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秦漠将我带走的时候,我尚未有名。
他总是喜欢用白丝绸温柔地擦拭着我的身体,漆黑幽深的眸子似乎要滴出墨来。
目光落在我身上,良久,方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你一定要成为最锋利的剑。”
说这句话时,他眼里是平静的,毫无波澜的。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平静在眼里,心里却早已掀起万丈狂澜。
他就是那种,把所有事情都深藏于心的人。
秦漠是一名行走江湖的琴师。
我很诧异,琴师应当配琴,为何他偏偏只带了我。
他其实有机会选择更好的。
我非名剑,亦非利器,甚至是无用的。连专门被打造出来拦着我,不让我无意伤人的鞘都对我不屑一顾。
因为未饮过血的剑,是钝的。
打造我的工匠籍籍无名,全由心中所好,经过最后一道工序后,我便正式面世。
我一睁眼,见着的不是工匠,不是鞘,是秦漠。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衣,腰间挂了一支通体莹绿的笛子。面容清隽,俊美如同谪仙。
隔壁是一家琴室,那时,他是要去挑琴的。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浑身都在叫嚣着,你看我呀,看我呀。
可惜他感应不到。
反而是将我握在手中的工匠,微微拧着粗眉看我,“你确定要跟他走?”
我颤了颤身子,以示确认。
“也罢,你们本就有缘,不过往后如何,且看你们的造化了。”
工匠说完,便喊住了秦漠。
“这位公子请留步。”
秦漠停住,长身玉立。
“匠人何事?”
工匠取过一旁为我量身定制的鞘,将我放了进去。双手奉在秦漠面前。
“拙作一件,公子意下如何。”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便落到了我身上。
犹若惊鸿翩照影。
“需用何物交换?”
我兴奋得颤动,不用不用,什么都不用。愿意带我走已是报酬。
工匠却微微一笑,“不如便用公子身上的长笛如何?”
我一怔,旋即觉得跟秦漠走已是无望,他是琴师罢,怎么会将心爱之物与人交易?易物还是我这么钝的剑。
“好。”
他轻轻落落的一个好字,到了我的耳中却如同千钧。
他答应了。
那日起,我便随着他身后浪荡江湖。
2.
秦漠看似随性散漫,毫无目的,我却知,他是在寻人。
寻一个女侠客。
兴许是他的心上人。
因为我与他去到金陵城外的一处小茶馆时,听闻了有人讨论女侠客的名字。
那人说得兴起,从他的描述中我可以想象出一个长发及腰,肤白胜雪的红衣烈艳大美人。
可惜红颜命途多舛,被一名门世家灭了全族。
说到此处时,秦漠仍然是一派从容,清风霁朗。淡定地拿起茶杯呷了一口。
那人话音一转,问周围人,那女剑客会以何种方式去复仇?或说已经沦落风尘,成为那烟花女子?
在我的复述中,字眼已经文雅了许多,那人说的简直不堪入耳。
秦漠一把捞过放在桌面的我,直直向那人冲去。
秦漠这个傻子琴师,明知那人武功高强,看他佩剑的翎羽便知是一个不好惹的角色。
他偏偏冲了上去,自然被人揍得满头是包,我跟他一同被摔到了地面。
灰头土脸,他灰白衣袍染上一层层黑色的土。仰着望天,忽然将我拉过,抱入怀中。
“你一定要成为最锋利的剑。”
我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是要我成为最锋利的剑,然后赠与那位女剑客。
原来,一直都是这样的目的。
剑本无心,此刻我却异常心酸。
鞘冷冷地笑着看我,痴心妄想。
是啊,我就是,痴心妄想。
我下定决心,装作不知。与他一起闯荡江湖的日子,多一天,是一天。
直至他将我交到另一个人手里,我才与他缘尽。
我们一路向北,听说那边大片沙漠之地,却有一片非常漂亮的紫竹林。
秦漠打探到的消息就是,女剑客在那里。
她要取一样东西,紫竹林最出名的不是紫竹,是一种小小的尖草,一条足以让人丧命。
还没走到那里的时候,我们碰见了一个老婆婆,她正挑着新鲜挖出来的竹笋,到山下去卖。
秦漠见她这么辛苦,掏出钱袋,将所有的竹笋都买了下来。
尽管他非常讨厌吃竹笋。
我偷偷留意过了,他在吃饭的时候,连尝到一丁点的竹笋都会温雅地吐出来。
秦漠,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傻子琴师。
我们也碰到过杀人案件。
那是一个性情温和的傻子,听说以前是一位神医,有一座木制的房子,刻着莲花图腾,本人唤作李莲花。
秦漠没有破案的本事,只是在旁看着,那客栈里死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个有孕在身的女子,被剖开胸腹,肚中未成形胎儿落在一边。
死不瞑目。
凶手的手段简直令人发指。
李莲花是跟着另外一个眉目清秀的男人出来的。李莲花状似傻子,却处处提点新的线索。清秀男人则负责将案件句句还原。
最终,揭露杀人者是一名毫不起眼的店小二。
他想要得到江湖上,人称得之便富可敌国的宝藏地图。
秦漠叹,人心不足蛇吞象。
李莲花微微一笑,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思。
这个温吞秀雅的男子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感觉很舒服。
秦漠却下意识将我藏至身后。
那个清秀男人不耐烦地唤了一声李莲花,李莲花心不在焉地啊了一声,说道:“马上过来。”
我轻轻笑了笑,小声对李莲花说,“谢谢你呀。”
鞘淡淡地睨视我,“自作多情。”
哼,秦漠方才,应该就是吃醋了吧。
3.
