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我们这里的人是不一样的。
我一开始就知道,这里的人无论是土生土长,还是从外地来,都有一种安于现状的平淡,但她不,她不反抗,也不融入。
她是随着刘叔嫁进来的,刘叔是我们倴城这里最有魅力的男人,现在看来,他的魅力在别的地方也适用。
我初见她,是在一个充满阳光的午后。她穿着一条极素净的白裙子,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因为我们这里的人,穿的不是花里胡哨就是上面充满油渍。她端端正正地走着,手里拿着几件湿漉漉的衣服,正要晾。我悄悄的走到她身后,默默地观察她。她回过头来,看见了我,只淡淡的一笑。她说,她叫裳,来自江城,让我叫她裳姐姐。
于是,我们就经常来往了。我喜欢她,大概是因为她身上淡淡的宁静,和一年四季整洁的衣服。裳姐姐的屋子在村子最西头,里面总是她一个人,我一去,她就会给我泡一杯茶,给我讲家乡的故事。说来奇怪,平常我多么爱闹的一个人,走进她的屋子,就只愿平平静静的了。有时候刘叔回来的早了,她的故事就会停止,站起来对着镜子整理衣服。我站在旁边看她,她就扭过头来,朝我羞涩的一笑,那样子终于染上几分烟火气息了。
她住在这里的大多数情况都是足不出户的。一天下午,我放学回来,赶紧就要去找她。经过村头时,看见王大娘坐在那,周围了一圈人。我那时正是好奇的年龄,于是也跑过去凑热闹。我听见他们在谈论裳姐姐,我最喜欢的裳姐姐。她们说裳姐姐不是个好人,配不上刘叔。我气极了,立刻挤到前面对着王大娘大喊,你们凭什么这样说裳姐姐。王大娘看见我,也不好意思和一个小孩子计较,只是悻悻地说,散了散了。这里的人不喜欢裳姐姐,也许是因为裳姐姐和他们不一样。
走进她的屋子,我不确定,她是否听到,只看见她的眉眼间旋上了一点忧愁。我心里急切地想让她高兴起来,就怯怯地把我在路边采的一朵花递给她。是很廉价的一朵花,但她的忧愁散去了,有什么晶莹划过脸颊。她哭了。我一下子手忙脚乱起来,她倾过身来,抱住我,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她说,我真的是个好人,小郗,你是个好孩子。
我越来越频繁地去找她,连小朋友们来找我也顾不得。有时她在端端庄庄地写着毛笔字,有时她哼着家乡的童谣,有时她娴熟地泡着花茶。但更多的时候,她坐在窗边,看夕阳的余晖划过茅草的尖顶。
一天,阴雨密布,雷电时不时划过天际,我是被阿妈和阿爸的吵架声吵醒了。他们吵得真凶啊,平常的温柔的表面都被撕破了。我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们越吵越凶,我心中有点害怕了。随着一声轰隆轰隆,阿爸摔破了一个瓷碗,我受不了了,一蒙头跑出去。
外面雨下的很大,我想也没想地就往她家跑去。一进门,我就看见她呆呆地做坐在床上,也不关窗户,也不披衣服。说来也奇怪,这种天气,刘叔居然不在家。我立刻忘记了自己的事,转而去关心她。裳姐姐一看见我,立刻惊醒了,赶紧关上窗户,给我拿来干毛巾,还去煮姜汤。我坐在床边等她,看见了几张照片放在床上,一张是年轻时的她,青涩,美丽。一张是刘叔和她,甜甜蜜蜜。还有一张是一个男人,很英俊,不比刘叔差,还多了一点书生气。
裳姐姐出来了,把姜汤递给我。我指着一张照片对她说,裳姐姐,你真好看。她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也没有笑,只是看着那几张照片出神。一道闪电划过,衬的她越发瘦小,仿佛就要消失。那天也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一次也没有听见她再讲起她和刘叔的故事。
倴城的春季来了,阳光也好起来了。我又恢复了野的性子,和朋友们漫山遍野地跑,也就裳姐姐那能让我安静个几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发坚定地认为,自己一定要成为她那样的女人,平和闲适。
经过村头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刘叔,只是他旁边还有一个女孩子,怕是什么亲戚吧。我连跑带跳地向她的屋子赶过去,想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一进屋子,我就朝她大喊,刘叔回来了,可出乎我意料的是,她没有像往常一样高兴地站起来, 把自己收拾漂亮。她在哭,两行泪水顺着滑下,落在她的裙子上。我明白了,那个女孩不是她的亲戚。我站在旁边,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春天肃穆的风吹进来,卷走了太阳留下的暖暖余光。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刘叔。有人说,他和他的朱砂痣去了外地打工,而白月光,也就成了饭黏子。我也因为学业越来越重,很久没有去看她了。
一个午后,我完成作业后,忽然想起来她的白裙子。就把阿妈带回来的苹果挑出了几个又大又红的,想要给她送去。数月未来,这里已经满目荒芜,我正想着她为什么不收拾一下。就知道了答案,屋子里面没有人,窗户大开着,寂寥的风击打着窗帘,忽然我看见桌子上有一张白纸条,上面压着一个玉手镯。我赶紧拿起来,上面写着:
小郗,我走了,这个镯子,就送给你罢。
我一下子慌了神,捡起镯子就冲出去,身后的苹果摔的七零八落。她一向深居简出,到这时,我竟不知道该找谁去问问她的去向。最后我还是在村里最八卦的孙大娘那里得知,她去了远方,去找她的故乡。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带着全家人告别了村庄。我走的那天,很多人都来送我,连王大娘都来了。可是她没来,我找前找后,都没有她的身影,车要开了,我收起满目的愁思,走了。车开的很快,对于她的记忆越发遥远。梦里只剩下那条白裙子和她温润的笑。
很多年后,我在北京安了家,有了对我很好的丈夫和可爱的孩子,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到底还是没能活成她的样子。阿爸前两年去世了,胃癌。最后那段时间阿妈忘记了阿爸的不好,一心一意地照顾他。此后阿妈一个人住着,我便时常去陪陪她。
一天,下班的很早,我打电话给阿妈,告诉她要回去吃饭,她答应得很爽快,话语间带着淡淡的欣喜。一进门,就看见阿妈在厨房里忙前忙后,腰不自觉弯了。我坐在沙发上等待,闲极无聊,看见茶几下压着几张旧照片,就拿来细细端详。一张是我的小时候,站在山坡上,笑得灿烂。我想起小村庄,神色不由得柔和了几分。另一张,是我离开的时候,村长提议照张照片,大家都是端着的,神情特别严肃。突然我看见画面最下角有一抹白色,虽然只有一角,但那花色,分明就是她!
我听见我用颤抖的声音问道,阿妈,你还记得裳姐姐吗?她想了一会,似是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说,她啊,很苦,人家本来是有恋人的,但耐不住刘明那个家伙的花言巧语,千里迢迢来受苦啊!
那天晚上,我又梦见了她,她背对着我,看不清面容,走得很快。只有那条白裙子,一如我们初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