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高十五岁。
他的特别之处:一是拥有人的名字;二,无论你站在任何地方,都能看见他;三,站在他的肩膀上,你能看到任何地方。
赵大高有七十二条粗壮的胳膊,小手指更是不计其数。我们总是拿着铅笔头,爬到赵大高身上,去数赵大高的手指和树叶,然后在上面写上序号。这是一项浩大而繁琐的工程,但我们却干得很起劲,日复一日,兴致不减。如果你捡到写有编号的树枝和树叶,那一定是赵大高丢弃的。
赵大高不屑与童话中那些会走路的树为伍,作为一棵树,到处走来走去,简直太鲁莽太疯狂了,就像一个酩酊大醉的流浪汉一样让人讨厌。赵大高喜欢把根深深地扎进泥土里,然后努力地生长,往上生长,把脑袋探到高高的天空中,接近太阳,靠近月亮,听星星唱歌,和宇宙中的朋友们传纸条,不,是传树叶。这是我们教赵大高的。课上传纸条是我们的一大爱好。
我们既喜欢赵大高,也害怕赵大高。他性格古怪、敏感,动不动就闹脾气。他正处在青春期,有点儿叛逆是正常的,我们理解他。因为我们的哥哥也是这样。这都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赵大高外表看起来不过是一棵普通至极的树,可实际上,他掌管着某种神秘的力量。而这种神秘力量像他的性格一样多变。
赵大高喜欢和像我这么大的小屁孩玩。我们爬到他的身体上,随便什么姿势躺在他的树干上睡觉,打个滚也不会掉下去,还会做好多不可思议的美梦;我们变得像蚂蚁一样大,像大象一样小,赵大高就是我们探险的森林;我们骑在他的树干上,嘴里喊着“驾、驾……”,耳边立刻响起“呼呼”的疾风声;我们爬到树梢,把手卷成小喇叭大喊:“赵大高,带我去看海……”远处的田野立刻就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
当然,这些都是大人看不到的。
春天,是赵大高的生日。赵大高会开很多漂亮的花,把自己布置得非常隆重。他的花朵又大又密,一朵挤着一朵,发着蓝紫色的光彩和青春年少特有的香味。每当这个时候,赵大高就要下一场泡桐花雨给我们看。赵大高在每一朵花的花筒里都藏了一首诗,在花朵跳着旋转舞步降落下来的时候,风会轻轻地诵读这些美丽的诗歌。我们站在花雨中,屏息凝神地倾听,任凭羽毛球状的雨朵打在身体上。
蜜蜂成群结队地来了,她们是赵大高的知音,珍惜赵大高的才华,最懂赵大高的心事。她们小心翼翼地飞进花筒里,采集花蕊上的诗歌,然后做成花的诗集。当花中的诗被读懂被采集的那一刻,花朵就枯萎了。我们摘下锥子形的花蒂,一颗一颗,用针线穿起来,穿成一条长蛇,挂在脖子上,唱着儿歌(那些儿歌是突然出现在每个孩子的脑海中的,不用学,好像我们天生就会),在大街小巷里欢快地游走,庆祝赵大高的生日。
每天上学,我们都要从赵大高的身旁路过。微暖的晨光笼罩在赵大高的身体上,金色的树冠让他显得像一个王子。我们站在树下,站在赵大高被阳光拉得很长很长的身影中,仰望着他闪闪发光的脸。他一脸骄傲地向着太阳,每一片树叶的姿态都是那么优雅、得体。
“早安,赵大高!”我们冲着他喊。他安静地伫立着,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深奥的难题,并不理会我们。我们把手伸到他树枝下的咯吱窝,轻轻地挠他痒痒,他立刻没有了王子的身架,像个孩子般“咯咯咯”地大笑起来,浑身的树叶止不住地颤抖。这时候我们就会飞快地逃跑,否则,住在赵大高肩膀上的那只老乌鸦,就会气急败坏地飞下来,啄我们的头发。
在我们眼里,那只老乌鸦是个邪恶的巫婆,而赵大高是因为中了她的魔咒,才从王子变成了泡桐树。如果把老乌鸦赶走,赵大高的魔咒或许才能解除。我们都希望赵大高能恢复王子的身份。这样我们就是王子的好朋友了。
我们很多次试图把老乌鸦从赵大高的身上赶走,甚至毁了她的巢穴,还拿食物诱惑她,拿网子捕捉她,可她就像个幽灵,最后总有办法从我们的恶意中脱身。第二天,赵大高的身上又会出现一个新的巢穴。她住得更舒服了。
赵大高并不介意老乌鸦在他身上筑巢,可恨的是,老乌鸦霸占赵大高,从来不让别的鸟儿在赵大高身上筑巢,甚至不让别的鸟儿在赵大高身上落脚。曾经有一只斑鸠想这么做,结果被老乌鸦的爪子抓伤了翅膀,狼狈窜逃。
但老乌鸦并不能阻止我们喜欢赵大高,也不能阻止赵大高喜欢我们。
放学后,我们飞快地爬到赵大高身上,赵大高张开怀抱在等着我们,我们把书包挂在他的手指上,然后趴在他的胳膊上写作业。赵大高喜欢我们趴在他的怀里做作业,喜欢安静地着我们。我们都知道,他也想和我们一样去上学。谁让他是一棵树呢。
为了满足赵大高的心愿,我们骑在树上,大声地讨论算术,背诵课文,念自己作的歪诗,讲学校里发生的趣事……这样赵大高也能感受到上学的气氛了。
有时候我们太认真了,忽略了赵大高,赵大高就会使点小脾气。他的叶子全都聚拢到我们周围,像一堵墙,挡住了光,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陪着他了;或者赵大高会把调皮的风放进来,可劲儿翻读我们的书本,翻遍了,还不过瘾,又把我们的书本吹到空中,被赵大高的手臂抛来抛去。最后,书页被撕烂了,赵大高仿佛有点儿不好意思似的,安静地像个害羞的小姑娘,调皮的风也赶紧悄悄溜走了。我们拿这些调皮的风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就像我们拿自己的弟弟没办法一样。他们会抢走我们的铅笔和书本,到处乱涂乱画,还要把书本撕个稀巴烂。可最后爸爸妈妈惩罚的总是我们,而弟弟就躲在妈妈爸爸的背影里幸灾乐祸。
如果我们一天没来和赵大高玩,赵大高就会不断地掉叶子,表示抗议。风把他的叶子吹到家里,吹到学校,吹到书包、书本、文具盒里,甚至吹到任何我们可能出现的地方,提醒我们:赵大高想我们了。我们看到赵大高的树叶,就像看到紧急状态下点燃的烽火一般,迅速集合到赵大高身边。
“赵大高,今天我们去哪里旅行呢?”
