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枚静坐在办公桌前,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显示16:32。转头望向窗外,秋风扫过,硕大的梧桐叶纷纷扬扬,仿佛飘洒在她那空荡荡的心房,烦躁、无奈、纠结!
这些年白枚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做为局长夫人,人前她要把若无其事写在脸上,避免给那些虚假的朋友和真实的敌人带来无端的猜想和口舌。老公的身份让她荣耀,也让她不得不处处谨小慎微,毕竟是高处不胜寒。
手机铃声响起,“老伴儿,晚饭我回家吃噢!”听筒的另一边传来老公贺启帆柔和的声音。
“嗯,知道了。”白枚应的没有一丝温度,没有一丝往日的欣喜。
自从开学女儿上省城实验学校读高中走了以后,贺启帆回家吃晚饭的次数多了,白枚知道这是老公怕她孤单思念女儿。
白枚和贺启帆先后到了家,阿姨做好了一荤一素一汤就下班了。白枚心不在焉的拿着筷子,视线落在饭菜上足足有30秒没动筷。
“来,老伴儿”贺启帆夹起一块西兰花放到白枚的碗里。
“白雪去‘那老头儿’家了”白枚依然凝视着饭菜,像自顾自话。
“自己去的?”
“带着小小去的”
白枚一时哽咽,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2
白雪是白枚唯一的妹妹,小小是白雪唯一的只有五岁的儿子。白枚同贺启帆结婚前,家里只有妈和她们姐妹俩三个女人,在她的记忆里,这个家庭从来就没有过男人。
小时候,她不懂人类的繁衍需要男人和女人,只是奇怪为什么妈姓吴而她和妹妹却姓白?长大了她明白应该还有个白姓的男人与她们有关系,冥冥之中的这个白姓男人是何方人士?身在何处?是死是活?她不敢问,只是把这些问号尘封在心底里最深最深的地方。
上苍对这姐妹俩十分不公平,放人堆里没有人会相信她们是一奶同胞。白枚袅袅婷婷、冰雪聪明;白雪体态臃肿、冥顽不灵。
那时候,妈在国营商场工作,月入四五十元,日子过的捉襟见肘。白天妈把白雪送入商场的托儿所,这个别人瞧不上眼的小女儿却是妈的命根子,从出生就护在羽翼下。一个出身白屋寒门,出入形单影只的女人纵然再要强也无力顾全两个这么小的孩子。
白枚的童年和幼年都是在农村大姨家度过的,大姨就是白枚的第二个妈。大姨家在临近农村,有两儿一女都比白枚大,白枚去了就是家里的老四。大姨家倒是不差多个白枚,在农村多个孩子多双筷,有俩哥一姐带着她,衣服拣着姐的穿,姨夫也拿白枚当小女儿疼着,好吃的好玩的都紧着她。
每逢星期天,大姨或大哥就会带着白枚进城“串门儿”,粮食、鸡蛋、蔬菜、蘑菇……,就连冬天穿的棉袄棉裤大姨也都缝好了给妈带去。总之,凡是大姨家里有的自家舍不得用舍不得吃也会攒着,换着样的往城里倒腾。三四岁时也没多少记忆,五六岁以后白枚也会从自己的小盒子里拿出收藏的宝贝——大姨给缝的花布毽子、姐姐给的花手绢、姨夫给买的糖果等等,小心翼翼的装到上衣和裤子口袋里,一路上还不时的用小手捂着生怕被挤掉了。
星期天如同这对姐妹、这仨母女的节日一样,团聚时白枚哄着妹妹玩,妈妈给分的小零食白雪狼吞虎咽的吃完后就会来抢白枚那份儿,白枚总是慢慢的吃,故意留着让妹妹来拿。无论白雪怎样无理,白枚都是顺着她让着她,她看妹妹的小眼神儿都和看别人不一样。
在白枚的眼里,妈总是很精神的样子,尽管眼边有圈黑框。妈的动作很快,走路、干活、说话都很干脆利落。
开始时,每次分别白雪都会哭着抓住姐姐不让走,大姨也会抹着眼泪拽着白枚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后来,妈便先哄着带白雪去小院邻居家里或去街上躲躲,大姨便领着白枚带上门悄悄的离去。
3、
白枚七岁那年,夏天刚过,大姨就去农村的小学校里给白枚报了名,九月份白枚就和村里的同龄孩子一起上学了。
小学校长姓贺是姨夫家的远房亲戚,姨夫打过招呼,贺校长特别关照让把他儿子贺启帆和白枚分同桌,以防其他小朋友欺负这个文文弱弱的小女孩儿。
贺校长是这方圆几十里的文化人,听说他爷爷就是教私塾的先生。儿子启帆从小受父亲的熏染也是个小书虫,而且学前识了不少字。贺启帆看着这个低头不语、怯懦的同桌小女孩儿,小大人似的先来了个自我介绍:“我叫贺启帆,你叫什么名?”
