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压暑气,窗外的街道渐被打湿,一线清溪缓缓流,没有闷夏的浮热了。
我故里,草木秋。小雨落庄田,润小径,每一片草叶上都有水珠,每一叶庄稼上都有跳跃的雨的孩童。
天送凉风,四面都开了,能感到风从遥远的天际吹来,不管是东海还是南海。孩子们在野田里没命地撒欢,今年的第一天秋终于稳稳落地。立秋二十天,前一段时间节气说了瞎话,秋无秋味,反更燥热,好像末夏在进行咬着牙的报复。虽然热,但我笑,我知道这是弩末穿鲁缟,秋蝗乱蹦哒。这不,这第一秋来了,就站在窗外絮语如诉。
昨晚我见到七月初三的新月,一线如划,如少年的轻笔。今晚我看到几颗星子,似对着人间的不眠。我行在竹园外,树林旁,分明地感到有凉气从深处送出,身体感到了久违的快意。
如今,早不秋萧萧。城里除了落叶哪有秋,野外草黄如浪涌,只催发人心中猎猎的壮志。千年已过,哪需伤秋,陡起的是角逐的豪迈。疆场在前,再无遮挡,尽可驰骋不止,比春更有了底气。
秋野无人,人在何方不知道。他乡的天空更加清净,但梦里回望的总是此地的旧景。不要听他们吹大话,他心不在旧居,心在哪人必在哪。
牧歌般的田园是陶渊明的虚构,后来的庄户人家哪有秀才们说的农家乐?秋收仅是老弱妇女的差使,壮汉都在千里之外。有时想收秋,但无秋可收,只能对着旷野皱眉头。好歹可以寄望于麦,冬天麦根扎深,希望好像也茂盛了。
那时,在老城一隅,带几个孩童研课。秋末风凉,天却蓝得不能再蓝,远得不能再远。雁横碧空,下课后我在街边带孩子们指认那严整的长队,孩子们说那个“飞”字实在就是一只梗着脖子长飞的大雁,有翅膀就没有不能横绝的长天。雁走,把人心也带远,我不知道孩子们的想象被带往何处的天国,无碍的长空哪有穷极……
平视是黄叶。风吹,树上的哗哗下落,地下的啦啦汇集,好像有统一的号令。更早的岁月,教书乡下,山村秋来,我爱踩着小屋门前铺满落叶的山径,在大好的秋色中走向原野。风吹衣襟,凉气入袖,苍凉入骨,攀登亦如成长。看街景陡然想起先前,颠簸起落里默然在心,感谢岁月终给我楼海间的一角蓝空,能让我自由自狂地想往高天,远望大地。
那时的日子缓慢而有质地,珍惜了秋便感激着春。秋叶春芽是轮回吗,根可是枝最后的依靠?春来时走在长街,见公园早梅,街头迎春,庭院玉兰,行道小柳,都别有感怀,心回少年了。
还记得那年,中原秋尽,几个人便想出塞,看那荒野苍茫。入晋,到大同,一鞭残照,满坡荒草,真真有古诗意。羊群从荒坡下来,迤逦里跟着羊倌,戴着皮帽,腰缠麻绳,脚蹬棉靴,抽着旱烟。胡子的蛮横有匈奴的刚猛,利眼的锋芒有突厥的勇悍。我们立住,他对我们无视。有人说他在古代一定是带千军万马的将才,有人说古代的英雄退化成乡野的无名之民。我无言,徒留的血脉气象哪里能说是先人的传响?
那风是很猛烈的,羊毛如草,风吹倒又回。路边偶见的石块,好像几百年不经雨润。一蓬灌木,围集一些落叶,或者草叶。人家房上的青瓦成了灰色,好像千秋默默,不见世人。许久,村子里不见一人走出。
不远,是雁门关,过雁穿云的雄迈大关。我不想怀想历史,有人提起独挡匈奴的李牧,撞死李陵碑的杨业,都被我摇手制止不要深谈了。古今不同,江山百代,怀古归到叹今,有什么意思呢?不过,立在那大野,整个北方都在眼前,有好目力者可以望尽天下了。
我们收获着苍然的豪情,虽然背后是荒寒无依。年轻不颓唐,热血稀释暮气,心志总需高昂。打马归来的步子里,满满是充实的意气了。
回来时,街边的槐叶还没有落尽,洛河边的柳叶还在随枝起舞。直到轻雪悄至,冬渐入深,那叶才纷纷扬扬,铺了厚厚的大层,上面是薄薄的小雪。至此,秋的告别才算完成,但春恐怕早就在堤岸的小柳身边埋伏好了。
欢呼这真正的秋,留心者每年都会有新新的感触。这秋也终将成为记忆,回忆起它的人也会是深深的感动或感慨。秋风走马,秋雨大江,秋月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