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女儿指给我看,大概我是永远不会注意到那里还有一棵桑树。它弯曲着身子,有些病态的蜷缩在隔壁单元楼后面的冬青花带里。
第一眼瞧见它,我有些不相信那是一棵桑树。可它确实是一棵桑树!
我站在这棵桑树前,仔细打量着它。楼前碧绿青葱的冬青花带里,栽满一排粗壮的梧桐树,五月过半后,茂密碧绿的树叶洒下一地阴凉,斑斑驳驳的亮点镶嵌在阴凉里。相挨的梧桐树枝叶互相呼应,有些舒婷笔下橡树的味道。梧桐树后面,紧贴着墙壁长着开满火红花朵的石榴树,一大丛一大丛的枝条肆意散漫,把火红的石榴花送到冬青的枝叶上、梧桐树的树干上。把不大的空间都塞满自己的美丽。它有这个资本,天生丽质而又背景深厚,就是做的过分了,谁又忍心指责呢?就算是它结的石榴又丑又涩。这样逼仄的空间里,谁会注意到这棵安静弯曲瘦弱的桑树呢?
我心里阵阵泛酸,桑树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它应该是高大昂扬有生气地,能够完成自然赋予的使命,就和老家院子里的那棵桑树一样。今晚明月如霜好风如水,那棵桑树还在我心头徘徊。我起身下楼,站在这棵桑树前,重新审视它。它在想什么呢?它又是从哪里来呢?又或者它将去向何处?它的存在又有何意义呢?桑树,一个美妙的存在。南有采莲女,北有采桑女,她们自古让文人墨客不吝笔墨去描绘,成了一个个美丽坚贞聪慧的象征,带给我们的可不止是简单地想象。如果没有桑树,不敢想象中国古诗文里该有多大遗憾了。可是面前这棵桑树,实在担不起这个重任,更何况是以叶养蚕,以果泽众呢?
眼前的它弯曲佝偻的身体,伸着瘦弱的枝干,畏畏缩缩地蜷缩在梧桐树的下面,在石榴树的强势面前寻找能够生存的空间,被人强拉硬拽扯去不多的桑叶,只剩下破破烂烂的头顶,还在那里硬挺着,身上可怜巴巴剩下几颗泛了红的绿色桑果。它是被人有意抛弃在这里吧?或者是有人应付差事把它随意塞在这里?不然它怎么会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它不属于这里,此刻也许它是悲哀的吧。多余的尴尬让它承受了更多的痛苦,基本的生长空间都被剥夺无余。想要生存只有改变自己,挺拔的枝干从脚开始扭曲,弯弯曲曲寻找能生存的空间,哪怕失去了本来都模样,只要能生存下去。它不依附于梧桐的强大,也不依附于石榴树的骄横,它依然是它自己,它的枝叶朝上,甚至不让枝叶碰触到身边那些藐视自己的力量。它挺着弯曲的头颅,承受被撕扯的疼痛。也许它知道自己的存在已经完不成自然赋予的使命甚至是否能够活下去都是必须面对的困境。它能够怎么办?既然已经存在 ,只有努力去拼搏,把活着当成奋斗下去的全部意义。虽然没有健康的体魄,那就拥有一颗顽强的心吧!面对困境,迎难而上,只要能活下去,承受再多苦痛也值得。我对它有些隐隐的敬意了。
如果它能发出自己的声音,那应该是嘹亮慷慨激昂的生命之歌。那老家院子里那棵桑树呢?应该是温柔饱满淳厚的。老家的桑树有着自由的空间,有着我们无比的宠爱。它高大茂盛,会结满整树桑果,会喂养多半个村子的蚕。
我想家了,想关于家的一切了。
夜深了,都已沉沉睡去。一个人的路总是这样安静,安静的让我生出难以忍受的孤独。五楼卧室的灯还亮着,女儿早已熟睡。我徘徊在桑树下面,迟迟不愿归去。都说深夜能够直击灵魂,能催生出隐藏在人心底最真实的自己。北边的天空被高楼的霓虹灯照亮,那是我家乡的方向。此刻母亲和父亲也已经沉睡了吧!我手抚着这棵桑树残缺的枝干,为它感觉彻骨地疼痛,也为自私伤害它的人感觉愤恨。
