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山的那边有座白灰窑》| 原创散文

  连日大雪把进山小道埋成了苍茫茫一片,我和敏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踏着半尺有余的白雪艰难前行。这条小道我们已经走了近两年,凭着夹道树木的位置就能清晰的定位。

  转过两处弯道,山体缓坡处一座三层楼高的白灰窑堡垒似的出现在眼前。窑底拱形洞口怪兽吐舌般延伸出一条弧形的轨道,轨道尽头的铁斗车已被雪填埋了大半。

  白灰窑是用来煅烧石灰石生成生石灰的装置,借助高温,把石灰石中碳酸钙分解成氧化钙,外形不变,颜色由青变白,份量由重变轻,生成了生石灰,俗称白灰。山里的窑型是第一代立窑结构,相较于当代,属于能耗高污染重的淘汰产品。但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与村办土窑相比,产能方面颇具优势。生石灰多用于房屋建筑配料,也用作墙体涂料,用户多向农村,因此拉料的运输工具以骡马车和拖拉机为主。

  烧窑时,石灰石与煤炭按比例混搭,从窑口倒入,炉料靠自重沉降,通过预热、煅烧,与炽热的上升煤气流进行热交换,伴随着石灰的分解和生石灰晶粒的发育成长。最后通过助燃冷空气冷却,落在窑内轨道上的货斗车内,大约40-60度,斗容量为1.15吨,一辆马车的标配就是一斗的量。有些人对马车进行改造,加高了车帮,可以装到1.2吨。这0.05吨没有精确计量器具,完全靠人为掌握。因此买灰人对以陆青山为首的装料工,态度颇有几分讨好的意味。

  平日此时窑顶炉火正旺,从远处看烽烟滚滚。今日的白灰窑静悄悄矗立在风雪中,掩煤熄火仿佛废弃了一般。因为大雪封路,短期内运输车辆进不了山。生石灰不耐储存,易粉化怕受潮,所以有限的料仓储满后,停工停产是最相宜的处置措施。

  我和敏是白灰窑的会计与出纳,这种天气完全可以待在山下的办公室做做帐目。二十出头正是贪玩好动的年纪,大雪封山倒是引得我们玩心萌动,一定要到岗。老主任嘱咐了一长串的安全注意事项才肯放行。

  光洁平滑的雪地干净的似一张绒毡,踩踏在松软的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走在前面的敏突然兴奋地叫起来:“脚印!”

  梅花一样的蹄瓣印从山坡上延伸向前,我们仔细的观摩一番,五瓣,趾端尖锐,放眼望去,足印指向了白灰窑工棚处的鸡舍。

  我和敏对望一眼,忍不住兴奋地喊“黄鼠狼?”,并心照不宣地想着,那只讨人嫌的花公鸡有没有被叼走。

  花公鸡是只精瘦的柴鸡,在鸡群里好勇斗狠也就罢了,居然跟人也叫板,而且只针对女生。经常从背后偷袭,吓得我和敏总是躲着它的势力范围。

  白灰窑办公条件简陋,两排青石垒成的平房。财务室在前排,后排是主任办公室。因为远离公司办公区,有着天高皇帝远的自由。老主任已经快到退休年龄,基本属于退居二线的状态。闲来无事在屋前屋后种了各种蔬菜瓜果,夏秋季节白灰窑的时令蔬菜可以自给自足。

  因为地处荒山,屋里墙上挂蜘蛛、爬蝎子的事经常发生。最离谱的是门口炉台前,地上一截突然扭动的“绳子”,让后知后觉的我和敏惊叫着奔出屋外。“绳子”被卸料工陆青山抓走,不知是果腹还是放生,随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都以救人英雄自居。

  自来水笼头设在院中,一次洗饭盆的空档,花公鸡蹑手蹑脚的上了台阶,待到察觉,它已经开始了冲刺。躲闪不及间我反守为攻,抬脚把它踢下了台阶,但是它的喙也稳准狠的一击而中,把我的脚踝啄出了血。

  我们多次要求它的主人——白灰窑卸料工陆青山,把它拔毛炖了以绝后患,免得伤了人被追究责任。陆青山大概把它当成了看家护卫,屡次拖着不法办。后来不知在哪里讨嫌被人打折了一条腿,但是斗志却未有半分削减,女生们只好还是躲着走。

