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骑士——第15章

【第十五章】初试锋芒

1.

  春天来了,万物生长。我的欲望也像吸饱了甘霖的野草,疯狂生长。在初尝了权力和权力所带来的甜头之后,我有一点头脑发涨。我像一个顽皮而又贪婪的孩子,把权力当作花花绿绿的橡皮泥,受到第一个成功作品的鼓舞,急于尝试把手伸向各种颜色,急切地炫耀和享受自己的聪明与创造力。为了多搞一些钱,我已经不满足像以前那样偶尔从应龙科长那里报销几张发票了,特别是当我发现跟他缠在一起存在不可名状的危险之时,就脑子一转胆子一壮,决心依靠手中的权力自己干。

  新的一年战士考学开始时,我不再像以前那样让他们自己采购辅导书。我找到了这些复习资料的供货商,以军区机关要求统一配发的名义,要求报名参加考学的战士集体购买。紧接着,我联系了负责组织体检的卫生队,要求他们收取体检费。以前都是免费的。当然收费的理由也很容易编,就说机关要求把所有参加体检的血样送到军区统一化验,当然我会跟卫生队的领导按照大头小头的比例分配这些钱,没有人不愿意。有没有风险呢?我认为,作为任何一级机关来说,没有人去查证有关说法的真假,真正可能产生怀疑的只能是底下的战士,但是他们的怀疑有用么?没有人会关注他们的声音。而且,对只求花钱买个平安图个吉利的他们来说,这点钱也不算得什么,只要能够达到目的,不值得为此得罪决定他们命运的人。当然这还不够,已经确定进入军区考学苗子复习班的战士们,要求集体带队前往,所以路费、保障费、复习物品采购费等等也是要提前收一笔的,说好是多退少补,但可能再退吗?总之,我把围绕考学这件事所能生财的所有细节都考虑并利用到了极致,显得那么顺理成章又天衣无缝。至于说到收入,前后加起来百十号人,每人即使只收几百元,也仍然还是很可观的。

  不过,作为已经在机关浸淫几年并且无师自通的聪明的我,当然知道这件事是不可能隐瞒住同科的那几个老油条的,也当然知道这些钱是不能独吞的,否则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最聪明的办法就是利益均沾。首先为新上任的干部科王科长送了一部当时最先进的诺基亚8210手机,当他警惕地询问这是什么意思、钱是从哪里来的时候,我撒了一个谎。说是有人送给我家张老爷子的,他已经有了,这多出来的一部正好送给科长用。王科长虽然爱不释手,也还是很客气地说:那你留着用就行了嘛,送给我干啥?我又不是没有手机,而且刚回来就收自己兄弟的东西,这多不好!我笑着解释:王科长,咱们都是自己人,我也不说外道话,我的手机要是比您的还好,万一在外面让大家看见了,您觉得我在机关还能混得下去吗?他嘿嘿一乐:那倒也是,你小子上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啊!我说:小事、小事,您是我老哥,千万别客气!

  对于科里剩下的几个人,那也不能落下,多少倒无所谓,关键是要人人有份,堵上他们的嘴。我以给大家补充点通讯费的名义每人发了200块,自然都笑纳了,没有人去追问这笔钱的来历。有人说这样做是不是为了把事后风险也均摊了?这不可能的,主要是降低事前风险,堵嘴。墙倒众人推是这个人群最普遍的下意识,收钱的时候他们嘴上说着感谢,要记你的好,一旦出事了要么装不知道,要么就会落井下石,向组织汇报说:当时就瞧这小子早晚要出事,他给的钱我一直都没用,嫌脏!

  但也有一个人没收我的钱,并且随后说了一番话,在悬崖边上把我往回拉了一把。这个人就是科里已经当了四年副科长的老宋。他像一个身怀绝世武功的高手,平日与世无争,冷眼看着这个世界,但关键时刻一出手便能一招致敌。他的话至今我还记得特别清楚,并且仍然在心里充满特别的感谢和敬意。若不是他的那番话,我可能早就栽了大跟斗,现在是不是在班房里蹲着都不好说了。

  老宋说有事找我,让我下班后晚走一会儿。等确定没人了,他是这样说的:“小马啊,来科里这几年,你聪明,勤奋,也会来事,大家都喜欢你。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反正我是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小兄弟。但今天我这个当老哥的必须要说你几句,你胆子太大了,这样下去很危险的!”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表情严肃而慈祥,甚至很像我的父亲。

  我吃了一惊,虽然知道自己做的那些事别人不可能一点不清楚,但被宋副科长如今这种态度这种语气一说,也是非常害怕的,仿佛已经暴露在光天化日一般。却仍抱着侥幸装着轻松,说没事的宋副科长,都是正常范围内,您别想多了!

  “正常?太不正常了!”老宋很有些生气了。“你一个小小的正连职干事,用着三千多的手机,以你自己的工资,正常吗?你给他们发的什么通讯费,钱是从哪里来的?正常吗?如果这些你都觉得正常,那恰恰说明你的思想太不正常了!说明咱们现在这个部队太不正常了!”

