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半年未归,山路依旧坑洼,踩着混着泥土的石灰岩上是一对洗得脱色的帆布鞋,鞋面上沾着灰尘。晚霞有一半躲藏在深山层林中,另外一半悄然染红了天际。一条河逶迤在山路边,河岸上密密麻麻的鹅卵石,像是一套坚硬的白色鳞甲。明方背着老旧的牛仔包,他带着回乡的愉悦,连石头咯脚的感觉也像是在给他挠痒,让他忍不住发笑。远处氤氲炊烟的村庄是他的家乡,青山依然青翠,村庄依然祥和,丢掉市干部学校学生的身份,明方还是那个从村庄里走去的孩子,依旧淳朴善良。
“明方,从学校回来了啊?”
他偶遇牵牛回村的老乡,连忙伸手打招呼。他又看见河边浣衣的妇女穿着熟悉的靛蓝色服装,调笑他像个城里人,羞得他脸色通红,连忙摇头否认。拉货的马车卡在前面的路上,明方跑过去帮老乡推车,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车轮从泥坑里推出来。他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听见河边响起了婉转的歌声:
天上的云儿在水面游
水里的鱼儿在天上飞
夕阳就快落山
洗完衣服找爹娘
莫等天黑饭菜凉
少女的歌声像是清脆的黄鹂鸣叫,一下叫到了明方心里。他凝目望去,少女歪着头,拧干及腰长发上的水份,一甩头,头发飘扬像一匹柔软的绸缎。明方傻愣愣地站着,直到少女挽起衣袖,抱着木盆就要离开,他连忙冲上前,站在高出一截的山路上向下喊道:“妹妹,我叫明方,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寨上哪家人!”
少女又惊又羞,扭头瞥了明方一眼,匆匆跑去。明方站在原地,自言自语道:“我要知道她的名字……”
看热闹的妇女纷纷大笑,大声朝明方喊:“明方,那是平寨老吴家的二女儿凤芝!乡里喜欢她的俊生可多着哩,你可要抓紧了!”
“晓得咯!”明方咧嘴,露出白花花的牙齿,提了提背后的牛仔背包,继续朝前走去。
二、
回到熟悉的吊脚楼,明方替爹娘码好柴堆,一家人吃过饭后,明方爹倚在门边的木墩子上抽叶烟。明方站在一旁说:“阿爸,你跟平寨的老吴家熟悉吗?”
明方爹嘬了一口烟,说:“咋的,看上他们家姑娘了?”明方爹对自己的儿子再了解不过了,听到儿子这么问,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又说:“平寨的老吴是个卖货的,他家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去年刚嫁给同寨的石勇,三女儿今年才十四岁,还小。你看上他们家二女儿凤芝了?”
明方顿时脸红,心想不愧是自己的父亲,把自己拿捏得死死的,又听他爹说:“凤芝刚满十七岁,长得水灵又勤快,歌也唱得好听,村里的大把的年轻人在追他。你一直在外面读书,人家都不认识你,你想追她可难了哟。”
听到这,明方顿时着急,连忙问:“那怎么办?”
明方爹平静地抖了抖烟灰说:“明天村里的喜欢她的汉子约好了要去她家办个歌舞会,老吴也说要这些人当中挑个女婿,你要真想追她,就好好准备吧。”
明方不禁愁眉苦脸,说:“呀,我哪里会什么唱歌哟!”
明方爹起身说:“读书读傻了吧,平常叫你吹吹芦笙,弹弹琵琶不干,现在碰上喜欢的姑娘就没辙了!”
