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我逝世十二年的母亲!
元白珽《湛渊静语》卷二:“近刘极斋 宏济,蜀 人,遇诞日,必斋沐焚香端坐,曰:‘父忧母难之日也。’”后因谓自己的生日为“母难日”。佛经上也说过:“亲生之子,怀之十月,身为重病,临生之日,母危父怖。”
今人生日,大多聚众欢庆,酒酣耳热之际,又有几人记得当年“母危父怖”之境?!当然,这世上又多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鲜活生命,或者这条活蹦乱跳的生命平安或者坎坷地又度过了一岁,肯定当是极为值得庆贺的大喜之事。但在庆贺前或者后,为人子女者是不是也应该回溯我们来时“父忧母难”的不易、怀念我们的父母当年是担负着何等的煎熬焦虑,才迎来我们安踏世间的复杂心境呢?
我生于农历庚戌年二月初四,至于时辰,母亲在世时描述当年生育我的情境时是给我说过的,虽然是不止说过一次,我当时也是牢记在心,但日后驰骋奔波,却将这生命中最重要的时间节点模糊了。询问父亲时,本就不拘小节的父亲已垂垂老矣,说是不记得了。
去年回乡为去世十年有余的母亲修墓,和与母亲同时代的邻家二婆同忆我母亲当年的种种辛酸和不易,我方才知晓了一些我出生时的概况,并推算出我诞生的较为准确的时辰,同时为我母亲当年的悲苦泪流不止。
我母亲生于农历一九四二年七月十一,二十岁时嫁给当年已经二十三岁的我的父亲。其时他们都已经超过乡间约定俗成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结婚年龄,实在是因为家境的原因:曾经叱咤风云的我祖父母已经去世一年有余,曾祖时年已是耄耋之年,几位叔父均未成年,家庭又背负着历史赋予的“累赘"和"恶名",所有的重担几乎要压垮弱冠之年的我父亲。好在深明大义的我外婆,念及我祖父作为她的妹夫时曾予以她们家族的扶助,毅然作主将我母亲许配给我父亲,好让“这个快要衰亡了的家族延续下去。”
可怜了我的母亲,一脚踏进这个苍痍荒凉万般苦楚的家庭,承担起上辈赋予她的使命,无论是无奈勉强的替代赎罪还是义无反顾的心甘情愿,反正从此踏进了苦难的黑夜,直至离开这个世界,都再也没有真正享受过人生的甘甜。
大哥出生后一年左右,曾祖去世。母亲至此失去了她在家族中尚可依倚的长辈,要全力承担一家老小的所有穿吃用度和家长里短,并且要同时和父亲下地参加彼时的大集体生产劳动,以磨断肋骨的拼命换取裹养肠胃的食粮。
四年后二兄出世,家庭的重负日甚一日。二叔堂堂汉子,但身体多病,未能婚娶;三叔为谋生计,左冲右突,甚至远赴边疆图谋生路,后学艺闯荡;幺叔生性实诚,愚钝木讷,自保尚难,家里的日子真是一日难过一日!