  我不敢吭声,默默听着。老宋也稍微缓和了一些:“现在他们收你的东西,记你的好,那是因为你手中有权力,因为你岳父的背景,因为你现在还没出事,将来怎么办?将来有一天这些东西都没有了,你怎么办?你没有想过吗?你不知道这些事一旦败露了,不但要受党纪政纪处分,就连你的军人身份都有可能丢掉吗?不要说什么尊严、荣誉、责任,你有没有哪怕一点出于后顾之忧的敬畏?”这话听完,我冷汗就下来了。说实话,我的脑血管确实被侥幸心理的猪油包裹了,以前真没想过会这么严重,甚至压根儿就没想过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是,我也有个疑虑,为什么他们不提醒我?甚至连科长不是也把我送的手机收了吗?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虑,老宋接着说:“有的时候,领导认为你还有用,想保你,可能会替你说几句话,但前提是你别太过分、后果别太严重、别影响到他的利益;但更多时候,领导会装作不知道,到时间一说受蒙蔽啦,受欺骗啦,受蛊惑啦,这些能算什么问题呢?顶多算思想麻痹律下不严,做个检讨就罢了,他能有多大损失呢?可为了洗清他的责任,到时一定会对你从重从严甚至置之死地,以牺牲你的政治态度来换取对他的从轻处罚。你永远都是微不足道的蝼蚁,永远都是他们案板上的肉!”老宋边说,边若有所思,仿佛在找寻自己当年躺在案板上的模样。

  “追名逐利,人之常情。我们都不是圣人。但有句话叫‘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是军校毕业的高材生不会不明白什么意思。还有句话叫‘命中有,躲不掉;命中无,莫强求’。不要急,不要躁,不要主动伸手去拿那些现在不应该属于你的东西!有很多时候,当你到了一定位置之后,名啊利啊的这些,会主动摆在你的面前,你想躲都不一定躲得掉。你想不要,别人可能还有意见呢!所以,你要在这条道上走,就一定要隐忍,要沉住气,当你到了那个位置那个高度之后,就会发现,原来你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其实唾手可得,根本就不用你费那么大力气冒那么大风险去追求的!再过个几年,你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问题的关键,是你得平安地、安全地、稳当地熬到那个时候,等到那个位置!”老宋的目光,深邃浩瀚,眸子里现出一名少林扫地僧的影子,淡然与深不可测。

  直如醍醐灌顶!虽然有些话是我多年以后才真正领悟的,但在对话的当时,我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他的这番话,一定是混迹官场多年的真知灼见,一定是出于对我的真心帮助与爱护,是一种类似“升官经”或者“护身符”的存在。我低沉地、发自心底地说了一声谢谢,把那两百块钱收了回来。拿这点钱给他,等于是在侮辱他。我觉得老宋这种“忍者神龟”的精神,一定可以让他熬成将来能驮功碑的千年老王八。其后,老宋在干部科又熬了一年,在正营满五年的时候下团当了一名副政委。然后副政委又干了四年,大家都以为他要转业了,结果又以人品、敬业精神和与人无争提升了师政治部的副主任。有时候一个强力的领导需要一个无能但听话的副职。又干四年,被一位慧眼识人的大领导在下部队检查期间看中,选到京城当了秘书。如今的老宋,已经是一名将军了。不过,他的经历多少带有一点传奇色彩,不具有广泛的代表性。很多人是在“苦熬”甚至“傻熬”,能干到副团转业回家就已经不错了。

  从那之后我很是收敛了一段时间。特别是当列宁与他的应科长逐渐闹僵、并且知道我跟应龙的背后瓜葛之后,我就更加谨小慎微了。我是真有点害怕被牵连进去了。多年以后我在想,当时为什么像走火入魔一样,差点走上一条不归路?除了对潜在的危险估计不足、侥幸心理占了上风,正反两方面的教育提醒不足恐怕也是一个原因。大家都在闷声发大财,大官发大财,小官发小财,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上行下效,见怪不怪。出了事的也有,很多人不是引以为戒,悬崖勒马,而是笑话其太贪太笨,运气不好。所以,我很庆幸遇到两个人,一个是科里的老宋,另一个就是列宁。

2.

  事情的起因:负责管理伙食的列宁,某一日下到基层连队检查,发现上面配发的新式炊具、笼屉什么的并没有到位,在用的还是黑乎乎油腻腻的老家伙事儿。就问司务长:不是早就配发了吗?上面还特别规定,配发到连!我在帐上查过,数目都是够的,一套不差啊?

  那司务长欲言又止。列宁再问,这司务长似有顾虑,就说我也不大清楚,您还是问我们副连长去吧!叫来副连长再一问,还是吞吞吐吐。列宁就说,要再这样,我就当个问题如实向上面报告了。副连长一听乐了。向上报告?你报告给谁去啊?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藏着盖着了,这事儿你得问你们应科长去啊!

  原来,上面配发的这些军需用品,还是在应龙当副科长的时候经手的,发生在列宁下放靶场连当连长的期间。本来是上面为了改善基层伙食条件无条件配发的,可到了应龙那里,变成了买卖关系,而且还说是按上面给的统一价、价拨下来的。一套炊具一万,一套笼屉一万,拿钱来换,没有现金也可以,从本单位伙食帐上折算。这种事,想要欺上瞒下还真不容易,因为这是张副司令临退休前做的好事,给全区配发的,谁在兄弟单位还没个朋友耳目什么的啊?所以多数都心知肚明,只瞒了领导们不知道。就连队的伙食费底子来说,两万块钱也不算大数目,问题是这事办得太黑,除了那些一心要拍应龙马屁的、平时有求于他不愿意得罪人的,好多连队还真就采取了拖和欠的办法,一直没换。

  列宁一听这个,心里那个气啊,好啊你个应龙,还真是雁过拔毛啊,都说喝兵血、喝兵血,以前光听说没见过,这不就是赤裸裸的喝兵血吗?列宁的脑子好使,粗略一算,全师五六十号连队,加上自己开伙的基层单位不下八九十个,每家搂两万,那下来就是小两百万啊!真他妈的够黑的!问题是,这些钱最后是充了公、还是入了他应龙的个人腰包了呢?

  没等列宁想明白,那副连长接着又说:听说军需科马上又要下文件了,要全师都统一换装新式炊具,还要作为年底后勤工作检查评比的重要内容。所以张助理您也别太着急,我们连长指导员等筹措好了这笔钱马上就换,大不了弟兄们吃上一个月的咸菜呗!