明方沉默在原地,明方爹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他倒是也挺喜欢凤芝这个妹儿,不过他们家和老吴家比起来有些差距,再加上明方不精歌舞,看来是没戏了。
等爹回房后,明方拍了拍头,走下楼梯,他抬头,看见天上的月亮被乌云挡住一半,不禁咳了咳,用粗糙的歌声唱道:
天上的月儿哟你可知道
我心心念念的妹儿哟
多想对她把歌唱
我读了太多的书哟
却不会琵琶和舞蹈
只望妹妹你莫心急
莫要提前定情郎
“哈,太难听了!哪个会喜欢听我唱歌噢!”明方不禁自嘲,他走在乡间的路上,道路两旁是幽深的黑暗丛林,心情像是今晚静悄悄的夜色,只有杉树上的猫头鹰在咕咕悲鸣。他低头走着,也不怕踩空了摔倒在地上。他的心思像是被拆开的毛线团,乱糟糟的,他想起自己看过的一首席勒诗,上面写到:
森林萧萧,云迢迢
姑娘在碧岸逍遥
水波拍岸高复高
姑娘歌声澈暗宵
眼儿被泪打湿了
心儿已死,世已空
世间无复可心忡
圣母召儿归九重
侬已领略人间宠
侬生已遇志诚种
他默背着这首爱情诗,更不禁悲从心来 。正在他渐渐沉沦于悲痛之际,突然有人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惊喜地说:“明方,你回来了啊!”
明方抬头,看见面前的矮个人影正是自己的发小昌军。他们已经半年不见,回来的时候明方还来不及去找他,此时突然相遇的惊喜让他减少了心里的一丝悲伤,勉强笑起来说:“要打谷子了嘛,回家来收谷子好交学费。”
昌军抱了抱明方,说:“也是,不是说大城市里的伙食好,咋半年不见你还瘦了呢,去我家坐坐,给我摆摆你在学校的趣事。”
“唉!”明方叹了一口气,又说:“我现在怕是没有心情跟你摆门子哦。”
“怎么回事,说来我听听。”
明方的愁绪一下子找到了宣泄口,从他与凤芝的相遇到刚才担忧全都说给昌军听,大有倒苦水的意思。他说他喜欢凤芝,从听到她的歌声和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开始了。按照他们民族的规矩,他在歌舞会上要有出类拔萃的表现才能够赢得青睐。以他的歌舞功底来说,这实在机会渺茫。
昌军听完搂住明方的肩膀,轻松地笑着说:“不怕,你不会歌舞我会啊,去我家我给你突击一下,混过明天的歌舞会,到时候表演完了你再想办法俘获凤芝的芳心!”
明方猛地瞪大眼睛,黯然的眼神重新恢复神采,他拍着说:“没错,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为了凤芝,我坚决不能放弃!”
明方同昌军一路去往他家,拿上了芦笙,昌军就开始教学——左三步踢腿,右三步再踢,迈步时弯腰,踢腿时抬头,学会步伐再学芦笙,就按这个调调吹!琵琶就弹几根弦,拨挑来回成曲子!
三、
明方从昌军那借来芦笙与琵琶,换上了他爹为他准备好绛紫色对襟衣,天还未暗时就出发。到平寨需走五里路,平常也就一壶茶的功夫,可在今天这段路对明方来说却格外漫长。他走在路上,心像是被人用手捏着,提到嗓子眼。他一遍遍地呼气吐气,告诉自己不要紧张。
“左三右三,二孔四孔松手指……”
他一遍遍地念着昨天昌军教给自己的秘诀,一边行走一边来回练习,让自己的准备更加充足。
“不对,应该是这样。再来一遍,不能失误。”
在这样的声音中,明方终于走到了平寨。错落起伏的吊脚楼建在半山腰上,煤油灯的光芒驱逐了村落间的黑暗。他看到有好几个年轻人推开吊脚楼的门,和他穿着同样的服装,拿着同样的琵琶与芦笙,走到大道上。他们彼此对视,眼神中充满了敌意。
“小周小李小王……”
他们互相打招呼,唯独略过了来自外寨的明方,他们之间虽然是竞争关系,但在歌舞会开始之前他们的气氛远没有那么紧张。只有明方,这个来自外寨的竞争者,才让他们同仇敌忾。
看热闹的人也陆续跑了出来,看到明方这一行人就打着哨子起哄,他们跟在身后,不断地尖叫欢呼,把气氛铺垫起来。在嘈杂的欢呼声中,明方反而放空了自己,紧张感一扫而空,他迈着坚定的步伐,与队伍一同前进。
老吴家并不远,他们家门前的空地上已经搭起了篝火。人群已经不吵了,噼里啪啦的柴火燃烧声在夜里格外清脆。他们约定俗成地围成一个群,静等着追求少女的男子上场。
老吴和他的婆娘就站在篝火前面,他们应付着一众父老乡亲,显得十分熟练。老吴拍了拍掌,让包括明方在内的十余名男子战队列成一排,说:“你们都想追求我的二女儿凤芝,今天我们就以歌舞选婿,凤芝就在楼上听着看着,只要你们之中有谁能被他看上,我就把凤芝嫁给谁。”
说完,老吴家的吊脚楼二楼的窗户被一双手推开,众人纷纷抬头望去,不禁吁了一声。
“是老吴的大女儿,我们要看凤芝!”