“我叫白枚”
“是梅花的梅吗?”
“不知道呀,是这样的”白枚拿出铅笔,在一张纸上歪歪扭扭的画了一个“白”字,又画了一个“枚”字,这还是一天前表姐手把手教她的呢。
“哦,这个枚是一枚毛主席像章的那个枚,梅花的梅这样写”贺启帆也在那张纸上写下了“梅”字。
白枚看了一眼,并没有记住梅花的梅字,只是记住了同桌男孩儿的名字叫贺启帆,在她稚嫩的心灵里萌生了一种对他的崇拜感!。
贺启帆随手把那张画着“白”、“枚”,写着“梅”字的纸夹到了本子里,因为老师不让随地扔垃圾。
“你有毛主席像章吗?”贺启帆看着白枚的衣服说。
白枚低头侧目瞄了一眼贺启帆左胸前佩戴的毛主席像章,摇了摇头。
“这个给你吧,我回家再戴一个”贺启帆摘下像章递给了白枚。
白枚还是有点害羞,想要又不敢接。
“怕什么呀,我给你戴上吧”贺启帆说着便把像章别在了白枚左胸的衣服上。
这是白枚第一次佩戴毛主席像章,之前她以为只有像大表哥那样的大孩子才有资格佩戴毛主席像章,她欣喜的低头看着,顿时觉得自己的衣服都跟着闪闪发光了。
开学的第一天,白枚就喜欢上了学校,她喜欢同桌的贺启帆,喜欢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喜欢跟着老师学认字,更喜欢下课后同学们围着听贺启帆眉飞色舞地讲故事……,这一天她在学校里所经历过的那些新鲜事都印在了之后几十年的记忆里。
4
有苗不愁长,一晃白枚小学毕业了,妈和大姨商量要让白枚回城里读中学。
那个暑假白枚要回城里的家带妹妹了。她整理自己的随身用品,那件开学第一天穿的小花布上衣,早已小得不能穿了,图案也已经退色模糊,但还是洗得干干净净,别着那枚毛主席像章,叠的整整齐齐放在了小布包的最下面。
贺启帆和几个要好的小同学站在大姨家大门口送白枚。
“这个给你带着路上吃”贺启帆递给白枚一个用报纸叠的小纸袋,里面装了十几棵还带着露珠的高粱乌米,这是他起早窜了一大片高粱地采摘到的。平时他们上下学路过高粱地时,贺启帆也会钻到高粱地里去找,采到一棵就给白枚吃,有时白枚也送到他嘴边让他咬一口,采到两棵就一人一棵一起吃。老的乌米里面是黑瓤的,抹了他们嘴边一圈的黑色,他们便会互相指着对方笑的前仰后合。
五年的友谊像一条无形的缆绳把同学们围拢在一起,昔日的欢声笑语依旧那么清晰。值此一别,也许缆绳就此中断,也许今生再难相遇。平日里欢蹦乱跳的孩子们此刻也都安静下来,眼神里透出的是依依不舍的别情。
贺启帆的初高中是由那张画着“白”、“枚”的纸陪伴着,一路苦读毕业的,他的目标就是上大学,然后去白枚所在的那座城市工作。天随人愿贺启帆初中毕业时赶上恢复了高考,高中毕业他考上了省城的名牌大学,毕业时他放弃了留在省城的工作机会,工作去向志愿栏里直接填写了白枚所在的城市。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白枚回家就成了妈的小帮手,她只大白雪两岁,却像妈一样护着白雪。放学后就带着妹妹一起写作业,白雪饿了她就给妹妹做饭吃,洗洗涮涮、收拾屋子无所不能。因为家里的条件,白枚高中毕业时没报考大学,刚好市里工商银行招人就去那里工作了。以白枚的姿色从上高中起就有不少追求者,但无人能博得芳心,因为有那枚像章在。
等到贺启帆大学毕业来到这座城市,两个曾经同桌的“你”自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婚后次年,又喜得女儿缘缘,夫妻恩爱,贺启帆事业上也是顺风顺水、扶摇直上,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白雪也在而立之年终于成婚了,老公是位孤儿,虽说其貌不扬,但心地善良忠厚,对动不动就放刁撒泼的白雪总是有谦有让。妈退休了与白雪生活在一起,她把这个没爸没妈的女婿当作儿子一样疼爱,婚后的第三年,白雪生了儿子小小,妈又接着带起了外孙。在妈的字典里,“幸福”就是两个女儿现在这样的生活,孤身拼搏了一辈子的妈总算心满意足了。
5
天有不测风云,白枚幸福平静的生活被一位不速之客的到访给搅的波澜起伏。
那天下午,一位穿戴整齐的陌生老先生来行里找白枚,老先生举止儒雅看着是个文化人。
“是白枚吧?你好!”老先生语出亲切平和。
“您是?”恍惚中白枚划过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说不好老先生脸庞上的五官哪一处与自己有点神似,鬼使神差般绷紧了她周身的神精。
老先生掏出身份证双手递给白枚,白枚接过定睛一看:姓名后面写着“白哲晰”。瞬间,多年前埋藏在心底里的那一连串问号齐刷刷地闪现在脑海里。
再往下看,出生年月的时间早她二十四年,已过花甲;住址后面的地址竟然是她所在城市的另外一个区。顿时,莫名其妙的怨恨或者说是愤怒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
“我不认识您”白枚脸色极为难看,强迫自己镇定地把身份证递了回去,说话的声音特别小,却透着冰冷的寒气。