  列宁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也没法说啊,带着一肚子气和一脑子疑惑回来了。列宁后来跟我说,本来他是不大想管的,以前爱管闲事吃亏上当的事儿好少吗?问题是伙食管理包括炊具营主这一块儿在业务上归他管啊,别的事可以装没看见,这自己分管的事能装没看见吗?万一将来事情闹大了牵连到自己怎么办?

  所以,他就硬着头皮找应科长去了。把下面的所见所闻一汇报,也不敢公开置疑和直接责问科长倒卖营具的事儿。就兜着圈子说,有的基层连队确实有困难,资金难以筹措,这换装新式炊具的事是不是从长计议?应龙一听,说道:“这事儿好办,定个时间表,截止到六月份,全部换装到位!钱不够的,直接从他们伙食费里按月扣!”

  列宁一听,真够黑的,问题是这事得他去承办,这不是让自己找着挨骂吗?就接着蘑菇:“科长,不行再商量商量?要不,先把装具先发下去?钱的事回头再慢慢说?要这么硬来,怕底下有些话不好听啊!”

  应龙把眼一翻。“什么好听不好听的?干工作嘛,哪有不得罪人的?我们不能怕下面有些人发牢骚说怪话就不敢坚持原则嘛!你听我的,抓紧办!出了问题,有我科长顶着,你怕啥!”

  我怕啥?我怕被弟兄们戳脊梁骨!列宁的脾气,虽然说这几年经过岁月磨练有些变化,到底是禀性难移。他看不顺眼的东西,再怎么打扮也很难顺眼。这家伙牙一咬心一横,去他娘的蛋!我先把装具给下面的弟兄们都发了,钱的事儿回头再说吧!反正这一块儿现在归我管,我还不信到时候你收不到钱,还能公开站出来咬我!咬我还倒好了,咱把这事儿翻开了亮亮!一个电话通知,还真把剩下那些装具全都给发了!已经花钱买了的,那对不起了,没你的份!

  应龙听说后,果然大怒!好啊你个姓张的,胆子也太大了,眼睛里还有我这个科长吗?但是装具既然已经发了,再收回是不可能了。应龙心疼这白白损失的钱,也是利欲熏了心,硬是坚持又从每个领了装具的单位伙食费上扣了五千块钱,说是以旧换新什么的折旧费。不过五千对比两万,多数单位也见好就收、息事宁人没跟他计较了。腾出身子,反过来应龙就要收拾列宁了。他向后勤部长跟前告了列宁一状,当然没提倒卖装具这事儿,只是说他不听指挥、目无领导、擅作主张,加上业务能力差,已经不适合再在师机关工作了,建议踢回基层去重新回炉!

  后勤部长也不是瞎子聋子,岂能猜不到应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对应龙与赵光明的事情也早有耳闻,心想在应龙身边放枚钉子未必不是好事,万一将来事情有变,赵光明的位置也并非遥不可及。于是他主意打定,对应龙好言相劝,说对年轻人还是要多敲打多锻炼,但是也不能一棒子打死云云。并且立刻就叫来列宁,当着应龙的面好一顿臭骂,算是给他下了个台阶,也保住了列宁。不过回来之后,应龙也毫不客气地对列宁说:管好你自己的事,不该你管的,一个都不要管!我实话告诉你,这个世界就不是你这种人玩的!你也玩不起!再不识抬举,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列宁从他办公室里咬着腮帮子出来,转身就下楼过来到干部科找了我。当时我正在接听电话,手里拿着一份刚刚收到的传真电报。他耐着性子等我打完电话,对我使个眼色招了招手。我刚出来把门关上,他在楼道里就发着狠小声嚷开了:“妈的,我不干了!你想想办法,还是让我回机务大队干技术吧!”

  我急忙小声制止了他。“你什么情况?别冲动!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这话一说,其实列宁已经意识到了,他长出着气调整着情绪。这时办公室电话又响了,一个声音喊我:“小马,电话!”我又指指他脑袋示意他冷静,转身回屋接电话去了。列宁大概是站了片刻就走了。

  这个电话是军区调配科打的,对那份传真电报又做了补充要求。我这才开始研究这份传真报:关于为南方战区选调干部的通知。原来,这是为了适应军事斗争准备需要,在南方战区新成立了几个新武器装备部队,要从全军为其选配各种优秀干部,以初级指挥军官和技术军官为主。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很可能是一个改变人生的好机会!

3.

  看着这份为南方战区选调干部的电报,我第一时间想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列宁,一个是我自己。

  对于列宁来说,也许他生来就不是为了和平环境存在的,他更适合于活在烽火硝烟的战争年代。他的理想,他的热血,他的近乎偏执的个性,这些都跟影视作品里的另类英雄很相似。当然,我并不知道影视作品里的那些形象跟实际当中的英雄人物有没有差距,差距有多大。我只是觉得,假若给他一个冲锋陷阵报效国家的机会,他一定会比现在活得更加自由,也更加精彩。作为亲如兄弟的同学和战友,我有义务帮他这一回。特别是列宁目前的现状,他已经呈现出与环境的抵触和反抗,再这样下去,我担心他要么自虐式地沉沦,要么破坏性地爆发。

  至于我自己,我也说不好为什么会突然产生要换一个环境的念头。我是一个特别矛盾和纠结的人。有时特别理想,有时特别世俗。感觉自己有时像一辆飞速行驶中的火车,需要不断地把一锨一锨的煤填进炉子去,需要不断地给自己以新的目标刺激,不然就会很快停止前进甚至甘于堕落。有时又像一段早已枯朽不堪的木头,可以一任风吹日晒在岁月长河中慢慢腐烂,但偶然之间不经意的一点火星却又可以使自己迅速点燃,升腾起熊熊的生命之火。总之,正如张微所说,我是一个不安分的人。在这种不安分之后,我有时看到自己的雄心,有时看到自己的野心。

