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祭司持着祭杖在路口跳着古老的舞步,每一步都有规律地踩在神秘的鼓点上,咚咚声不像是打在鼓皮上的旋律而是在罗四和梅娘心头上的催离咒。
罗四看着妻子年轻的脸,没有不舍,仍旧是干净爽朗的笑滴溜溜在她的小虎牙上打转,招摇地把她没心没肺的性子摆在人前。
罗四不同于梅娘,心里早被不舍占据。
他们新婚燕尔却赶上了父亲伤了腿,马帮出发在即,身为家中唯一的男丁,他不得不替老父担起远行的担子,但他这心里头最对不起的还是梅娘,“梅娘,我……”
梅娘一个暴栗劈头盖脸砸来,“你个汉子,女人似的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你婆娘这么能干你还怕我操不好这个家?”梅娘被丈夫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气笑了。
当然,罗四并没有要哭只是她烫热酸涩的眼中看到了泪光。
梅娘这一打,可把周围同行的汉子女人都逗笑了,祭司头人木杖上的布条在风里猎猎作响,马帮带着相同的心事绝然踏上那条曲曲弯弯的路。
2.
一场好雨是会挑时候的,在罗四他们马疲人惫时雨顺势而来。
他们匆匆在山脚下的村庄歇了脚,雨久久不歇,在村人的慌乱中村口的龙树被雷劈倒。
罗四心事重重,口里低低喃语,“不是好兆头,不是好兆头呀。”
果然第二天澜沧江上的木桥竟被暴风雨摧毁,他们不得不耽搁几天了,好在一切也倒还是顺利,桥很快就被村人修缮好了。
一队人马好不容易过了江打算继续走时,又下起了暴雨他们只能躲到山中的岩洞中,等这场暴雨歇去再走。
罗四坐在火堆边朝里头凑了根柴又看向外头的雨,暴雨的威力并没有因为茂密的树林而缩减半分,他的脸上也渐渐挂上不安。
岩洞中被困的还有一对爷孙,他们和着水咬着硬邦邦的干粮,小孙子张着巴巴的眼睛不时瞥向他们。
孩子那两口小眼睛里盛满饥困,望的几人都吃不下了纷纷凑了点干粮分给爷孙俩。
这时那老人终于开口同他们说话了,一群人说起话来也就热闹了些不至于大眼瞪小眼。
“说起来,老倌你怎么带着小孙跑这儿来了?走亲戚去?”
“不是,你们不知道?西边打战了,我们什么也没带跑得又快,这才能保住一条小命逃到这,哎?我听你几个口音也是西边那圈儿上的,你们是几个月前出来的?”
一众人脸色都变了,因为发生战乱的地方正是他们的家乡。
3.
碉堡之上弩箭手见敌人已经进入攻击范围,一个手势,伴随着利刃破空声的是敌人的前锋倒下了一小片,敌人没有料想到这出了名的“三步倒”这么厉害,顿时锐气大挫。
“好!来多少打多少!想占我们的家!打!”梅娘抽出三支箭示意大家换位瞄准。
盯准了时机,只见她以手作刃,凌空一挥,数箭连发,三支,十支,百支……突然出现的箭雨扫射之处,无一落空,敌人士气被一挫再挫,只得惊惶退出战圈。
“哦哦――”梅娘一众人欢呼着胜利的到来,但每一张脸孔都在欢笑过后,又换上不敢松懈的肃穆。
梅娘同人换岗后便往家走,刚才胜利的喜悦没有一丝浸染到街道屋前那些饥困惊恐的脸上。
受伤的人呻吟着,孩子们哭闹着,他们已经被围了两个月,现在已然陷入了弹尽粮绝的危机。
梅娘内心沉重,却在照顾伤者和孩子们时,露出她的小虎牙,愣是用干净爽朗的快乐把痛苦驱尽。
4.
罗四在听到消息时失眠了,但同他一道失眠的还有岩洞中同宿的所有人。他们都各怀心事,惶惶不安。
第二天,有一个汉子同人打了起来,罗四好不容易把人分开,问他们为什么打架时,那条硬铮铮的汉子竟然红了眼眶,“我想回去!”