父亲身为家族长门,既要扶携兄弟,又要抚养嗷嗷待哺的幼子,虽然在年少时曾蒙祖父飞黄腾达习字读书,但与因为祖父的“阶级成份”所背负的政治击打相较,心中的哀苦就要大得多。沉重的生活压力逼使父亲的心逐渐变得麻木起来。在父亲卑微的心里,是从不奢望能过上多么幸福的生活的,只要能让一大家子都活下来,就是极度万幸的事了。眼见已经快要临盆的母亲还在不停忙碌,愁眉苦脸的父亲心中又多了一丝希翼:如果在生了两个儿子之后,能有一个女儿应该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女孩勤快巴家不说,肯定不像男孩那样如狼一样吃食,况且长大之后出嫁时,按乡间的习俗,有可能收到一笔数目不菲的聘礼。
农历二月初的川北,已经是草长莺飞油菜花遍开的时节,咋暖还寒。对于乡间的农人,最有吸引力的自然是温暖的太阳,大自然散发出的炙热可以让人不受寒冻之苦,但青黄不接只种不收的季节,饥饿的日子也是难熬的。
母亲掐算着生产的日子,忙碌着家务,安排着坐月时一家人的吃喝拉撒,抓紧准备着一切可以准备的东西。
临近傍晚时分,已经劳累了一天的母亲,吃力地斜挎着一篾篓家中仅存的红苕,牵着才三岁的二兄,到离家一里地的田间的藏(音Zang)坑(蓄水的深坑,平时用作洗濯)里去淘(洗)。
因为是大家共用的缘故,藏坑边沿泥泞湿滑。挺着硕大肚子的母亲嘱咐幼小的二兄远远地站在田梗上,自己背挎着装着红苕的篾篓,艰难地挪到藏坑边上。母亲小心翼翼地把篾篓从肩上放下来,然后再慢慢移动到水坑里,吃力地用木杵捣动。红苕懒洋洋地翻转着身体,在水的浮力和木杵的撞击下,比平日里多花了两三倍的时间,才慢慢被捣濯干净。
虽然少了泥巴,但多了水分,特别是经历了吃力的动作,母亲在返回时背负红苕更觉劳累。有点力不从心的母亲只好把三岁的二兄当成拐杖,一步一步拖动着笨重的身躯,在天完全黑了下来的时候才回到了家里。
放下一篾篓淘洗干净的红苕,母亲马上为一大家人煮夜饭(晚饭)。等在地里收工回来的父亲他们吃饭时,母亲又拾掇着一大锅猪食,开始边吃饭边坐在土灶台旁边烧起柴火煮猪食。
可能是干了重活,身体受到影响,或者本来母亲的身体就不好,一锅猪食还没煮熟,母亲的肚子就一阵一阵地疼。实在坚持不了的母亲,给父亲吩咐了几句,就躺倒在床上。
大概是临近子夜,经过一阵折腾,痛得大汗淋漓的母亲,凭借自己生育了两胎的经验,在手忙脚乱的父亲的帮助下,终于生产下了我。
一看又是一个讨吃的男孩,父亲着实生气得不得了,再加上家里也没有什么吃的,父亲把晚间母亲吃剩的饭热了热端给母亲,但产后的虚弱和连日来的劳累,母亲对半碗红苕叶子和着的红苕煮的剩饭,实在是没有味口,只得抚弄着襁褓中的我,唉声叹气一阵,默默无语。
第二天天亮,父亲凑过来看我,发现我却是一脸萎靡,哭声也是断断续续嘶哑无力。到后来,我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不吃不喝,难受地蜷缩着。母亲吓坏了,极怕我夭折,以为是自己没有奶水的缘故,催促我父亲赶紧去找人借点醪糟来催奶。
家无粒米的父亲,确实也找不出别样办法,只好出门去寻求乡邻的帮助。
二婆的二儿子出生刚刚满月,父亲寻思着上她们家去借,兴许二婆坐月时有吃剩的醪糟之类。那时稀少的糯米醪糟金贵得很,并且二婆家也只是比我家好过点而已,存储的糯米醪糟自然不多,早就在坐月的时候吃完。悲天悯人的二婆叫老实巴交的二公给我父亲盛了一大碗红苕醪糟,父亲如获至宝,欢天喜地端回来,分成数日给母亲吃。
可是孱弱的我老是萎靡不振,被母亲强喂进嘴去的奶水不是吐了,就是刚吞下去就拉出来了,到后来任凭母亲再怎么给我喂奶,我也是不吞咽,只是有时哀哀地哭闹。一连两日,都是要死不活的样子。到后来,竟然昏睡过去,再也不醒。
母亲在我哭闹时尚有一丝喜悦,因为我毕竟还有半点生存的希望;但等到我悄无声息纹丝不动时,母亲便绝望得大哭起来!