“是的,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但我知道你。孩子,我是你的叔叔,我们能找个地方坐坐吗?”这位白哲晰老先生恳求的看着白枚,他的语速略微加快,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而且先阐明了自己的身份,生怕白枚误解拒绝。
白枚低头犹疑着,在心里不住的问自己:“去吗?为什么要去?他想说什么?”
“没关系,孩子!你若不方便就改天,我们约个时间我再来,你看行吗?”老先生近乎哀求地等待着白枚的答复。
这么多年她不敢问及的身世之迷有人来揭了,只要她点头找个地方坐坐,那些尘封于心底不敢触碰的问号就要有答案了,她不明白自己怕什么?犹豫什么?
“您等我一下吧”白枚魂不守舍的向办公室走去。
白枚先进了办公室边上的卫生间,关上门在坐便器上坐下,双手捂着脸,埋下一片空白、麻木的几乎要没有知觉的头,唯有心跳出奇的快,仿佛身体都在跟着料动。过了会儿,她缓缓的抬起头,试着做了几个深呼吸,感觉心神平复了许多,便出来回到了办公室。
“白姐你脸色很难看,怎么了?”同事小韩关切的问。
“哦,有点不舒服,我先走了”白枚边说边拿起包包往外走去。
6
白枚和白哲晰来到马路对面的一家咖啡厅,找了最里面的小包间坐下,白枚要了两杯拿铁咖啡。
“孩子,我是受人之托来找你的”两人对面坐着,白哲晰先开了口。
“您说吧”白枚的头还有些麻木,心却安稳了许多,语调也缓和下来不那么冰冷了,她已经准备好了倾听!
“这么多年我和你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从来没过来找你,不是不想。我们一直都在关注着你们母女,你家邻居董大哥是我的老友,从他那里我大概能知道你们的情况。”
“你们是谁?”白枚打断了白哲晰的话,插问道。她似乎更想先知道与她有血缘关系的那个人的情况。
“哦,就是我和我哥,你的亲生父亲,他叫白哲明,现在B城生活”白哲晰先回答了白枚的问话,然后继续说:
“我们一直都想来看你和白雪,但是不能,因为当初答应了你妈妈的要求。说来话长,你爸妈离婚错都在你爸爸,你妈妈是个好女人,她一个人忍辱负重把你们姐妹俩抚养长大、成家立业,我们家里人在心里都很感激她。
当年,你爸爸是XX厂的技术员,因工作表现突出被厂里保送去大学深造。在学习期间他得到了班上一位女同学的很多帮助,时间长了两个人自然而然就产生了感情,后来那女同学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又执意不肯放弃你爸爸。那时候,你妈妈也正怀着白雪呢,你爸爸也不知道该咋办了,就回家把实情跟你妈妈说了,听凭你妈妈处置。
那个年代,公职人员犯了生活作风问题是要受处分的,轻者下放劳动,重者开除公职。你妈妈当时愤愤不平,但面对现实她还是不忍心毁了你爸爸的前程。最后,你妈妈提出与你爸爸离婚,同时也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是她与那个女同学生不见面,死不同穴;二是对你和未出生的白雪抚养问题,她坚持不要钱,要我们做到不见面,不联系’。
你爸爸万分愧疚,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同意你妈妈的要求办理了离婚手续。毕业后就随着那位女同学也就是我现在的嫂子调到B城工作了。他们有两个孩子,老大是男孩,叫白杨,比白雪小几个月;老二是女孩,叫白鹭”
“咳 咳”白哲晰轻咳了两声,喝了口咖啡压了压,看得出他虽然说的慢条斯理,但提及往事还是很动情的。
接着他又无限感慨的说道:“你妈妈看似平凡实乃非凡,她那是无欲则刚、有容乃大啊!说实话,你爸爸做梦都想见你们姐妹俩,但他的确是无颜面对你妈妈。
你爸爸还没见过白雪呢,你小时候的照片他倒是一直带在身边。人老了,越来越想人了,他嘴上不说什么,经常一个人坐在那发愣,去年他查出了胃癌,手术后恢复的还好。我嫂子说他就是有心事,有时梦里会喊你和白雪的名字……。
白杨现在自己当老板开了公司,事业上做的还不错。看着他爸爸总是郁郁寡欢的心里也难受,就跟他妈妈商量要把爸爸的心结打开。于是,就拜托我先来见见你,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说到这,白哲晰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侄儿的重托也是他自己多年来的愿望总算是一吐为快了,白哲晰如释重负。
与白哲晰的心情相反,白枚的心里翻江倒海一般,四十多年的过往怎能就这么简单的释然?同为女人,她无法理解一个带着老大、怀着老二势单力薄的女人,面对另一个女人怀着自己丈夫孩子的事实会做出如此的退让,妈当年哀大心死到怎样的程度才能提出那样决绝的要求?为什么妈没给她们姐妹俩改姓随妈姓吴呢?