  我们期待的雪夜偷袭看来并未发生,陆青山悠然的在院中扫出一片空地,撒上米粒做饵,旁边用拴着拉绳的树枝支起笸箩,正在张网捕雀,雪天不好觅食,饥饿的麻雀保不定会铤而走险。

  陆青山是附近山里的村民,我们公司在山里建窑,与邻村签署了战略合作协议,从村里招募了一批农民工。他二十七八岁年纪,身材高挑瘦削,手巧脑子灵便,工余时间跟着老主任伺弄了一片菜园,在宿舍旁修建了鸡舍,出山进城还不忘带些方便面火腿肠类的零食和日用杂物囤在宿舍,开了间小杂货铺。

  陷阱已然布好,陆青山搓搓冻僵的双手,嘴里哼着他自己编的小调,只待有雀来投。我和敏一边重重跺脚,一边大声和他打招呼,免得有饿糊涂的小鸟着了他的道。

  “老胡呢?今天回村了?”

  老胡是窑上的看火师傅,选料添煤看火候,是个有技术含量的岗位。不同于陆青山的活跃,老胡给人的感觉蔫蔫的,说话做事慢吞吞,性子软脾气好,是个顾家的好男人。年近四十才娶亲,媳妇是四川过来的女子,据说因为家乡贫困,外出谋生。经人介绍嫁给了老胡,老胡也因此出了一笔不菲的彩礼。

  “老胡回家了,他得回家给婆娘做饭吃。天天在家闲着还得老胡下班回去做饭,不知是娶亲还是供神呢。”

  陆青山看出我们故意打扰他捕鸟,并不着恼,把手里的引绳随手一丢,眼看着我们掀了笸箩。

  “你们怎么过来了,天冷路滑,不在山下待着,今天这里没活。”我们笑着说,“想在雪地里吃烤核桃,还有你揽好的杮子还有没有?”

  核桃和杮子都是山上野生的,每到秋天,我们拿着长竹竿敲下带着厚厚绿色果皮的核桃,这时的核桃名唤青衣核桃。外壳又叫青龙衣,可以做染料也可以沤肥,据说泡酒喝还可以治疗胃痛。剥开绿色表皮,里面的果肉白净软嫩。青衣核桃没有干核桃的油腻和苦涩,口感清香脆甜。如果经过阴干沤壳,出来的果仁就成了我们市场上见到的干果模样。

  用铁签插上除掉青衣的核桃,直接点燃,核桃富含油脂很容易引燃,等到外皮完全烧黑,就可以灭火食用了,果肉褪尽了苦涩味,酥脆可口。

  杮子要在青涩发硬的时候摘,长竿顶端用铁丝盘一个圆圈,套住杮子悬转,轻轻巧巧的落下来。陆青山擅长的是温水揽杮子,为了除去柿子的涩味,首先把柿子放入容器中,加入60度左右的温水,持续保温,两昼夜基本脱涩,这样揽出来的柿子口感脆甜。

  提起吃,陆青山来了兴致,准备回屋取家伙,让我们在雪地上尽情发挥。

  突然一个身影打着趔趄滑进了场院,定晴一看,居然是老胡。老胡的语调难得的提了速,紧张地问我们有没有见到他婆娘。他媳妇来自四川农家,个头不高,微胖,圆脸短发,因为从来不笑,看着有点愁眉苦脸。老胡带她来过白灰窑,因此我们都认识她。

  “你先别急,说清楚点,你婆娘什么时候不见的?”陆青山按了按老胡的肩膀,仿佛给他传输些力气定定心神。

  老胡眼睛都急红了,语气带了哭腔,“早晨做完饭喊她吃饭时,发现不见了,找遍村子就是不见人影儿,这大冷天,她能去哪儿?”