大女儿虽然也出落得漂亮,但早已嫁做人妇,这群没成婚的男子自然不会对她感兴趣。听到大家的嘘声,大女儿也不介意,她推搡着凤芝走到窗前,那妙龄少女早已羞得满脸通红,只急匆匆瞥了一眼楼下的男子,就迅速地转过头去,把头埋在了她姐姐的怀里。
这匆匆的一眼让明方一行人再次沦陷,其他人欢快地吹着口哨,想要引起凤芝的注意,让她多看一眼。只是这带有调戏意味的口哨反而来凤芝更加羞怯,不敢注目了。
“不要紧张,就按昌军教的做,我一定可以的。”明方没有吹口哨,只是一遍遍地给自己打油加气。
歌舞会正式开始了,第一个环节就是芦笙舞,要求所有的男子围着篝火按特定步伐吹奏芦笙半小时,掉队或吹奏出错者淘汰。这不仅考验男子对芦笙的熟练掌控,同样考验着男子的耐力。
开始之前,明方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的身体保持在最佳状态。他们按照指示围成了一个圈,在老吴的一声令下开始了芦笙舞。
芦笙舞的曲子是固定的,昨天昌军教明方的就是这一首曲子。明方或许不懂芦笙的气孔与音阶的关系,但对这首曲子的指法却是背得滚瓜烂熟。在开始的那一刻,明方就全神贯注地投入了演奏状态当中。他迈着与一行人相同的步伐,整支队伍围绕着篝火舞动和吹奏,他们像是训练有素的乐队,没有丝毫的差错,可他们并没有系统地排练过,仿佛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天赋。
十分钟、十五分钟、二十分钟过去,渐渐地有人开始犯错,羞愧和不甘地退出队伍。出人意料的是明方竟然还在场上,他坚持到现在仍然没有失误!终于,他挺过了这三十分钟。围观的人群为仅剩的八名青年男子送上掌声与欢呼,待在二楼闺房的凤芝也不禁侧身在窗前瞥了一眼留下来的几人。
“她没有看我。”
明方有些失落,他虽然没有被淘汰,可他的表现也只能算得上中规中矩,有些人的步伐和吹奏芦笙的样子可比他漂亮多了。但他也不气馁,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到最后。
仅剩的八人又在老吴的指挥下开始了第二轮琵琶合奏环节,明方和其中四人选择了主旋律的弹奏,另外三人则对自己的琵琶功夫无比自信,选择了依据主旋律进行伴奏。主旋律的弹奏比较简单,而且多人重合下难以凸显个人的功力,相比之下,伴奏更加显眼。同样,弹奏出错的人将自主淘汰,时限为三十分钟。
明方不求出众,只求不出错,只要能够通过所有的环节,他将会获得与凤芝单独说话五分钟的时间,这五分钟内能否俘获凤芝的芳心,就全看个人本领了!
老吴差遣婆娘从房里端来了八根凳子,众人依次坐下,开始弹奏琵琶。前奏由那三人依次弹奏,他们三人分别秀了一段极为高超的指法,引得满堂的喝彩,随后明方五人才开始主旋律的弹奏。
在琵琶的合奏中,月亮升上了夜中央,皎洁的月光与跳动的火光相互交融,照耀在年轻男子的衣襟上,混合成一种异样的色彩,让这夜更加生动有趣了。乐声吸引了众人,也吸引了楼上的少女,凤芝也不再羞怯,与姐姐和妹妹一同趴在窗台,欣赏着楼下的表演。有人弹奏出错,人群中响起错落的叹息,他们目送着出错的青年男子落魄地退到一边,然后又重新注视剩下的男子。
又有人失误了,弹奏琵琶的人越来越少,最后三十分钟过去,场上还剩下四人,正是明方和弹伴奏的三人。
“是他!”