白枚思绪凌乱,仿佛结成了一张看不见的网,那些有关白姓男人的问号,新涌现出来的问号如同一根根网线,交织缠绕在一起。她极力从中抓住了一根线,那就是无论那个叫白哲明的老头儿现在是怎样的状况她都不能见他。从小到大她有妈就足够了,她不需要爸,也没有爸的位置。
“谢谢您告诉了我这么多,先这样您早回吧!”以白枚的素养,她依旧礼貌的边说边站了起来。
“孩子,无论你做出怎样的决定都是应该的,今天你能坐在这听我把话说完,我也谢谢你啊!”白哲晰也站起来诚恳的说道。
从咖啡厅出来,白枚先给白哲晰叫了辆出租车,给司机放了五十元钱。然后自己也打车回家了。
7
隔着车窗玻璃,白枚抬头望去,繁星眨着眼睛,圆月当空。她在想:此时B城的“那老头儿”会不会也在举头望明月呢?
回到家贺启帆见白枚有些反常问其原因,白枚便道出了下午发生的事。贺启帆去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盒“特伦苏”倒入杯中,放微波炉里加热了四十秒,取出端给白枚,然后坐在她身边。
“这一天迟早都会来的,我只是没想到发起人会是白杨”贺启帆说的很平静,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贺启帆抓起白枚的手,轻轻的拍着对她说:“你平时喜欢看《读者》,宽容别人也是善待自己,是不?”
白枚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见与不见关键还要看妈的态度,不能因此让妈再次受到伤害了。白雪那也要慢慢渗透。星期天把妈和白雪她们都接来聚聚,你找机会跟妈提提,看看妈什么反应吧。”多年前同桌那会儿,贺启帆就是白枚的小诸葛,结婚后家里的大事贺启帆自然是责无旁贷的运筹帷幄了。
之前,白枚经常会在双休日里把妈和白雪她们接来家聚聚,或者去外面吃个农家菜什么的,是为了尽一份孝心,联络一下姐妹的感情。而这次有点复杂,她从来没觉得吃顿饭会这么累。
餐后大家坐那看电视闲聊时,白枚借故把妈叫进了她的卧室。
“我见到白哲晰了”她看着妈的脸色说着。
妈一惊,白枚马上补充说:“是他来找的我”
“他想干嘛?”妈问
“是‘那老头儿’的儿子托他来找的我,想让我和白雪跟‘那老头儿’见个面,说是‘那老头儿’生病做手术了,现在恢复的还好。”白枚怯生生的说着,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白枚并没有直说“那老头儿”得的是什么病,但以妈对“那老头儿”的了解和这么多年的人生经历,妈当然会想像得出肯定得的不是什么小病,不然他儿子也不会主动托人找上门来。
妈的脸色有些难看,身体在微微颤抖,没说话。
白枚过去搂着妈的肩膀,在妈耳边喃喃的小声说:“妈——,您别生气,我们心里只有妈,我不去见他呀!”