  虽然老胡很急切,但是看着他匆忙间还不忘攥在手上的绿底红花平绒大衣,担忧显然大于气恼。那件大衣是老胡专程去镇上商场花了他半月工资买回来的,虽然花色款式实在让人无法恭维。

  陆青山已经开始招呼窑上值班待岗的兄弟们,一同出发去寻人。临行不忘嘱咐我和敏,咱们这里是出山的必经之路,如果你们看到老胡婆娘,一定要想办法留住人再通知我们。

  寻人活动还不知需要多久,匆忙间给他们带上手电筒、热水瓶,嘱咐见到人一定先喝口温水,这么冷的天在外面肯定冻坏了。敏居然翻出了过年玩游戏时的一面铜锣,说在寂静的山中传声很远,找到了可以传个讯息。

  时间仿佛凝滞,不安的情绪在蔓延。我和敏顺着窑边的陡坡爬上白灰窑顶,登高望远,希望发现目标。大地反射着刺眼的白光,隐匿了一切痕迹。

  关于老胡这个不会笑的媳妇,我和敏暗中猜测过,该不是人贩子拐来的吧,这般不情愿怎会嫁了人呢?私下里询问过陆青山,他说并不是,是姑娘的亲人带过来相的亲,因为家中贫困,还有兄弟尚未娶亲,算是包办婚姻。老胡不擅言辞,不讨媳妇欢心。这种先结婚后恋爱的情况并不是个例,只能是日久见人心,慢慢培养感情。

  如今这是不告而别了吗?正当我们胡乱猜测的空,陆青山带着窑上的同伴回来了,并且带来了平安找到人的好消息。原来,老胡媳妇一早生了闷气,出去散心,四周白茫茫一时失了方向。好在有惊无险,经过多人努力,很快找到了她。老胡已经接人回家,这个山里男人很纯朴,虽然急得上火却并没发火,希望这是他们感情的一次转机。

  寻人事件之后,老胡仿佛开了心智,偶尔也能跟着陆青山插科打诨说上几句,而他的媳妇再来石灰窑则是为他送上合口的饭菜,也终于看到了浅浅的笑容,原来她笑起来还有点甜。

  开春后,白灰窑销售旺季来临,门前空地上排起了等待装车的队伍。常常看到刘大队长在人群中奋力突出重围的场景,每个买灰人都希望得到他一张特批优先的条子。刘队长扯着嗓门喊“注意秩序,注意秩序,再着急也不能烧夹生了给你们吧。”

  烟尘滚滚生意兴隆之际,陆青山突然宣布,他要跟着村里一位老师傅学门手艺——石雕。也算靠山吃山吧,守着这么多石料,做个艺术创作,还真挺有意义的。

  陆青山学的是雕狮子,工闲时看见他在纸上地上随时随处画着狮子的轮廓,随后念念有词的给我们讲什么叫打荒、打糙、打细,最后是抛光打磨。制作工艺讲起来容易,做到火候却需要日积月累下真功夫。

  寒来暑往几度春秋,白灰窑终于在变迁中卸下肩上的使命,成为即将尘封的历史。公司在白灰窑后方开了采石场,配上大型破碎机,做起了石子、石粉生意。陆青山离开了石场,带着自己的梦想去了南方打工。老胡则留在采石场,守着媳妇儿子过着平淡的农家生活。

  再后来,采石场关闭,山间修起了公路,并在路边依山开凿了巨型石雕群,展示的主题颇具地方特色,捏土为陶萃泥成瓷,介绍磁州窑的历史发展盛景,吸引众多游人前来打卡留念。

  新的经济形态带动一方民生,老胡在家门口守来了转机,开了间川味小吃店,夫唱妇随一家人生活得其乐融融。陆青山在南方靠着勤奋努力实现他的梦想,走出山门,见识更广阔的天地。

  我和敏也早已离开白灰窑和石料场,随着公司转型的阵痛,做了新的选择。经历过转岗、并岗、裁员,通过层层优选,一路摸爬滚打一路打怪升级,努力在职场站稳脚跟。

  我们把职场礼仪修炼的优雅规范,连笑容都变成标准化。却再也没有了恣意随性的轻松,那种自然亲切的感觉更是遍寻不到,周遭充斥着礼节性的疏离。白灰窑那间简陋原始的办公室仿佛成了精神图腾,恍惚间,陆青山呲着一口大白牙破了音地喊:“开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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