我们走了很远,跋山涉水,翻山越岭。
穿越一片沙漠后,我心中的不安越发浓重,我知,离紫竹林不远了。
在进入紫竹林前一天,秦漠带着我去逛了街。
他漫无目的地逛着,时不时拿起一些剑穗。
我摇摇头,都不好看。若是带在我身上,我必然是拒绝的。
他似乎也不满意,一路走下来,竟很快地走完整条街。
街尾有瞎子大爷在打着穗子,秦漠伫立,旁观良久方开口问道:“大爷,可否教我打一个剑穗?”
瞎子大爷一笑,“自然可以。”
秦漠是琴师,手上功夫自然不弱,连大爷也夸,“小伙子学得真是神速,平时只是一些小姑娘过来学着打剑穗。没想到难得碰上一位男子,竟也这般利索。是送给小娘子的罢?”
秦漠长而直的睫毛微垂,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
我猜他是准备送给女剑客的,挂在我身上,不就等于直接送给她吗?
白白的剑穗挂在我的头上,一向冷淡的鞘也说不错。我更加沾沾自喜。
无论如何,都是他送给我的一件礼物不是?
夜里,睡不着的秦漠披着外衣出了庭院。
庭院深深,皓月当空,他随手从树上摘了一片叶子。
动听的旋律响起,我在屋里望出去,只见得一个清瘦的影子。
漫天清冷的月色下,竟如此寂寞。
这一幕,我记了许久,许久。
第二天,我们继续上路。
紫竹林就在咫尺。
秦漠的步子在外面顿了顿,终是走了进去。
远远便看见了一个红衣女子,红衣胜火。转过脸的时候,我终于看清了是怎样的一位美人。明眸皓齿,灵动非凡。
女剑客的目光只是落在我身上,我下意识想往后退去。可惜,秦漠的手,已经将我递了出去。
“这是,赠你的。”
女剑客丢掉手中好不容易找到的草药。带着毒气的手,慢慢握上了我的剑柄。
“等你好久了。”
我一颤,原来他们是两情相悦。真的是我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可是未待我回过神,我已经被人一手推了出去。
鞘则被用力地甩到一旁。
4.
女剑客将我刺进秦漠的身体时,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怔了一怔,原来人血,是滚烫的,是沸腾的,是令人……难过的……
女剑客的手微微一抖,终是将我扔在地上。
傻子琴师你看,你将我以这般方式赠与她,她会珍惜么?
“秦漠,你我两家恩怨,今日断。”
女剑客话音一落,人已绝尘而去。她连声线都不曾颤动半分。
我心下顿时了然,傻子琴师,你并非欢喜她的罢。你只是在赎罪。家中的恩怨,由你了结。
你想给她最好的,让她在这江湖上可以肆意闯荡。
你做的一切,均是在弥补。
秦漠捂住伤口处,缓缓爬至我身前,动作还是一如初见的温柔,一点点替我拂去沾在身上的尘土。
“与你闯荡江湖这般久,未曾给你取名……往后,你便唤作……尘嚣罢……”
尘嚣世上,不涅红尘。
那日,我如他所愿成为了世上最锋利的剑。可是他终于是死在了我的怀里。
许久之后,江湖仍然盛传一件怪事。
五月十八,无数人同时听见了紫竹林处,传来的利剑出鞘之声。
绕梁三日,久久不止。
“你一定要成为最锋利的剑。”
然后,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这意,我是否明白得太晚?
5.
若你在江湖碰见我,请唤我,尘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