出乎白枚的意料,妈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我知道,这些事你从来没问过我,那是你懂事怕我伤心。当年,我怨过他也恨过他,后来看着你和白雪都过的这么好,觉得这是上天对我的恩赐,原来的那些怨和恨就都不想了。现在也老了,有今儿没明儿的,心里也想过什么时候把过去那些事跟你们说说,白明晰来找你也好,都跟你说了我倒也省事了。”妈长出了一口气,又接着说:
“你们都是当妈的人了,多少也能体会到父母对儿女的那片心,过去了放下了,我就没什么难过伤心的了,见不见你们自己定吧我没意见。”
白枚的眼里汪着泪水,她想起了白哲晰对妈“看似平凡实乃非凡”的评价,有道是心存善念,天必佑之。妈的豁达让白枚忐忑的心平稳了下来。
“那您当年的要求呢?”白枚问
“该坚持的我还是要坚持的,我和他们的关系结束了就是结束了,但是,我们这代人的恩也好怨也好不该牵连到你们孩子”妈说的坦诚,又不失原则。
“当年您怎么没让我们改姓随您姓吴呢?”白枚有点得寸进尺了,她这是要把所有的谜底都揭开啊!
“傻孩子,你们是婚生子女不是私生子,理所当然应该随父姓,他是你们的父亲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等你们长大了我总归是要给你们一个交待的”
“妈,您含辛茹苦把我们抚养大就是最好的交待了!”白枚抽泣着伏在妈的怀里,她心疼妈,心疼妈这一辈子没为自己考虑过!
妈抚摸着她的头,目光是那样的镇静慈祥,没有一滴眼泪。
8
白枚征得妈的同意,暂时没把此事告诉白雪,她需要沉淀沉淀。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白枚接到白哲晰打来的电话,说是三天后白杨要来这边出差,想见见两位姐姐,白枚若能首肯就由他来安排酒店。
白枚说需要先跟白雪谈谈,之后再给白哲晰答复。
白枚把白雪单独约到家里,委婉而简要的说了事情的经过。白雪听后震惊气愤,直言“那老头儿”欠她们母女太多了,要让他补偿。
白雪是在家人的宠爱中长大的,因为她智商上的先天不足,家里外头没有人会跟她计较,久而久之她便把任性和自私当成她的专属特权了。
白枚苦口婆心地给白雪讲道理:“小时候我们那么穷那么难妈都不要“那老头儿”的钱,现在我们生活的都挺好,就更不需要他补偿什么了。你缺什么姐给你。这次只是去同白杨见个面,他同我们一样是孩子,错不在他,所以应该以礼相待,不能让人家笑话我们没教养噢”
白雪虽然是头脑简单,但她也明白是姐姐、姐夫支撑着她们这个大家庭,若没有姐姐的贴补她也过不上现在这样的好日子。所以,姐姐说的话她理性时还是会听的。
酒店包房里,白哲晰坐在主宾席上,安排白枚、白雪分坐左右,白杨挨着白枚坐,白哲晰的一双儿女依次而坐。
白哲晰心里万分感慨,四十多年后,以他为首的白氏一老五小六位宗亲能相聚于此,从此结束了孩子们本是同根生,相遇不相识的局面,意义深远哪!
经白哲晰引见,各位后生相认结识,互留了联系电话。
人怕见面,一下子就有了这么多嫡亲,即便是初次相见,这血脉相连的手足之情也足以平复了白枚心底的忧伤。此刻,白枚隐隐意识到,妈与千里之外的“那老头儿”,躲开的是身影,躲不开的却是那份萦系的情怀。
至始至终,白哲晰和白杨谁都没有提及与“那老头儿”相见的事,白杨善解人意说话很有分寸,他的这次破冰之旅能见到两位姐姐已经深感荣幸了,他知道相见之事不能操之过急,要给姐姐时间。
家宴在平和的气氛中结束了。
白杨给白枚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白雪记着姐姐的叮嘱表面上忍着没说什么,不冷不热的样子,暗中却较着劲,心中的不平一直在作祟。
9
白杨不虚此行眉欢眼笑地上了飞机。他想下飞机第一件事就是先回家,把聚餐的照片给爸看,这便是他带给爸最好的礼物了!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原点,天各一方的白家人继续按照自己的生活轨迹悠然地过着属于自己的小日子。大家心里都清楚:已然握手言和,相见指日可待。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别人心里的结都解开了,白雪心里的坎却过不去。她非同常人,脑子里那根单项思维的神精,就在“那老头儿”身上卡住了。她认为姐姐长的漂亮,弟弟长的帅,而且他们天资聪颖,唯有她这般不甚,这些都是因为当年“那老头儿”的背叛造成的,她把自己所有的不如意都归集到“那老头儿”身上了。
不久后的一天下午,白枚突然接到妈的电话,说她早上去大姨家回来后去幼儿园接小小,老师说没到中午就被白雪接走了,回家也没见着人,她们母子现穿的衣服也都不见了,白雪老公上班了也不知道情况,给她打电话也不接。
白枚安慰妈别着急,她打电话给白雪单位,单位人说白雪请了半个月的假,说要去B城亲戚家串门。白枚脑袋嗡的一下要炸了。白雪自己能买火车票带着孩子去B城太让她感到意外了,以前白雪去哪儿都是她安排,从来没自己出过远门。
电话铃声响起,白杨的电话打了进来:“姐,二姐刚给我打电话说坐火车来B城了”
“嗯,我也是刚刚知道的”白枚的语气有些沉重、无奈。
“哦,姐你放心吧,我会去车站接二姐回家的”白杨的声调亲切明快,听起来让白枚感觉暖暖的。
“好吧,给你添麻烦了,真对不起!”