  我敏感地觉得,此次选调干部去南方的新部队,很可能会在那个新的平台上创造许多新的更好机会。简而言之,如果利用得好,那可能会让我多年以后爬到更高的位置上。在这之前,我已经设计好了自己的路线,就是调了副营回兰州,在机关混几年再下来找位置。同时也可以跟张微在一起,跟我们的孩子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但我终于发现其实我的内心并不甘于如此,那种一眼就可以看到自己未来几年几十年的设计太死板太没挑战也太没意思了。作为一个男人,我的血液里充满了征服和奋斗的基因,如果没有这些,我担心自己的血液将不再流淌。

  不过张微一定不会同意的。尽管我很相信这种判断,但仍然不死心想做个试探。结果不出所料,我在电话里刚一开口透露出这个意思,张微就打断了我。“你想都别想!你是一个马上要当爸爸的人了,你考虑过我和孩子吗?你已经不年轻了,成熟一点好吗?别那么自私,想想我和孩子,现实一点好吗?”于是,我理想的小火苗瞬间就被浇灭了。当然,我同时也提了列宁的事,说列宁也许可以去到他真正想去、也适合他的地方去,说其实挺羡慕他的。“你羡慕个鬼!你还真以为什么新部队就可以让你们凭理想进步、靠本事吃饭吗?不就是换了一个新锅吗?可炖得还是陈年老汤!等他再一次碰得头破血流的时候,就该回来羡慕你了!行,行,我不跟你吵了,我不能因为你再气着我肚子里的孩子!总之这件事我不同意,你想都别想!列宁他爱去去,我管不着!”

  得!老婆大人如此发飙,本来就意志不坚定的我只能服软了。于是全心全意帮助列宁促成这件事。列宁听说有这么一个机会,确实高兴得够呛,仿佛终于可以实现他的理想,马上跟敌人干一仗了。我问他就没有考虑过老家的婆娘和儿子吗?他说反正在这里也是一年最多回两趟家,去南方无非路途远点儿,性质上都一个球样。看得出他很兴奋,精神抖擞。

  整个推荐过程也很顺利,军需科应科长巴不得赶紧把他赶走,后勤部那边也没有强留,再加上我在干部科和政治部的顺火推舟,很快就报到了师常委那里,几个主要领导一会签,就把列宁作为优秀干部推荐人选上报给军区机关了。接下来,只是一个走程序的等待过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列宁的情绪也比以前高涨起来。

4.

  但是老话说的没错,头脑发热,就要惹祸。按理说,你一个差不多要走的人了,该干嘛干嘛,上好你的班,不惹事,也不惹人,平平安安耗完时间不就完了?可列宁不是那号人,不知道是跟应龙那家伙积怨太深,还是他认为走之前收拾一下应龙既能为大家讨个公道还不至于惹祸上身,总之我始终想不通他当时的脑子是怎么转的,竟然干出这样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那天一大早,空勤灶门口的大黑板上贴出来一张“大字报”,是用四张8开纸打印出来拼接在一起的。上面是近三年以来的空勤灶伙食开支细目。平时这张黑板上也帖一些东西,比如近期菜谱啦,退伙通知明细啦,以及偶有检查之前临时贴上去的当月伙食开支帐目等等。大家也都知道,说是讲经济公开,接受民主监督,但实际上都心知肚明,那是聋子身上的耳朵,糊弄假洋鬼子的。但是这份开支情况表格明显不一样:不但有当月的明细,什么什么菜,什么什么原料,买进多少,损耗多少,赢余多少;还有去年、前年的明细,买进多少,损耗多少……眼尖的一下就能看出来,前两年帐面上竟然都是负的,而且同样的菜买进价也明显偏高。那些飞行员仔细一琢磨,自打这个秃头张助理来了之后,感觉伙食明显有起色,味道不说,菜里的真材实料比过去多了,油水也大了,吃得都挺满意的;可为啥就这样吃,伙食帐面竟然还有一点儿节余,而过去吃那么差,倒他妈的还亏损呢?是不是被狗日的偷着吃了?这里面多数人,对这些并不是太在意,最多笑笑就过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也有那比较认真或者比较刺头的,平日自觉高人一等,最烦那些后勤的占自己便宜,当下就吵吵起来:我操,这帐里有问题啊!应该查查!对!查查!

  要说列宁选在把“大字报”贴在空勤灶,也是耍了一点儿小聪明的。因为飞行员不是一般的人,那是直接通着师党委的,他们身上的事,再小都是大事。而且师里几名空勤常委,师长、副师长、参谋长、副参谋长等等,除了上级来工作组需要到招待所陪同,平时基本上也全在空勤灶吃!这个事一闹腾起来,等于直接就捅到天上去了!果然,飞行员们的喧闹惊动了师长,他站在那帐目前粗粗一看,心里就明白了大概。不过他没动声色。“不就是正常的帐目公布嘛,大惊小怪的!你们是不是都吃多了!”旁边跟着的人也赶紧随声附和“就是!都吃多了吗?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

  师长回到办公室就给后勤部长打了电话。“你去查查,空勤灶那帐是怎么回事?谁干的?想干什么?是不是真的?打算怎么办?还有,以后别再让我看见类似的事儿!”机关炮似地一顿轰,可把后勤部长给问蒙了。

  到现场匆匆一看,再粗粗一问,部长心里就有数了。赶紧叫空勤灶的人把那张‘大字报’揭了。一上班就把负责管食堂的列宁叫到自己办公室。没好气地说:“说说吧,贴那个‘大字报’啥意思?你想干啥吧?”