我坐在路边恍惚回到了儿时老家的院子里。那棵桑树长在老院的后门旁边,挨着土墙,有着粗壮的树干,茂密的树冠,当然还有满树黑色的桑果。稍微斜着的树身,把浓密的枝叶伸向墙外,成熟的黑色桑果也落到了墙外的巷道。它是那样大,那样大,大的塞满了我的回忆。当桑果开始发红的时候,那时是桑树最漂亮的时候了。阳光穿过树叶,浓绿的桑叶间一个个红绿色的桑果探头探脑,我坐在桑树下面,看着那些桑果,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可以吃。等桑果从浅红色长到深红色,我就每天让奶奶给我拿钩子钩来吃,只把顶端红色部分吃掉,下面还发青的部分就扔了,不用觉得那是浪费,谁让我拥有这样一棵结满桑果浓密又高大的桑树呢。奶奶问什么味道,我扔一颗到嘴里,说反正不好吃。
好不容易等到桑果发黑,那我和哥哥的手、嘴巴每天都是黑色的。哥哥能爬到树上,我就仰着头站在树底下,等着哥哥给我摘桑果,成熟的桑果,一个个有着饱满的黑色,扔一个到嘴里,甜、酸、香。哥哥摘桑果很小心,一个个给我放盆里。它们太脆弱了,稍一用力就破皮,那我是不吃的。奶奶把摘的桑果洗干净,放我膝盖上,我抱着盆,抓一把放嘴里,黑色的汁液沿着嘴角流出来,滴到衣服上。奶奶旁边看着直笑,洗不干净的手和嘴巴是那样快乐。
桑树长出叶子的时候,我和哥哥就会养一大筐的蚕,哥哥摘了桑叶洗净晾干,我喂它们,白白胖胖的蚕爬到桑叶上,晚上的时候,能听到它们吃桑叶的声音。每天放学回家,我们都爬在那里看着一个个蚕来回蠕动,用手指戳戳它们,我们笑得声音传出很远很远。桑果成熟以后,稍有风,地面就会落一层。黑黑的桑果落在地面上,成了蚂蚁的美餐,那蚂蚁就成了我们的玩物。找准一个蚂蚁洞,哥哥找来一个大啤酒瓶灌满水,快速倒立,把瓶口扣在蚂蚁洞上,我们就爬旁边看着瓶里的水“咕咚、咕咚”灌进去,别提多兴奋。灌完一瓶又一瓶,蚂蚁洞还是没有动静。可是写作业时间就到了。
这棵桑树在宽阔的院子里,迎着朝阳饮着晨露,自由地生长着,不用担心养蚕的人去撕扯它的枝叶,也不用担心别的生物和它抢占地盘。自由自在的生活让它长的又高又壮。可惜的是家里要新修院墙,这棵桑树太大了,只能把它砍倒。
从此以后我很少再看到桑树,更少看到像老家那样大的桑树了。也许是那棵桑树在我童年里的记忆太深刻,我对桑树有着难以名状的情节,我心疼它们长在天地间,经受筋骨血肉被撕扯的痛苦。这棵桑树的出现,在我心里惹起粼粼波澜。它应该和老家那棵桑树一样自由,自由的生长自由的呼吸自由的高呼,不应该像个囚者一样,在狭窄的空间里低声下气求生存。它在我心里是家乡的一部分啊!怎么能这样的存在?
桑树啊!我能对你说什么?同样都是桑树,被种植的那刻起就面对了完全不同的生存环境,造就了它们不同的人生、不同的品性、不同的价值,甚至要在人们不同的看法和待遇中度过一生。公平二字在存在的那一刻就被打破,一生在存在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我不能说自己有多公允,面对它们时候我更倾向谁?我不敢去做细究。其实茫茫尘世间,渺如尘的我又怎敢断言自己不是它或者它呢?
夜深了,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