“姐,二姐回家是好事,你别想多了,没事噢!”白杨真是高情商,二句话就把远在千里之外的白枚给感动了。
放下白杨的电话,白枚赶紧给妈打电话报了平安。16:32时,还没到下班时间,白枚坐在办公桌前望着纷飞的梧桐叶忧心忡忡。
10
白杨抱着小小同白雪一起走进家门,进门白杨就高声说:“爸,看看您小外孙回来了”接着就给白雪介绍家里人:“二姐,这是爸,这是我妈,这是小妹白鹭”
白雪沉着个脸,说了句:“我累了”
白杨妈赶紧说:“是啊,白雪做了那么久的火车挺累的,那先吃饭吧。”
白哲明脸上的皱纹里洋溢着喜悦,接过白杨抱着的小小高兴的说:“来,姥爷抱!姥爷抱!”
饭桌上,白雪头不抬眼不睁的自顾自的吃,看那吃相大家面面相觑。
白鹭也是家里的宠儿,哪见过这样的阵势呀,刚要说什么,被白杨暗中碰了一下给制止了。
白哲明早年就听董大哥说过白雪的情况,今日所见更让他增加了负罪感,无论白雪怎样无理,他都觉着是他的错。
白杨妈通情达理,她既然同意让儿子张罗老伴与他的另外两个女儿相认的事,就准备好了接受,能了却老伴儿的心愿她也就不留遗憾了。她哄着小小给他夹菜照顾他吃饭,白哲明在一旁看着心生感激。
白雪放下碗筷站起来不知道是在问谁:“我和小小住哪儿?”
“哦,已经给你们收拾好了房间,在这边”白杨妈笑容满面的站起来,抱着小小向一个房间走去。
“卫生间在这里,睡衣和毛巾、牙具也给你们准备好了。”白杨妈指点着说。
白雪哼都没哼一声,接过孩子径直进了房间。
期待已久的相见相认就这样尴尬的开始了,所有人都没想到会是这样。
晚饭后白杨嘱咐了爸妈要跟白雪磨合,自己也要保重身体,就同白鹭一道出来了。
“哥,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请了个姑奶奶回家”白鹭憋闷的都快窒息了,她从心里不喜欢这个二姐。
“唉!你看爸这身体状况,在他有生之年我们能做什么就尽量做呗,二姐也是病态,我们就让着她吧”白杨开导着白鹭。
第二天,白杨起早开着车去了海鲜批发市场,买了三纹鱼、海螺、螃蟹、虾等好多海鲜,顺路又买了些水果、蔬菜送到了爸妈家。
白雪睡到中午才起床,小小自己先起床跑出来跟着姥爷在客厅里面玩儿了。
白雪的电话铃声响起,“喂,白雪呀”白枚在电话的另一端叫着。
“嗯”白雪似乎知道姐姐打电话来要说什么,爱搭不理的。
“你挺好吗?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不用你管”白雪说着就把电话挂了。
自从知道白雪去了B城,白枚这心就悬着,对这个不可理喻的妹妹,她除了无奈还是无奈。
白雪挂了白枚的电话,去卫生间洗漱了一下,然后走到客厅冲着白哲明说:“我饿了,吃什么?”
“饭好了,马上吃饭”白杨妈已经做好两顿饭了,早饭白雪没起来吃。她去厨房把蒸的、煮的、生食的海鲜一样样端到桌子上,白雪照旧不管别人上桌就吃,吃完筷子一放就去沙发上坐着看电视了。
白雪握着遥控器,调了个正在播小品的台,把声音放大的足以超过了60分贝,她又顺手拿起一个桔子,剥了皮扔到茶几上,三瓣四瓣的一起往嘴里塞,看到电视节目搞笑的情节时便哈哈大笑。
小小也把玩具扔的沙发上、地上到处都是,在沙发上乱跳。白哲明默默地跟在孩子后面转,没一会儿就累的浑身乏力了。家里多了这娘俩,天都要翻过来了。
11
白枚人在家,心早已跟着白雪来B城了。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要不再忍个三两天,你就去接白雪回来吧,她刚去了二天,你要是现在去硬把她接回来,她不甘心以后还会闹的”贺启帆给白枚出主意。
从那天白雪挂了白枚的电话,白枚就知道白雪在那里不能安生。这样一来白枚倒是觉得有些对不住“那老头儿”了,也是一把年纪病魔缠身的老人了。
白枚抓起电话给白杨打了过去:“喂!白杨吗?你好!这么晚了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哦,没关系,我睡的晚,姐还没休息呀?”