  列宁既然决定做这件事,早就把各种后果想到了。他挺镇定地说:“部长,就是正常的公开一下帐目嘛!”

  “正常你娘个屁!”部长发火拍桌子了。“老实说,你想干什么?今天不说清楚,这事没完!”

  列宁见部长开骂,倔脾气也上来了,“我没说假话!”脸上一副很无辜很不服的样子。

  部长见他这样,只好又把火气往下压了压。“你什么没说假话啊?你说那个帐你没说假话吗?我今天要让你明白,我生气不是因为你帐的真假,而是这件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小子是不是想把我们整个后勤部都放在火上烤啊?是不是想让我们整个后勤部在全师面前丢他妈的脸?啊?你给我说!”

  一番话把列宁也给说蒙了,他好像也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于是,他的脸红了,憋了半天想说什么,到底没敢再说。

  见他气势矮下去了,部长才说道:“有些问题,别以为只有你聪明,只有你知道!谁他妈都不是傻子,别人为什么不说?你是不是以为,自己马上要选调到南方部队了,可以有恃无恐了?我告诉你,八字还没一撇呐!而且你能不能走,全在我一句话!你信不信?”

  列宁一听这个,可能是感到委屈了,连忙抬起头分辩:“部长,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那个帐有问题,得让你们知道!”

  部长一声冷笑:“哦,你小子终于说实话了!你倒是想让我们知道,现在可好,不但我们知道了,搞得全师都知道了!你可真有本事啊!如果飞行员因为这个事闹着不飞了,那就是严重的政治后果,你有几个脑袋,你担得起吗?”

  这下列宁蔫了,他确实没想到这个后果。不过这小子也算是有种,想了想赶紧回答:“部长,我,我错了!我确实没想那么多,我错了!一切责任和后果,我自己来承担!”

  部长看他那样子,也不好再发作了。“问题是,有些责任你是担不起的。年轻人,有点冲劲没什么错,讲原则也没什么不好,问题是你得守规矩,按程序来!坏了规矩,你再有理也变得没理了!你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部长!”列宁很有些后悔,不是因为他做的这件事,而是因为牵连到部长跟某些人一起挨骂。

  “剩下的事,你就不要再管了!伙食还要继教搞好!再向飞行员们征集一下意见!记住,决不要再提帐的事,只就伙食谈伙食!让飞行员吃好了,慢慢他们的意见也就没了!”部长叮嘱道。

  列宁正要敬礼告辞,门外又传来一个人的敲门报告声。列宁听出来了,是他的科长应龙。心说平时他进部长办公室最多是敲个门,今天喊起了报告,看来也是知道了事情心里发虚了。

  部长摆摆手让列宁退下,列宁敬个礼转身告辞。门一开,正碰到灰头土脸的应龙,对方见是他,狠狠地剜了列宁一眼。

  列宁关上了门,故意在门口停了一下。只听得里面一声低沉的怒喝:“你小子还敢来啊?看看你他妈干的这点破事儿!……”列宁有一种大仇得报的轻松惬意,却并不敢继续偷听,蹑手蹑脚地走了。

5.

  之后那几天的伙食质量格外地好,水果和甜点种类更加丰富,飞行员们吃得非常满意。当月的伙食开支详单和食谱被重新帖到了大黑板上。飞行员们得了口惠,议论帐目情况的流言也就慢慢消失了。或许他们也清楚,这种事不可能根本杜绝,管一阵好一阵差不多行了。

  后勤部长也并不再为难应龙,还亲自带着他去给师长承认了错误。不过只说帐目管理混乱,经营不善,可没敢承认其他的事情。后勤部长也有难言之隐,他知道应龙与赵光明的关系,并不想因为应龙得罪赵光明。师长给应龙、其实是给后勤部长也留了面子,训了一顿也没再坚持追查,只是要求他们限期整改。后来听说应龙答应部长,把他当年留下的坑慢慢给补回来。至于怎么补,能补回多少,那就只有天知道了。若时间一长后面再无人过问,可能也就一笔糊涂帐遗忘给历史了。

  应龙对列宁恨得牙根痒痒,不过自己当下也是一身骚,师长看自己的眼神明显都充满鄙夷,也就不敢再把事情搞大。心说这小子反正也是要滚蛋的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再说选调干部那方面。半个月过去了,列宁调动的事儿没动静。一个月快过去了,仍然没动静。我就觉得这里面有点不对劲。按理说,南方战区组建新部队,应该是火烧眉毛一般紧急,而且缺编巨大,通常来说只要符合选调条件,一报一个准啊!怎么到现在没有消息?出问题了?

  一打听,果然是。列宁的选调计划连军区这一关都没过!我问邱科长:领导,什么情况啊?我们报上去那位张助理,大学文化,当过连长,精明强干,政治过硬,怎么还给卡在自己的军区了呢?具体什么原因啊?

  邱科长说:“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政治部上会时就已经没这个人的名字了。干事说,好像是处长给划掉的。我这工作忙,也没问那么多。”

  处长给划掉的?问题是处长他也不认识列宁是谁啊!莫非是谁给他打招呼了?这他妈是谁啊?我这搜肠刮肚地想着,突然想到了一个人,王副司令!他是“兰州红”的爹啊!认识列宁也认识干部处长并且能够影响到干部处长的,可能也就他跟列宁有那么一丁点的瓜葛吧?不过即使是他,他出面挡列宁干什么呢?就算是曾经跟她姑娘谈过一阵恋爱,俩人已经分手各自成家了,连孩子都有了!这从道理上完全说不过去啊!太扯淡了这个!