少女这才发现明方,那个昨日站在山路上,穿着一条皱巴巴的牛仔裤,踩着一对洗到褪色的帆布鞋,冒昧问自己的名字的男人。她不禁又羞红了脸,心想这个男人实在是太唐突了,当时河边好多熟悉的嫂嫂和嬢嬢,他居然当着她们的面问自己的名字。她又想起她昨天问爹爹的话。
“爹爹,昨天村里来了一个被牛仔包穿牛仔裤的男人,方脸,浓眉大眼,长得不好看,皮肤还黑,他是我们村的吗?”
老吴回她:“哦,你说的应该是明方,陡寨老杨家的长子,他初中的时候就出去读书了,现在更是在市里读干部学校,一年回几次村。你以前年纪小,所以不认识他,我们村就属他读书最多了,老杨家本来就不富裕,大半的钱都给这个儿子读书了。”
这一席对话就让凤芝记住了这个叫明方的男人,只是苦苦坚持到现在的明方还不知道他已经被凤芝注意了。
接下来的环节是情歌对唱,表演的男子与二楼的凤芝对唱情歌,谁能与凤芝对上十个来回,或者让凤芝接不上歌即算过关。
打头的第一个男子相貌堂堂,老吴也看得上眼,他张口就夸自己的各种条件,凤芝怼了几句就令他哑口无言,虽然长相颇佳,却无法吸引凤芝,因此被淘汰。
第二个男子夸自己勤劳能干,成家过后一定生活安稳,凤芝唱了几句,他应答入流,成功过关。剩下的两人一边弹着琵琶一边唱情歌,但最终都没能与凤芝接上十句,也被淘汰。最后只剩下明方,明方深深吐了一口气,抬着头对上二楼凤芝的目光,开始唱道:
我从山里来要往山外去
见过大城市的高楼
也听过汽车的鸣笛
跟着我吧妹儿哟
你不用下田耕地
跟着我吧妹儿哟
你不用亲手洗衣
我没有壮硕的臂膀
耕耘出一块肥沃的土地
可我有一颗真诚的心
愿意为你遮风挡雨
粗犷的嗓音、怪异的腔调令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纷纷大笑。与其他人相比,明方的歌喉实在是不敢恭维,就连凤芝也不禁用手捂住嘴巴,眼睛弯成了月牙。明方早已豁出去,即便耳边听到的都是众人的嘲笑,余光看到的是老吴和他婆娘在摇头,他依旧眼神坚定且炙热地看着凤芝。凤芝被明方的歌声给笑到,又面对如此火热的目光,一时间脑子里的思绪被打乱,接不上歌来,她只能笑着认输了。
谁也没想到全场唯一一个能够在对歌环节打败凤芝的男子,竟然会是五音不全、唱歌都不在调上的明方!虽然不合常理,但既然凤芝认输,老吴只能同意让明方进入最后一个环节。
最后一个环节其实就是向凤芝表达自己的心意,男子可以进入老吴家,在二楼门外与凤芝对话,至于能否让凤芝心动,就看个人本事了。
那个勤劳能干的男人率先上了楼,他说的话房屋外的人谁也听不见,众人也很好奇,只不过这是村里早就定好的规矩,谁也没有冒昧地去偷听。等到五分钟结束后,男人从屋里走出来,带着些许遗憾的神色。
“你上去吧。”
老吴对明方说道,明方擦了擦手心的汗水,走进了屋中,在踩着木制楼梯上了二楼。二楼闺房的房门被关得严严实实的,明方走上前敲了敲门,听到门里传来声音。
“我在,你说吧。”
又听见几个少女嬉笑的声音,显然是凤芝的姐姐和妹妹在逗弄她。明方咳了咳,酝酿着话语,屋内的人也收了声,静静地等待着。时间过去了一分钟,明方依旧没有说话,反倒是屋内的人沉不住气了,有人用娇嫩的语气说:“呀,你人还在吗?怎么还不说话呀,都快急死我了。”
“妹妹,不要吵。”
这句话是凤芝说的。
明方连忙说:“刚才在想词,现在好了。凤芝,我这个人不太会说情话,所以我决定给你念一首我最喜欢的诗吧,诗里的每一个字都是我的心意。”
明方顿了顿,用略带西南方言腔调的汉语朗诵了一首诗,是舒婷的《致橡树》: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也不止像泉源,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也不止像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寂静的房间里只剩下明方抑扬顿挫的朗诵声和越来越热烈的心跳。
四、
“我不同意你要嫁给明方。”
老吴在堂屋抽着烟,眉头紧蹙,训斥着自己的二女儿凤芝。
“这么多人你为什么单独看上了他,他长得又不好,还不会唱歌,家里更没有几块田。他现在还在读书,以后肯定不在村里生活,我和你阿妈怎么舍得你嫁出去。找同村同寨的男人不好吗?”看见凤芝委屈而泛红的双眼,老吴有些于心不忍,解释道。
这三个女儿,老吴最疼爱的就是凤芝,一来是她机灵聪明,二来是她勤劳挺快。唯独不好的就是凤芝遗传了老吴的脾气,像他一样犟。只要是认定的事情,就一条路走到黑。
凤芝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强势地说:“明方和他们都不一样,他读过书,知礼节,以后一定会对我好,我就要和他在一起!”
