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情人
二
我们俩在房间里待了九天,没有出去过,连吃的也是叫人送上来的。她学着我抽烟,拿起火机点燃,抽一口,呛三回。
二零二二年,十月廿三。
她醒得很早,这九天里,一位客人都没有。她这位新助理根本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小女人。翻着我的东西,完了一遍,又要翻一遍,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我也习惯了。她说我穿着简单得要命。确实如此,在那架很方便的衣柜上,挂着我的衣物,它们看起来青,红,蓝,紫......不缺色彩,独拎出一件来,却单一得要命。桌子上的书被她趴着,坐着,躺着看,那是别人写的,她看得意乱情迷。说我难怪一副苦相又无赖的模样。论胡搅蛮缠,我追赶不上她,论泼皮耍赖,她远不是我的对手。
桌上有两摞书和本,书是别人写的,本是我的。我有不少本,不过只有两份写了字,其它都还是真相大白。
至于那两本,我也不害怕她看出个什么名堂。我的字写得并不好,在那本稍稍有些正相的本上,只不过写了薄薄几页,写得没头没尾。另一本我更不担心,尽管比前一本多,有不少字,但她一看就抓耳挠腮,现在她根本就看不出那些是什么字,认不得它们。我又怎么心虚她能够明白懂得我将要在上面写些什么呢?
我躲在被子里。她很好奇我在写些什么,催促着我要写好一点,快一些写。我嘴上答应她。我向来懒惫,写出三四个字,一两段话,就会止住,等上很久才会续下笔,这个时间没有期限,如果她一定要看,估计要等到多年以后。这只不过是我的暗想,未来将会有什么变化,至少在我死之前,尚未可知......
桌上响起电话,阵阵震动,她没有接,那是打给我的。她忙着第三遍看别人的书,她百看不厌。我心里很欢乐,对于看了那个人写的书,就应该是如此的!
“喂,你在吗?”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我还记得是谁。
“我在的。”
“我给你送来了,在你楼下,你下来拿吧!”
我爬身而起,抖抖嗖嗖地穿上大衣。
“谁呢?”她问我。
我一边扣着纽扣,一边回她:是一位客人。
“那你怎么不请上来呢?”
“我忘了。”我总是这样。
去吧,去吧,等你回来!
我推门而去......
“好久不见!”她向我问好。
“好久不见,我就知道一定是这样的。”再次见到她,我很高兴,她今天没有坐着轮椅,双脚踩着大地,和之前说好的一样。
“那当然啦,我们约定好的。”
上去坐坐吧!
“不用了呢!母亲在家里做饭,等一会儿就要回去了,他们在家等着我呢!”她很遗憾地谢绝了我的邀请。
“给你!”
我把她递过来的礼物放在怀里。
感觉怎么样呢?
“很好,很安稳,很踏实。”她微笑的轻轻跺脚。
今天的天气很不错,太阳在她身后站起来。冬日里的太阳比任何时候都要暖。我们在外面聊了很久,时间太快......
她放下手中的电话:爸爸叫我回家吃饭了。我要走了,你是我很好的朋友。
“你也是!”
“再见!”
“再见!”
她的脚步还没有十分的契合。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我确信她一定是光明欢愉的......
回到屋里,她在洗着她的衣裳。就在几天前,不知道她叫谁送来了几件应该是她以前穿过的衣物。在楼梯口聊了不短时间,她关上房门,叫我别偷听,更别偷看。看来她真的打算在我这里住下了。
“洗衣服呢?”
“是呀!”
看着她踮起脚尖试图把洗好的衣服晾在窗台上,我走过去一把夺走她手中的衣裳,往架子上够:是洗衣服呢?还是偷看我呢?
她怒地推搡了我一把,衣服差点掉落:“你可别自迷了,看你还用得着偷吗?”
我认为被我说中了。
虽然我当时并没有自迷,但不可否认的是:每个人都有自我迷恋的时候。我又怎么能够例外呢?