“嗯,白雪带着孩子在你家是不是挺闹的呀?”
“还好吧,没什么。姐你别管二姐了,她喜欢就在家里住着,我们都不介意。”
从白杨的话语中,白枚确定了自己之前的判断。
“我想过去把她接回来”
“姐能来我太高兴了,但别是专门为了接二姐来的,姐就当来B城探亲或旅游,多玩几天吧”白杨说话太到位了,即回避了敏感问题又很真诚,听起来总是让人感觉很舒服。
“好的,那我安排一下这边的事然后就过去,到时候再给你电话吧。”
“好的,那我就等姐的电话了”
白哲明家里,白雪母子俩所到之处那是一片狼藉啊!衣服、玩具、日用品扔的到处都是,白哲明和老伴儿俩跟在后面捡也无济于事,这俩小的去完卫生间也不冲水,做好饭菜摆到桌子上她们上桌就吃,吃饱了下桌再去客厅茶几上吃水果和零食,白哲明老俩口每天晚上都是拖着疲惫的身体上床。白雪这是故意的,她在发泄心中的那些不平。
白杨是隔天早上便去趟海鲜市场,换着样的买些海产品送回来。
白鹭实在看不过去了,打电话给哥哥说:“这是干什么呀?杀人不过头点地呗,难道还真想要了老爸的命不成?”
白杨只能在中间和稀泥,劝慰妹妹说:“让她闹两天出出气吧,不会总这样的,你看咱爸每天这么累还是笑眯眯精精神神的,爸是身体累了心里和脑子轻松了,没事噢!”
两天后,白枚安排好单位和妈那边的事就动身去了B城。白枚自己在网上预订了酒店,打算到了B城后就去把白雪母子俩接到酒店去住。
12
白枚给白哲明夫妇带了些贵重补品,对于社交方面的人情来往,白枚早已轻车熟路,场面上的事她是不会落人口舌的。
白杨开车接上白枚很快就到家了,白枚的表情有点紧张。见面的场景在脑海里已经浮想过好多次了,但在即将到来之际心里还是慌慌的。
“姐,这是爸,这是我妈”白杨介绍的非常准确。
“您好!阿姨好!”白枚很有礼貌的分别给白哲明夫妇鞠了躬,到底还是没叫“爸”,她叫不出来呀!
也许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喊过“爸”,也许白哲明记得。在白枚的记忆里第一次叫“爸”是在她的婚礼上给公公敬茶时的称呼,然而,这那是贺启帆的爸,是她的公公。
此时,白哲明老泪纵横,眼前这位风姿绰约的少妇,就是刻在他心里的那个日思夜想的小白枚,是他的大女儿啊!这迟到的相见,他盼了四十多年,见面了却无言以对!
“大姨——”小小从客厅里跑过来,打破了这短暂的尴尬。
白杨妈招呼大家落座,招呼大家吃水果,喝饮料。
白枚看着面前这位端庄温婉的女人,心情复杂。如果不是因为她毁了她的原生家庭、改变了她们母女的命运,她会给这位阿姨很高的评价。即便是上一代的恩怨,即便是她已经选择了宽容,但是为了妈她也没必要跟她亲近,相敬如宾就好。
白枚也没跟白哲明聊什么,也没什么好聊的,如果不是白雪闹的这一出,她还真没想过要来B城“那老头儿”的家与他相见。
这样想着,白枚就对白雪说:“妈想小小了,你收拾收拾东西跟我去酒店住吧,明天我们就回家。”
白雪这几天作的也有点腻了,见姐这样说也就借坡下驴进屋收拾东西去了。
白杨说他已经安排好了酒店,他太太带孩子先去了,白鹭也会同老公、孩子直接过去,大家一起吃个团圆饭。
白枚结束了B城之旅,带着白雪和小小返程又继续以往的生活了。
白哲明虽然见到了两个女儿,但似乎还没有如愿以偿。两个女儿都没有叫他一声“爸”,说明还没有原谅他,另外,他还想为一个人做点事,那个人就是他的发妻——白枚妈。
13
有一天,白哲明兄弟俩通电话聊家常,白哲晰从哥的话语中感悟到了他的思乡之情,觉着哥也是时候该回来了。
没多久白哲明就踏上了阔别四十多年的土地,别梦依稀!这里有他太多的亲情太多的牵挂,魂牵梦萦了几十年都没回来,只是为了守约。在他有生之年还能破冰融雪回归故里,实乃来之不易!