老吴气得胡子倒竖,烟杆子举起一半,又颓然放下,只恶狠狠地说:“反正我不同意你和明方在一起,你回屋好好想想吧。”
凤芝的眼泪夺眶而出,说了一句“阿爸,我讨厌你!”就跑上了二楼的房间。
寂静的夜晚,少女躲在被子里哭泣。明方来到了老吴家门前,他和凤芝昨日约好今日再见。敲了敲一楼的大门,老吴开门看见明方就想起与凤芝先前与他的争执,气不打一处来,脸色变得不大好看,说:“你走吧,我家凤芝不想见你。”
“啊?可是昨天我们已经约好了呀。”
“我说她不想见你就是不想,你赶紧走吧。”
凤芝在二楼听到了明方的声音,爬起来想要下楼,却发现房门已经被老吴从外面锁住,不禁慌了起来,连忙拍门,心中想:“明方,不要走。”然而她还是听见了明方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她咬了咬嘴唇,心里难免失落。她躲进了被子里,眼泪不争气地从眼角滑落,滴在床单上。
“明方不会放弃的,他昨天说的话明明那么真诚……”
她一遍遍的自我催眠,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屋外依旧如此沉寂,她不禁动摇了,心中想明方真的退却了吗?只要明方能够坚持,哪怕是违背她父亲的意愿,她也能勇敢地和明方在一起。所以明方啊,你千万不要放弃!
凤芝想着,就快要睡着了,突然砰地一声,把凤芝惊醒。这声音虽然不大,但足以让正敏感的凤芝察觉到。她坐了起来,看向紧闭着的窗户。这时,窗外传来了有节奏的拍打声。凤芝有些害怕,喊道:“谁!”
“是我。”
男人低沉的嗓音响起,凤芝心中一喜,急忙起来打开窗,只见明方架着一根木梯,倚在窗边。
“你没走啊!”
凤芝欣喜地说,明方看见她通红的眼眶,心疼地说:“我当然没走,你阿爸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吗。”
“嗯……”凤芝遗憾地低下头,说:“阿爸说你家里穷会受苦,而且你现在还在上学,以后也肯定在外面工作,他们不舍得我远嫁。”
她悄悄看向明方,话锋一转,坚定地说:“不过这些我都不在乎,只要你喜欢我,我就跟你走。”
明方心儿一颤,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坚定的女子,明明是他先爱上凤芝,可凤芝的爱却比他更加热烈。他握住凤芝的手,深吸了一口气,说:“你放心,我肯定不会放弃,我会带你走,但不是现在。我还有半年毕业,学校会给我包分配,我尽量争取到附近的乡镇上班,到时候我就来接你。你能等我半年吗?”