“这两张照片不错呀,和之前那些照片都是一个人拍的吧?”有了我的帮助,她也不客气,回到床上坐着,手里拿着我刚带上来的照片。在她刚和我住下的时候,就看过了那一百零九张照片。
“是的。”这两张照片被她用相框保护起来,很精致,很美。我一张,小屋一张。
“人家送了你这么多的照片,今天又为了这两张,特意跑过来一趟,亲手给你送上,也不邀请人家上屋来坐坐。哪怕是喝一杯热水也好呀!”她把照片整齐的放在桌上,左看右看。
“她说爸爸妈妈等着她回家吃饭,就不上来了。”我给她讲。
你们在下面聊了这么久,你们很好吗?
“我们是好朋友,我很仰慕她。”
“你不会是喜欢她吧?”她看着我。
我大怒,我得表明我的态度,证明我的清白:如果喜欢是仰慕的话,那还要仰慕干嘛呢?
她听得开怀大笑,在我胸口上揉了一道。就在这短短九天里,我很多耍赖的手段都被她学了去,我被她折腾得不轻,她比我还会耍赖。
她拉着我扑向她。她是使者,指引了我一条路,这条路温和柔软,雨水轻飘绵密。她拉着我沉溺其中,我们共度欢愉,走向纯粹......
黑夜时分。她穿上新的模样的衣服,拉着我说要出去吃晚饭。也好。我们一同出去了,房间里弥漫着前一刻的气息。
她的手跟我挤在兜里。有些人会多看我们两眼,这也不奇怪,但也仅此而已。今年我二十二岁,她大我五岁。
和上次一样,还是那家小饭馆,吃的还是火锅。不过我们事先知会了老板少一些辣,这一回吃的就要轻松一点。不知道她犯了什么浑,还是天生就是一只酒坛子,一个劲地给我灌酒。我一口,她一口,到后面我两口,她还是一口,很快我就中了招,最后是她结了账。整个我都是昏沉沉的,根本就分不清东西南北,找不着回家方向,也不清楚娇小的她是如何带我回家的,搞不好是扛着我回去的。每次我问她是不是如我所想,她都笑而不语。她不说,事情就永远没有真相。
一直到第二天黄昏,我才清醒过来。头疼欲裂,并没有完全清醒,我忍不住伸手去揉捏太阳穴,这样会让我好受些。窗台上挂满了昨晚的衣物。她依偎在我的右胸上,用她纤细的手指不停地给我左胸口上画着一个又一个的圈。我不知道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也没有向她索问答案,这一个个数不尽的圈,像一环又一环的谜。
“昨晚发生了什么?”我问她。我害怕底细被看穿。
“你说了很多话。”她还在画着她的圈。
“是我说的,还是你问?”神经上的疼痛使我更清醒。
“有区别吗?”
她温顺得像一只小猫:“你嫁给我吧!”
我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刻如此慌张,我一点也不懂得它。
“你疯了吗?”
她还是很安静:“那你娶我吧!”
我没有回答她,我知道在很多事情上,我一直都缺少勇气......
第2天, 她又回到那个跳脱的小女人样,我也暂时不用慌张了,需要慢一些,用上不少时间,寻找胆量。
二零二二年,十月廿五。
她又拉着我出门,说要带我去看看她的很多东西。在郊外的一座小土丘上:“这是我向一位老伯租下来的菜地。”她拉着我,伸手指向眼前一块大概只有六七十平方土地。
地里面光秃秃的,除了深深浅浅的土坑,什么都没有。我问她:“你种的菜呢?”她忍不住笑起来:“你是真笨,我种的菜全都不是冬季的,怎么可能留下来呢?等到明年,我会选上新的种子,带上我买的一对锄头和镰刀,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露出嫩芽。”
我对她说:“你这么闲吗?”