  赶紧打电话问张微,你最近见过“兰州红”吗?张微说见过啊,前一阵我还约她一块儿吃过饭呢,她那儿子可废了,尿了我一裤子,结果她还乐,说沾点童子尿能招来童子,你问这个干嘛啊?我问:前一阵?大概什么时间?你跟他提过列宁的事儿吗?张微想了想,说:差不多一个月了吧,我好像跟他提过一嘴,我主要是数落你不踏实,像个猴子一样老想蹦来蹦去的……怎么啦?

  行了,不用问了,这“兰州红”如果知道列宁要调动的事儿,背后使坏的人八成就是她!从常理上推断,别人没那个动机和必要。因为选调干部去南方,指标不少,不存在彼此的竞争关系。不过,如果真的是她,“兰州红”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她现在哪里上班呢?每天都干啥啊?最近有什么异样吗?”我想了想,继续追问张微。

  “你问这个干啥?出什么事了?”张微突然起了疑心。

  “列宁选调干部的事儿没批,连军区政治部都没通过!说让干部处长给划掉的!我想来想去,背后捣鬼的人,会不会是‘兰州红’啊?”

  张微也没话了,似乎是很吃惊。“她?不会吧?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哦,对了,她现在不在下面单位了,已经调到军区机关帮助工作去了,好像是在幼儿园子教办这一块儿给帮忙……估计是她老妈给跑的关系吧?”

  子教办?那不就是归干部处管的吗?没跑了!就是“兰州红”!瞧我这情报工作做的,对“兰州红”的情况完全不掌握!这姑娘什么时候跑到我们上级单位去了?不过一想也有可能,我们的工作业务性很强,平常都是上下单线联系,科室之间很少打听不相干的事情,又怎么可能知道干部处下属一个偏门业务部门的人事变化呢?但是,这一切又都是为什么呢?

  我对张微说,我可以百分之九十九地判断,列宁这事儿就是“兰州红”给搅黄的。不过她为什么这样做,我是百分之一百地不清楚。你有时间可以问问她,到底想干嘛?都过去好几年了,好离好散呗,有那么大仇吗?非要赶尽杀绝吗?

  张微说她也不知道。以她对“兰州红”的了解,她挺善良的,挺重感情的。应该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不过,也许咱们看到的都只是表面现象也说不定。找合适的机会探探情况吧!

  也只好如此了。我郁闷了一两天,期间吃饭路上见到过列宁一次,犹豫半天也没敢告诉他。

  但是张微随后突然给我发的一条短信让我更加震惊。她说:你不觉得“兰州红”的孩子,长得有点像一个人吗?开始我还没回过味儿来,废话,不像一个人难道像猴子?像土豆?土豆!原来,张微是怀疑那孩子是列宁的?!我操!这也太震惊了吧?当时我脑子就有一点儿乱,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先不说孩子这事儿是真是假,假使这孩子真是他们俩的,“兰州红”此举何意?报复他?舍不得他走?不行!我赶紧打电话问张微,有证据吗?她说没有,只是感觉!而且她回忆起来那天说列宁要调到南方的时候,“兰州红”确实有点不太自然。全乱了,全乱了!我意识到,必须得找列宁问个究竟!

6.

  找到他,我也没跟他废话,直接就告诉他,你调动的事儿被人在军区机关给挡住了,没批!列宁一听差点儿没蹦起来:谁他妈的整我?没等他反应过来,我马上接茬轰炸:“你老实告诉我,你跟‘兰州红’到底什么情况?现在还有没有来往?”我留了一手,没提那孩子的事。

  “有什么来往啊?人家早都结婚了!我也是有家有口的人了!你觉得我是那种粘粘乎乎想占人便宜的人吗?不是,你提她干嘛?”列宁说的像是真的,如果他俩一直有联系,凭“兰州红”她爹的关系,列宁何至于要在靶场连受那一年罪?“你提她干嘛?跟她有关?”见我沉默不语,列宁又强调了一遍。

  “我他妈再问一个问题,咱们都是爷们儿,谁也别藏着掖着!你最后一次跟‘兰州红’在一起是什么时候?看啥看?别装傻!最后一次睡觉!”

  列宁突然之间提高了警惕。他什么不明白啊?半天他眼珠子瞪圆了,张大了嘴巴。“你是说,那孩子……”

  什么都清楚了!我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一是生气他竟然瞒了我们这么久,二是也让他清醒清醒!

  啪!可能是嫌我打的不够疼,列宁又给自己补了一巴掌!行了,什么都不用说了,就是这个原因!就是“兰州红”干的!

  “列宁啊列宁,当年那事儿,我一直当你是个爷们儿,走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婚也结得干脆利落,有担有当!那事儿我服你啊,像个男人。结果你暗地里整这事儿,还他妈装不知道!你这不是害人家姑娘吗?”我又是生气又是鄙夷地数落他。心说你留点啥念想不好,好歹人家姑娘记你一辈子,结果你非给人家肚子里留颗种子,这不是隐患吗?这不是造孽吗?现在好了,人家念你无情无义,报复你了吧?

  列宁把两只手当个耙子似的,在自己脑袋上就翻开地了,眼睛瞪得跟耕地的牛眼一般。“我是真不知道啊!我怎么会想到……那最后一晚上是她主动的啊,还说没事安全着呢……”

  我突然明白过来。列宁不知道“兰州红”怀的是他的孩子是真的。但是他应该更不知道,“兰州红”对他的感情有多深。一个女人肯为了一个男人背负如此的很可能长达一生的负担和风险,那个男人在她的心里该有多么重要!从这一点来说,我突然特别地敬佩“兰州红”!也从这一点来说,列宁这小子还真是属于有福气的。不过,接下来可能他的福气就到头了,这事处理不好,厄运随时都会降临到他、“兰州红”甚至孩子的身上!我比列宁更早意识到了其后的风险。心说,如果不问列宁这个事儿呢?去他妈的吧,已经来不及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只能打开一包烟,自己点一支,给他递一支。我抽了三支,他蹲坑似地还在抽,屋子里的能见度已经像桑拿房了。当抽到烟盒里还剩下肉眼可辨的有数几支的时候,列宁慢慢站了起来,说:“我找她去!”

