音在空荡的地下回响,像溅起的涟漪反复冲撞着罗曼的耳膜。
“不,我不要回去。”小女孩拼命摇着头,厚长发挥散出呛人的尘埃,蓝色的瞳孔仿佛在涟漪中绽开。
罗曼看着她,缓慢收起了左轮。
“不!”小女孩的话语大声却嘶哑,就连铁轨都仿佛一颤。新教徒们轻松地发现了他俩的所在地,十数支刺眼的强光将罗曼背后的墙照得透亮。
“带她过来。”一副军官模样的新教徒示意手下,随之两个身体健硕、手持的士兵将小女孩拦腰抱起,对她的扭打无动于衷。
“很明智的决定,伙计。你叫什么?”这个军官转过身对罗曼说。
“罗曼。我的朋友们呢?”明知答案,罗曼依旧希望其中有人投降被俘。
“罗曼,你的眼睛看起来不属于这个地方。”新教徒长官上下打量着他,“你走吧,只要你不自找麻烦。”
罗曼忽然想起核战前的那个下午,母亲站在教学楼走廊尽头焦急踱步的背影。他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会带他离开学校柳树落在课桌上的剪影,只知道她慌乱却强显镇定的脸色使自己感觉如溺水一般无助与绝望。他坐在后座,趴在后窗朝后看去,周边的车都在飞速倒退——母亲根本没有顺着车流、而是从缝隙中穿插而过。道路两边的建筑、路人,除了天边的一个黑点,无不在变小。那个黑点越来越大,母亲的车也越开越快。当黑点消失在地平线上时,他怯生生地问母亲:“周末班级聚会我能多带一份午餐吗?莉莉的妈妈病了,可我很想和她一起爬灯塔。”
离开地铁站后,罗曼想把队员们的身份牌挂在背包上,可是这样会带来不必要的声响,待他收拾完后,不得不把手中的血渍揩在裤子上。
随后而出的新教徒们似乎并不关心罗曼要去哪——13号地铁站在北边,而这个男人正背着狙击步枪往东南处前行。他们训练有素地登上载具,为首的大型装甲车顶配备了火焰喷射器和尖刺装甲,这是使变异野兽望而生畏的战前装备,随后则是五人一组,登上装有M60的改装汽车。机枪乌黑的外壳闪烁出西式武器的震慑与残暴。
靠近动物园旧址是十分危险的,尤其对于罗曼这种没有自动武器的狙击手而言。可是现在他别无选择,游乐园的灯塔是附近最高的建筑,距离地铁站不过一公里左右,那儿是狙击的最好位置——他不想这群新教徒就这么坦然回巢。
或许因为是正午,罗曼奔跑的声音仅仅惊吓到一群飞鸟,十分钟后他已经登上了灯塔的顶层。灯塔所有的玻璃早已被震碎,但由于处在轰炸的交界处,建筑本身并没有特别严重的损坏。
“但愿他们还没有离开射程。”罗曼喘着粗气,从包中取出消音器和脚架。加装了重型武器的装甲车开路极为缓慢,而他们回基地最省时的路线必然是在核战中幸存的五号环线,从北区毫无阻碍与危险绕行到西区入口——灯塔则提供了环线北区入口和随后两公里行程的射程保障。
不知何时,西边的天空上开始集结起压抑的乌云,而风也顺势吹来,云层像欲坠的巨人,逐渐逼近灯塔。罗曼想起第一次和莉莉来这座灯塔的时候,天气也是这般灰暗。那天他和莉莉在灯塔上呆了一下午。两个小孩站在瞭望台上,数着环线上来往的汽车。其实只有莉莉在数,罗曼仅仅是站在那里,闻着莉莉淡淡的发香。“这可能是栀子花的香味。”虽然这么想着,十岁的罗曼其实连栀子花的模样都不知晓,更别提它的味道了。之所以这么认为,罗曼觉得,是因为自己不会写的“栀”字赋予了这种花一种美妙又朦胧的诱人魅力,正如一旁莉莉的发香和叹气声,以及重复的那句“我爸可能今晚就回家了”。
罗曼一直没有机会告诉莉莉自己喜欢她,那天晚上莉莉的母亲在自己母亲的陪同下带回了一个盒子,彻底销毁了莉莉在父亲背上登上游乐园海盗船的十岁生日愿望——或许本来是有那么一次机会的,如果那天核弹没有落下。
罗曼想起来了,父亲休假的前一天,莉莉的母亲在校门口拽住自己,大声哭喊着,希望离开的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罗曼的父亲。她头发散乱,修身的旗袍因为疯癫的动作而四处开裂,罗曼被她不停地拉扯摇晃,周围人劝阻慌乱中却让他了解到一件事情——自己的父亲和莉莉的父亲是一起行动的战友。
母亲把十字架的坠饰放在罗曼手心上,轻声告诉他父亲明天就回来了,这是替他准备的给父亲的礼物。在微黄的灯光下,坠饰中心的六边形红色钻石反射出淡淡的光芒——那是母亲戒指上的钻石。母亲抚摸着罗曼的脸庞,希望他忘掉莉莉母亲的举止。“她不能接受那样的事实,可是谁又能接受呢?四个人,只有你的父亲坚守到了援军营救。他是个英雄,罗曼。这就是为什么他明天回家。”
车队已经驶入环线,缓慢的行进速度给了罗曼足够的观察时间——为首的还是装甲车,与罗曼相距大概在五百米,紧随其后的是两辆改装后的汽车,接着是同样有车顶机枪小型运兵车,殿后的则是仅有二人的改装汽车。除了装甲车外,其它车辆的轮胎都没有经过改装。
云层积压到了灯塔塔顶,微斜的阳光被彻底遮掩,风力却式微不少。没有反光和风速的过多干扰,这是绝佳的射击机会。罗曼瞄准装甲车,击中了后排的防弹玻璃。整个车队因此滞留下来,新教徒军官从第三辆车走下来,示意进入戒备状态,并摸清情况。
“今天你们就睡在这儿吧。”罗曼依次打爆了第二辆和第三辆车的轮胎。新教徒们反应过来,在军官的指挥开始向罗曼所在的灯塔射击,可是由于距离和高度差,步枪子弹根本不能对罗曼造成威胁。
车队中的所有新教徒大概都跳下了车,二十多人对罗曼藏身的瞭望台进行扫射,剩下几个着手更换备胎。他们看来无意交战,只是进行不间断的火力压制,保证汽车修复后迅速离开罗曼的射程。
罗曼探出头,发现车队已经继续前进,而新教徒们没有上车——他们分成两大组,一组原地火力压制,另一组前进时换弹,彻底断绝了罗曼开枪的可能。
子弹击中灯塔墙体时的撞击声与环线上大作的枪声在罗曼耳旁奏出绝望的音符。深深的绝望与无奈把罗曼揉成一团,扔在墙角,不死鸟的图案在他的眼膜上渐隐渐现,未能瞑目的队长的咯血声开始敲击他的耳膜,母亲中弹后嘴角强扯出的微笑和不止的血流彻底脱离了对梦魇的依靠,随着云层和硕大的雨滴掐住他的喉咙,让他觉得窒息。
随着身体开始打颤,罗曼第三次才成功从口袋里掏出压皱的香烟盒。可刚点燃的香烟就从嘴边掉了下来。
不远处传来一声声野兽低沉的怒吼,枪声中开始羼入断断续续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