明方担忧地看向凤芝,让她等半年,对他和凤芝来说,都是一种巨大的考验,他既害怕又期待凤芝能够答应。两种矛盾的心理像是两条长虫在互相纠缠,明方既不希望他们俩的爱情得不到长辈的嘱咐,也不希望就这样失去凤芝。
“好,我等你。”
凤芝嘴角的笑意像是温暖的山岚,吹走了明方心中一切不安与忐忑。他的心情一下镇定下来,踩着结实的木梯,说:“嗯,我们还有时间。对了,我给你说说我在学校里面的事吧。”
“好呀!”少女的眼神中带着期待与向往,那是明方能够侃侃而谈的动力所在。
明方在假期的日子里,趁着夜深人静,搭着木梯在老吴家二楼与凤芝会面,每次都会深谈一两个小时。少女对外界的信息十分感兴趣,同时也无比崇拜明方的博学多识。等到假期结束,明方回市里上学,那夜里窗外的拍打声突然消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未曾响起。凤芝心里变得空落落的,茶饭不思,像是犯了相思病。她会在临近子夜时打开窗户,趴在窗台上,凝望夜空中的月亮,心想远方的明方是否和自己一样在看着月亮。都说大城市的女孩花枝招展,明方会不会在大城市里迷了眼,爱上别的女人。这种心理天天折磨着她,可又一想到她与明方的约定,心里又仿佛充满了力气。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吴为了让凤芝能够忘掉明方,让他婆娘在村里给凤芝物色几个不错的年轻人,把对方约到屋里见面。只是凤芝每次都闭门不见,让老吴头疼不已。
夜间,老吴敲开了凤芝的门,他说:“都过去这么久了,你都快十八了,你就别想着明方了,我是不可能同意你们在一起的。我看王婶家的孩子就不错,人又长得俊俏,活路也干得漂亮,跟你再合适不过了,别人对你也有意思,我看你就嫁给他吧。”
“我都说了我不嫁,不嫁就是不嫁,阿爸你为什么要逼我嫁给她呢!”
“哼,我跟你王婶打小就认识,她家我知根知底,让你嫁给小王也是对你好,他肯定要比明方好多了!”
“谁都比不了明方!”
“闭嘴,你怎么跟明方在一起?你看看,他这一出去就是大半年,你受得了吗?他在外面工作,到时候忙起来家都顾不上,如果你怀孩子了,谁来照顾你。你和他的家人都在村里,这一来一回不知道要多久!你喜欢他可以,但是你们两个不现实!”
“我不管,我不管!呜呜……”
凤芝关上门,一头栽在床上,她是如此的想念明方。她是阿爸是为她着想,可是她还是放不下明方。
“明方,你毕业了吗,我想你了,你怎么还没来找我?”
凤芝带着浓浓的思念,陷入了睡梦当中。梦中,她看见明方背着牛仔包,穿着老旧的帆布鞋,站在山路上,摇摇地朝她挥手,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凤芝,凤芝……梦里好像有敲打的声音,是谁在敲窗?
敲窗……凤芝猛地惊醒,冲到窗边推开窗户。她看见一张一点都不帅气的熟悉面庞,和一副久违的笑脸,她想要生气,质问他为何晚来,可此情此景却生不出一丝气来。雾气罩住了她的眼睛,化成水滴滑落到她的脸庞,她一把抱住了明方,一遍遍地说:你怎么才来。
“小心点,这梯子太久没用了有点危险,我怕掉下去。”
凤芝这才松开了他,又听见明方说:“对不起,我晚来了一段时间,毕业后我就分配到邻镇国土所上班了,报道过后交接的工作很多,一时间忙不过来,而且所里批假也很麻烦。”
“哼,我还以为你在外面喜欢别的女人了!”
“怎么会呢。”明方揉了揉凤芝的头,又说:“我最近刚领了第一个月的薪水,又和同事借了点钱买了一辆自行车,就在下面停着呢!骑着这辆车,天亮前就能赶到我的单位,你现在愿意和我走吗?”
少女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夜晚悄无声息的山路,一束光穿透了浓雾般的黑夜,叮铃铃的车铃声打破了夜的寂静。只见男人骑着一辆自行车,车头上绑着手电筒,腰间是一双环绕的双手,身后是少女轻快的笑声与歌声:
阿郎如期而至
我坐在情郎的车后座
阿爸阿妈也无法束缚
我要随着阿郎远去
去到一个自由的地方
阿郎哟,阿郎哟
我愿嫁给你
阿郎哟,阿郎哟
莫要把我抛弃
一个月后,有人送了一封信给到住在狭窄逼仄的单位房里的明方与凤芝,上面写道:回家记得补交彩礼,老丈人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