  “找你妈啊!”我咬着牙,一脚把他蹬翻在地上!“说你傻你有时比猴子还精,说你精你有时比蠢猪还蠢!你找她干嘛啊?找不自在啊?找得她家破人亡啊?人家是谁,你是什么东西?”

  骂得列宁心里委屈,嘴一咧,像个大猩猩似地呜呜哭起来,样子可真丑!“那我,怎么办?呜呜,她,她心里还,还有我,我,呜呜,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受这苦!”

  “只准她心里有你!不准你心里有她!你个傻逼!大傻逼!”我知道,这个时候只能什么招儿狠用什么招了,必须让列宁彻底死心,不然,后面可有热闹瞧了!甚至是灾祸!

  “这事儿你只能自己咽在肚子里,把牙齿打碎了烂在肚子里!你只能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她不想让你离开她那么远!只要你还在这里活着,还喘着一口气,她就觉得有念想,有奔头!你他妈明白不明白?你哪儿也别去!以后就在这里给我老实呆着!哪怕你像个老鼠一样,像个虫子一样活着,记住:你都可能是她心里那唯一的男人,男人!懂吗你个傻逼!”我说着说着,受到这种从心底发泄出来的情绪感染,也忍不住哭了。

  呜呜,我听你的,我是傻逼,大傻逼。列宁边哭边说,一边用力揪自己的头发,扯自己嘴巴。最后搞得我自己也有点糊涂了,这玩意儿是不是真成傻逼了?

  如此这般,折腾了差不多一个晚上。再恢复过来的列宁,感觉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好像连魂儿都没有了。这事儿我也没有告诉张微。只是给她发了一个信息:问列宁了,那个的日子不对。别问她了。

7.

  在知道了自己跟“兰州红”可能还有一个孩子的时候,列宁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进,前面极可能是悬崖峭壁;退,他又不甘心,总觉得自己既辜负了人家,也等于当了逃兵。不过,目前所有这些都只是基于一个判断,尽管它无限接近事实,却并未得到“兰州红”的肯定。在我的再三要求甚至“威胁”下,列宁答应把这件事埋进肚子里。但我知道以他的性格,他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后来得知,他果然给“兰州红”写过信,也打过电话,但都没有联系上,或者对方是在有意地回避他。

  同时列宁也陷入一个更加尴尬的处境,走既然走不成了,接下来怎么办?还在军需科干?那太需要勇气和脸皮了,而且应龙能不能继续接受他都是一个未知数。真的重新回到机务大队去干业务吗?面子事小,问题这等于对自己前几年所选择道路和奋斗成果的全盘否定,列宁的精神上能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在这种时候,我给他出了一个主意:听说从总部开始,要在全军成立新的装备部,师里也要相应组建装备部,这其中既有技术岗也有行政编,不如到时你活动活动,去装备部吧!只是一个跨机关交流,将来是继续干行政还是改技术都有可以选择的余地,总好过现在像死鱼一样在后勤部混,或者被彻底打回基层那般狼狈。应该说,这是当时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主意,列宁听完也是眼睛一亮。不过呢,总装备部也才刚刚组建,什么时候能落实到师这一级,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怎么办?列宁一咬牙,斩钉截铁地说:我忍!

  我是一颗土豆,在哪里都能生根发芽。列宁哼着歌,在一种旺盛的求得生存的动力支撑下,奋力地躲避着烈日炙烤和罡风肆虐,向着脚下的石块和沙土顽强地伸展着生命之根。在得知我与应龙有过几次交道并且帮他办过几件事的时候,列宁请求我能够出面,替他缓和一下与应龙的关系。我也清楚地判断:列宁很可能陷入他到部队以来最为艰难的处境的时候,出于感情我也不能再继续矜持和过于防备,于是开始重拾与应龙的关系。

  我打算由我出面,请应龙和他的军需科同仁吃饭,这样列宁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参加。为了增加此次宴请的含金量,我邀请了新来的干部科王科长参加。他稍微犹豫一下也就答应了,毕竟多少要给我一点面子,另外他以前当干事时就认识应龙,此刻当了科长之后自己也有更多的需要。对于应龙来说,能够请到干部科长参加,多少是有一点受宠若惊的。所以当我提出我以私人名义请他和全科吃饭、并且说我的科长也参加的时候,应龙是有一些意外的,立刻痛快地答应,而且说:哪能你请呢马干事!这事包在哥哥我身上了,保管安排最高标准,让王科长满意!

  吃饭的详情不必细说。总之他们去了五个人包括列宁,我们去了四个,我,科长,能喝酒的张干事,以及能赖酒的刘干事。酒风见作风,双方也暗中较劲,反正喝得军需科一位年轻的助理事后跑到卫生队洗胃去了。我和列宁都偷奸耍滑没有喝多,因为心里有事。最后找个机会,我向应龙敬酒时拉上了列宁,向他介绍这是我最好的同学和最好的哥们儿,请应科长日后多关照!我们俩喝一个整杯,您随意!应龙果然是有一点吃惊。说:“马干事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呢?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啊!”他倒是挺豪爽,也加倒了半杯还多一点。“今天一说我就都明白了,什么都不用说了,既然是你的兄弟,那也是我的兄弟,没有什么关照不关照的,都是互相关照!来!整一个!我比不上你们年轻人,就这半杯了,表达一个心意!喝!”他“嗞喽”一下进去了!我跟列宁也心一横牙一咬,把那满满一口杯白酒掫进去了,这回可是真喝,难受死了。应龙还不忘趁着酒劲儿数落几句列宁:“我还不知道你跟马干事还是同学!都是同学,你也跟人家马干事多学学,聪明点,灵活点!你看看你,一点儿都不会来事,哪有整天跟自己领导过不去的?你这书都念得把脑子念傻了?我告诉你,不是看在马干事面子上,我……”我赶紧打住了应龙的话头。言重了,言重了应科长!以前不是咱们不知道这层关系吗?现在知道了,那就既往不咎,一切向前看呗!也就在这个时候,列宁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端起来冲着应龙说了一句:科长,我认罚!话音刚落,一仰脖又把这杯倒进去了!应龙看他这样,也借坡下驴:“你看看,到底是年轻!以后可什么都得学着点啊……”