“赵大高,今天我们学了《狼牙山五壮士》,这个故事嘛,讲了……”
“赵大高,你能结出香蕉吗?我好想吃……”
“赵大高,我喜欢林婉婉……”
“赵大高,给我写一首诗吧……”
“赵大高,我没有偷马三三的橡皮……”
“赵大高,呜呜呜呜……”
……
“赵大高,我们要上中学啦!”那个夏天刚刚结束,我们抱着赵大高的手臂,像猴子一样荡来荡去。
“中学是什么?”一只蚂蚁在我们面前爬出一行歪歪扭扭的难看的字,比我们写的字差远了。如果你以为赵大高会开口说话,那你就错了。赵大高不屑于和童话中那些爱说话的树为伍。作为一棵树,随随便便开口讲话,是非常没有教养的,就像一个叽叽喳喳的小屁孩在公共场合大吵大闹一样令人讨厌。所以,赵大高总会想出特别的、有趣的、优雅得体的方式,和我们交流。如果我们不了解动物,不了解植物,不了解泥土、风、阳光、雨露,不了解身边的一切,我们当然就读不懂赵大高要告诉我们的秘密,这样的话,我们就算不上赵大高的朋友了。
“中学是什么样子?跟小学不一样吗?”看我们支支吾吾半天回答不上来,又来了几只蚂蚁,着急地爬来爬去。
“中学嘛,就是中学的样子啊,大概比小学大一点点吧……”
“就像我从小壶家房子那么高,长到阿曜家房子那么高!”小壶家房子是村子里最低的土房子,阿曜家房子是村里最高的两层青砖房子。我们骑在高高的树枝上,看着阿曜家的砖房子和小壶家的土房子在比身高,三个土房子加起来也比不过砖房子。土房子自卑地缩回腰带河边的灌木丛里,就像他的小主人小壶整天缩在教室最后的角落里一样。
终于,我们离开了。我们沉浸在对中学生活的期待和兴奋中,忘记和赵大高告别。
那天,远在县中学的我们,源源不断地看到天空飘来的墨绿色的树叶。树叶从窗户里,飘到讲台上,飘到我们的课桌上。大概是秋天来了。我们谁也没有在意。可是树叶越来越多,天空像是下起了一场树叶雨,持续了好多天,原本墨绿色的树叶逐渐泛黄,最后变得干巴巴,佝偻着枯瘦单薄的身体,在人的脚下发出凄惨的“咔嚓”声。
忧伤的树叶覆盖了操场,覆盖了屋顶,覆盖了整个校园,覆盖了我们眼前的世界。就连天空也被树叶的心事感染,红得像血般的夕阳深处,传来沉重的心跳声。我们抬起头,望着那一朵朵在愤恨的怒火中熊熊燃烧的云,仿佛看到了赵大高那张扭曲的王子般的脸。
“赵大高,等着我们……”
“赵大高,我们很快就回来了……”
终于,等到了放假。我们回到家乡,回到了赵大高的呼唤里。
当我们站在明亮的阳光下,再次仰望赵大高时,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一片树叶。他用尽生命的蓬勃,完成了自己惊心动魄的思念。那悲伤的身影,孤独而绝望地站立着,就连那只老乌鸦,也离他而去。
“为什么不回来?”干涩的苦风撞击在裸露的树枝上,发出凄微的低吼。
无论我们怎么解释,赵大高永远无法明白。我们都在长大。
“我们还能爬上去吗?”我们抚摸着赵大高。他的皮肤像一张生锈的铁网,粗糙得让人心惊。
他沉默不语。
我们把手伸到他的树枝下,挠他痒痒,他无动于衷。
我们攀住他那根低垂的手臂,小心翼翼地爬到他的身体上。除了谁都能看到的村庄、田野、远山,我们什么都看不见。
再也看不见。
看不见波澜壮阔的大海;看不见苍翠壮丽的远古丛林;看不见荒凉的沙漠;看不见繁华的城市;看不见日月星辉的宇宙……
“咔嚓!轰!噼噼啪啪!”耳边突然发出一阵巨响。
赵大高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