白哲明记忆中的老城样貌已不复存在,唯有火车站边上的那座虹桥依然记录着岁月的痕迹,它如巨型拱门一样凌空跨越在静卧地面的铁轨之上,连接着铁路东西的两个行政区,吞吐着进出这座城市的列车,承载着桥上通行的车辆和行人。
桥上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抱着一个梳着两支羊角辫的女娃娃,站在拱型桥顶人行道的汉白玉栏杆边,望着桥下呼啸而过的火车兴奋的给女儿指点着,小丫头也指着火车咿咿呀呀地叫着“车—车”,那火车喷吐而出的白色气体如同空中飘浮的云雾,淹没了他们的身影……
“哥,变化大吧?”白哲晰问。
白哲明揉了揉眼睛,回过神儿来,方才明白刚刚是自己的幻觉。
“是啊!怎么变都不感觉陌生呢!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白哲明情不自禁地感慨了一句。
之后的几天,白哲晰全程陪着哥游览了他们儿时走过、住过、玩耍过的老地方,尽管人是物非,他们依然能记起当年的样子;又去拜访了曾经给他们“当线人”提供白枚母女信息的董大哥,老哥仨在农家乐吃了顿正宗的杀猪菜。
人生就是这样,一辈子生活在老家的人,想出去走走;一辈子漂泊在外乡的人,想回老家看看。出去走走收获的是新鲜,回老家看看感受的是亲情。
至此,白哲明此行的目的实现了大半,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要见见他的女儿、女婿和孩子们,请她们帮忙完成他的另一个夙愿。
“喂,白枚吗?我是爸爸,我回来了!”周未那天,白哲明亲自给白枚打了电话,一开口还是有点激动。之前为了不影响孩子们的学习、工作,他没声张。
“啊?您什么时候回来的?”白枚吃惊,出乎意料。
“来了有几天了,能见见你们吗?”
“好啊,我安排一下去接您”白枚放下电话,便给贺启帆、白雪分别打了电话,贺启帆说他安排地方然后去接从未谋面的岳父。
酒店里,白哲明、白哲晰老哥俩、白枚、白雪两家六口人全部到齐,两位女婿拜见了岳父大人,俩孩子也都认了姥爷,白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嘴怎么那么硬,就是张不开嘴叫“爸”,白雪在这件事上倒是跟姐姐学了,也不叫“爸”。白哲明真想亲耳听到两个女儿叫他一声“爸”,然而女儿叫不出口他也不会计较,最重要的是能够在故乡与女儿团聚。
最后,白哲明拿出了三张卡,每张卡里是五万元存款,密码分别是白枚妈、白枚和白雪的生日。白哲明对白枚和白雪说:“孩子,你妈和你们所经历的磨难是不能用钱来量化的,我对你们的歉疚今生难以补偿,我只能尽点绵薄之力表达一下我的心意,你们一定要收下哦!也请你们代我向你们的妈妈问好,祝她身体健康、晚年幸福!”
白哲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故乡。
白枚征得妈的同意,用妈那张卡和她那张卡里的钱给妈和大姨报了夕阳红欧洲行豪华旅游团。
妈说:“我和你大姨走这趟回来,他就安心了,你也安心了!”
妈的话意味深长,无论过了多少年,无论是远隔万水千山还是近在咫尺,“那老头儿”和白枚都是妈最懂的人。
白枚感受到了父爱,油然而生了一份牵挂,她经常会给“那老头儿”寄去家乡的土特产品,年节时也会打电话问候,只是始终称呼“您”。
14
三年后的一天,白杨打电话来说爸的病突然复发住院了,医院已经下达了病危通知。白枚和白雪赶去探望陪护,医院里白哲明已经陷入昏迷状态。
“爸—!爸,我是白枚,我来了!”白枚呜咽着叫的那么自然,那么发自肺腑,那么悲痛!
“爸!我是白雪!”白雪哭喊着。
白哲明面带氧气罩、身上插了好多管,只有床边的仪器证明他还有生命体征,只见两行泪水从他的眼角缓缓流向耳边,这便是他对女儿的回应……
心电图发出嘀嘀嘀的声音,屏幕上显示出一行直线。
白哲明带着“爸——爸!”的呼唤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两行眼泪里有幸福有满足更有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