  吃完饭,应龙叫来一辆车,要把我们都送回师部去。列宁把他拉到一旁,小声耳语了两句。应龙就转身过来,说一辆车挤不下,让其他人先走,我跟王科长再多唠会儿!等到其他人都走了,就剩下我、王科长、应龙、列宁的时候,应龙说:“走!王科长!我们张助理说了,要请您王科长、还有他的老同学去洗个澡,醒醒酒,再叙叙旧!”就打了个电话要了一辆私人的黑出租,也不管王科长是不是半推半就了,车来了就给拽上去了。

  我当时也喝多了,因为后来又单独给王科长表态式地整了一大满杯。只大概记得列宁带我们去的那地方似曾相识,被几个服务生分别领进几个包房的时候也是迷迷糊糊地好像来过,等躺在床上的我被一个小姐脱裤子的时候我认出了那个断指的小苏,这才意识到果然是上次我带列宁来“开苞”的那一家,他好像也只知道这一家了。小苏也认出了我,她轻轻地把我裤子脱掉,用手玩弄了半天我的兄弟,最后轻蔑地一笑:我就说,你是扶不起来的阿斗嘛!我哪顾得上跟她说笑,肚子里翻江倒海的,脑子里晕头转向的,忽然感觉要吐,连忙翻起身几步冲到澡盆旁边,一道既像瀑布又像彩虹般的呕吐物就飞了出去……吐了半天,再回到床上,感觉舒服了很多,但头还是晕得很。小苏把我的呕吐物冲掉之后,回到床边说:“搞是搞不成了,你躺一会儿,我陪你洗个澡吧!”我摆摆手,说不用。你赶紧去找那个跟我一起来的兄弟,年轻点的,又黑又瘦那个,看看他有没有事!我不用你管,我没事,你去吧,赶紧的!说到最后,我感觉自己的声音仿佛是从隔壁传过来似的,与隔壁房间不堪入耳的打夯叫床声音相映成趣,连自己的灵魂也慢慢飘了起来……

8.

  我再醒来时,屋子里明晃晃的大灯照着。列宁,小苏都在我身边。“他俩呢?”我问。“早送回去了!”列宁回答。“谁掏的钱?”我又问。“当然是我掏的!”列宁又答。“回头我把钱给你!”我还说。“说啥呢?这已经很感谢你了!同学不说感激啊!”“不行,你他妈的现在是两个孩子的爹了,你负担重……”我的嘴还真是够欠的。列宁一指小苏,“去,把他的裤子扒了!搞死他!”我赶紧一骨碌坐起来,拉着列宁就朝外走……

  这场酒一喝,列宁与应龙的关系似乎得到了些许改善。为了达到自己暂时隐忍的目的,列宁做了最大限度的妥协,甚至不惜利用共同嫖娼这种他以前可能最鄙视的肮脏方式。但是酒醒之后,应龙也清醒地意识到,以列宁的性格和行事方式,他还是留个提防比较好。于是他给我打电话,说想让列宁去场站军需股里去,一个是那边可以独当一面更好地锻炼人,二来也先把下一步的军需股长位置先占上。我明白他的意思,放在身边到底是不放心,下放到股里去,至少眼不见心不烦威胁也没那么大了。我同意了,也说服了列宁。反正师一级装备部组建在即,既然是熬时间,到哪里都一样,也算一个以退为进的法子。

  列宁去了场站军需股之后,后来又找了我一次,主要是发牢骚。说应龙那个王八蛋,不但在吃上抠弟兄们的钱,在穿上也抠。他去看了,军需股被装仓库里的好多军被、军褥、迷彩服都他妈是假的,跟上面发的供货厂的编号、货号什么的都对不上。说要不是警卫连的一个老兵找他换被子,说新发的被子明显不如老军被暖和,他还不知道应龙在被装这方面也做过手脚。列宁骂道:当年看电影《高山下的花环》,那个军长的儿子就是因为劣质炮弹才牺牲的,没想到啊没想到,现在还有人在军用物资上搞鬼,而且不是别人,正是他堂堂一个军需科长!虽然说假被装不至于伤害战士的生命,但会直接影响他们的健康啊!有朝一日,我要有了权力,非把他应龙、把那些所有跟他一样的贪官统统枪毙!一个不留!我说你省省吧,那酒白喝了?澡白洗了?能活下去混下去比什么都好,你就难得糊涂吧!列宁又说,听底下兄弟说,应龙那小子在县里还让远房亲戚开了军品店,专卖军品,甚至连军粮军油、飞行员吃的巧克力都有!我一听这个,立刻警告列宁:你别听风就是雨的!又没有证据!老老实实你给我呆着,什么都别管!你再瞎闹腾,别说我了,神仙也救不了你!列宁就叹一口气:我不就是找你发发牢骚嘛!我不找你找谁?不说出来,我这心里难受,堵得慌!不过最终,看我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他也只能悻悻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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