众人皆面色凝重,他们又何曾不想,可是已经走到这儿了,回去?哪那么容易。
众人都沉默了,罗四突然拍了拍那汉子肩膀,“战争也是常事,这次也一定会平安的,如果你回去战事也结束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安慰的话成了一群人的定心丸,一群人不久后又上路了。
没走多远,有人发现早上那汉子掉队了,罗四只好回去找。半天过去,山里的归鸟也相互呼应着回巢。
罗四终于在澜沧江边找到了那个汉子,汉子对着一江怒涛发怔,枯黑开裂的嘴唇翕动着。
罗四看向江上,那桥,毁去了。
5.
三个月了,梅娘看着身边的孩子老人伤者渐渐衰亡,饥饿和恐惧挑逗着每个人的神经。
夜色里梅娘瞪大了眼睛,她眼中的光像希望的萤火,让身边的人肯定了她的提议――突围!
他们不能再坐以待毙,对方已经从十天前就不再出战,摆明了想耗死他们。
“弯刀,火,接应的弩手都准备好了?”
“好了!梅姐,只要你一声令下随时可以出发!”
梅娘点了点头,示意出发,一小队人从碉堡下的地道中爬出,潜入夜色。
6.
罗四俩人当晚在江边山上找了个岩洞落脚,他们像失了魂一样坐在火堆边,谁也不说话,只有远处江涛拍岩打岸的声音还在不停絮叨。
半夜,罗四醒了却发现汉子不见了!他眉毛一跳,心中不安,他又去江边寻人,却见那汉子在江边眺望,山石一样坚实的膀子轻颤着,把他不露于人前的悲伤颤入了江水声中。
见人没事,罗四心里的不安得以散去,另一种悲伤却涌了上来,最终,他默默地转身离开。
汉子回来时带回了不眠的夜,他沉默不语,比山风还静。
7.
“梅姐小心!”长刀无眼,白刃刺入左腹。
“狗娘养的东西!”她返身,弯刀割断那人动脉。
“发什么呆!快去把他们的粮草帐子烧了!”梅娘朝愣在原地的小伙怒吼,血一下从刀身和伤口交接处渗出。
火烧起来,碉堡中的接应冲出来,敌人吓破了胆溃不成军。
战争,在他们的挺而走险中胜利,可梅娘却在雨季里渐渐衰弱。
8.
听着山风,罗四做了个梦,梦见初霁的澜沧江上架起了一坐虹桥,梅娘就站在那头招手。
他朝她跑去用怀抱包裹住她瘦小的身子,亲了亲她的眉毛,她便笑起来,连那颗可爱的小虎牙都露了出来。
她问,“怎么回来了?”
他笑着回答,“回来看你一眼。”
她的脸色一变,劈头盖脸又是一个暴栗,“你是不信我能帮你守好这个家吗?”
梅娘赶他走,他不走,硬是拉着她,看着她半晌才说,“我是异乡的泊船,但是你是我永远的终点。”
梅娘像是没有料到他个粗人也能说出这样腻人的情话,边哭边咬他手说他学坏了。
可一切别扭的打闹在离别时,却又都化作了一眼深情的告别。
9.
罗四醒来,要尽快归去的心催促着他该前行了,而那汉子似乎也同他一样急切,俩人很快便赶上了马队。
早晨,梅娘睁开浑浊的眼对着门外初晴的天空笑了,露出那颗漂亮的小虎牙,在熹微晨光里渐渐失去了生命的光泽,悄然掩入主人口中。
10.
两年后,罗四回来了。
他把梅娘移葬到了澜沧江边,在那儿的村上改行做了桥匠。
他用余生的时间在江上架起了一座牢固的桥,在雨后初霁时,载人渡马,后人称之霁虹桥。
在他去世前,每天都要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像是要去赴一场爱人的邀约一样,乐此不疲。
那桥在狂风暴雨中摇晃了千百年,可罗四的身影并未消失,只是沉淀入了每一队途经这里的马帮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