看着似乎已经“不行了”的我,家中真的再也拿不出一角几分钱去寻医问药,父亲本就不抱任何热望的心更加失望:埋了吧!父亲对母亲说。
母亲哪里肯舍得?痛哭着用身体温暖着我,自己拼命地吞噬着酸得眼泪直冒的借来的红苕醪糟,希望给我充足的乳汁,好让我在这个悲哀的世界活下来。
父亲眼见着母亲在作“徒劳的挣扎”,认为我是凭空给本就岌岌可危的家里增添无尽的烦恼,便毅然决然将我从母亲的怀抱里夺过来,装进农村用来挑粪的粪篼,准备趁夜黑人静时去乱坟岗里埋了。
一个苦难的家庭,本就自救无暇,一家子苟活下去的希望都十分渺茫,如果再为一个前途未卜的刚出世的婴儿破釜沉舟,那将有可能让整个家族都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一个看似无情的父亲,特别是一个家族的长门,不但要为自己一脉相传的儿孙着想,更要时时刻刻牵挂整个家族。如果贸然为一块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而掉以轻心,连累甚至毁灭了整个家族就罪不可赦!一个柔弱的母亲,哪怕十月怀孕有如重病在身,只要不是胎死腹中,婴儿出世就尤如自己再生,鬼门关上也要去为幼子争取在这个世界活下来的机会!
嚎啕痛哭的母亲啊,眼睁睁看着刚出世才几天的血肉就要被埋葬于乱石堆中,此痛如钝刀割肉、乱棒敲心!如果可能,母亲甘愿用她的所有,换取儿子的一条性命……
也许是母亲哗哗流下的眼泪感动了索命的阎王,或者是前世积存的阴德换取了今世的善缘,在天黑之前,听闻消息的外婆及时赶到我家来了。
翻看了裹着破烂衣裳被放在粪篼里小小的我,对一贫如洗的我家了如指掌的外婆,止住我父亲,温婉地商量道:我看这娃儿眉清目秀,鼻挺眼大,只怕老天也不忍要他的命吧?要不再放他几天,是死是活就看他的命了!
纵使穷困得一无所有的父亲,面对亲骨肉也不是铁石心肠,父亲也只有答应了外婆。
但是我还是被认同是无可救药的,只是迟点时间埋葬的夭折的娃,被挂在家门口的桑树上。
二月春雨细蒙蒙地侵袭着薄薄的破烂衣裳做成的襁褓围罩着的我,粗大的桑树枝干上宽阔的桑叶积聚的雨水一滴一滴地流进我稚嫩的小嘴里,我仿佛在冷飕飕的天地之间吸收了异样的灵气,三天三夜默无声息的昏昏欲睡之后,我居然惊天动地地大哭起来!
日日倚门而望的母亲,惊喜地把我抱回了家门,就像失而复得的珍宝,断了线的珍珠一样的热泪,洗漱着我冰凉的身体,二十八岁的母亲,日日夜夜抱着我,再也舍不得放开了……
我自出生时遭此一劫,虽然不多病,但也体弱。 母亲看我如此羸弱消瘦,处处体恤着我。后来,四弟五弟出生,母亲仍然一如既往地爱我疼我。在我记事时起,我就知道母亲对我的照拂:母亲把她碗里的哪怕几粒米饭或者一截红苕甚至只是一缕菜叶,都要悄悄夹送到我碗里;数九寒天,母亲冷得发抖,也要把她身上不多的衣衫分给我一件,自己只穿一件单薄的外套过冬;后来我长大外出,母亲总是通过父亲寄给我书信和打电话,反反复复再三嘱咐我要吃饱穿暖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就是后来我结婚了,母亲也不厌其烦地嘱托我爱人要照料好我 ……
母亲于二00六年因病去世,享年六十四岁。在母亲离世前的两个月,我在病房里陪伴母亲。随时处于昏迷状态的母亲,一俟清醒过来,便拉着我的手,喃喃地感谢我、我们------她生养了的几个儿子,母亲感受到了“雀鸦反哺”的幸福……
在我已经走过的人生旅程中,母亲陪伴我三十六年。三十六岁过后的我,是再也没有妈的娃了!
也许,我过完这个生日,就走完了人生的一半,或者五分之三,甚至更多,但我一直会在我生日这天,缅怀我亲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