她欢腾起来,鞋子上沾满了泥土,在她的土地上跳起一支舞,别具风味。她说:“这叫做自由,黄瓜,茄子,西红柿,小白菜,土豆,生菜,大葱,小葱,香菜,芹菜,西兰花,都是我的自由。”
我很羡慕她的自由。
去她家的途中,她说她自由工作,挣的钱并不少,买了自己的房,还有不错的财富剩余。她在郊外种菜,在家里学菜,把她的厨房弄得全是人间烟火。她说对做菜并不具有天赋。同一道菜,每次都是不同的味道,但她乐此不疲。曾经她有一段时间去餐厅里做过服务员,她一心两用,一边上菜,一边偷师,把后厨搞得一团糟,老板说她不适合餐厅。她回家就自己一个人学,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
她养有一猫一狗,三只鸭子,会常常带它们去外面散步。倘若哪一天放它们在家里,等她回到家时,它们都会在门后等着她。
“今天你是看不到它们了。在开始之前,我就把它们带到爸爸妈妈那儿去。他们早就退休了,这段时间正好陪他俩解闷。”她给我讲起猫、狗和三只鸭子。
”是不是一开始就预谋好了?”我听到这些话有些惊疑,如果事情都被刻意安排好,那么我会丧失不少兴趣。
她围着我的身子来来回回的看,揪揪我的耳朵,扒扒我的眼皮,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哈哈哈,你怎么能够这么可爱呢?你可别疑神疑鬼,我还能预料未来吗?我有这么大的能耐吗?”
我如释重负,心里带有不少高兴。
在路上,我们走过城市的一座小桥。她拉着我站在桥道中间的位置,眼里掩不住的兴奋:“这里,这里,以前我在这里遇见了一个算命的!”
现在眼前空空荡荡,算命的可能早就去了别处,也可能是其它的。她说那个时候她就蹲在清瘦的算命师眼前,身后纷纷攘攘。算命的问她要了生辰八字,摸了她的面骨,看了她的手相,最后和她说:生得富贵,命里带着好运。忽而语气急转,一脸担忧的告诉她:未来几年会有污秽邪气缠身,欲要消灾,得需大量的钱财才能破迷解障。
我惊疑的问她:“你信了吗?后来怎么样了?”
她笑得泪花铺满脸颊:“后来呀!我跟那个算命的讲价,在他那里花了五块钱买了两本看手相的书。”
她简直就是个奇女!
在她家楼下的超市,我们买了不少菜。青椒,红椒,老姜,大蒜,小葱,猪肝和鱼。在厨房里,她刮着鱼鳞,我的猪肝已经和小青椒搅在了一起,任我翻炒。她在储藏柜里拿出一罐酸菜,夹足一小碗,等我把香料掺进锅里,马上就该她大展身手了。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和刚刚说的要做的是全新的一道菜说法有些出入,让我不禁怀疑......
我吃着她的酸菜鱼,确实没有什么天赋,她是个例外的女人。她夹了一口猪肝吃在嘴里,残余的腥气让她有些难以下咽,我叫她吃不下就别吃了。对于我的口味来说,猪肝做的很新鲜,不像其他人的全熟,充其量半生半熟。真不知道她在哪里得来的力量,居然抢走了我大半的猪肝,不过好在我也没有输,吃了她半边鱼。最后,菜都被我们吃得干干净净......
看过她阳台上的各种颜色的花盆和小宠物干净的小窝,她也收拾好厨房,拉着我走进她的房间。我不敢置信——她的房间简直是一屋小小的储存馆。不知道她从哪里抓来的,边角上的瓶瓶罐罐,里边装满了小动物:蜜蜂,青蛙,萤火虫,瓢虫,天牛,更多地我都不认识。一只架子上边挂满了一张张标本,上面的蝴蝶色彩斑斓,一个名字我都叫不出来。一本厚厚的笔记,记录着这些标本的特征。倘若她是一个生物学家,那也就罢了。我有些嫉妒她。
在床头边的柜子上,她真和算命的买了相书,还有一条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手模,下面的掌纹和书里的相差不大。她在拨弄窗台上的花盆,里面花假死过去,要等到明年春天才能醒过来,另一坛是枝千年矮,树如其名,它的扇叶坠落在花盆的黑土上。
我看着左手的相书,又瞧瞧右手的手模,又问她:“你真的不闲忙吗?捣鼓着这么多东西。”她的房间什么都有.......
她说:人的一生就像一张张白纸,自己一页一页的写上文字,慢慢地,堆成一摞摞地,歪歪斜斜的宝藏,在死去之时,有了自己的陪葬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