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了,露水打湿了衣襟,夏蝉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手中的针猝不及防扎进肉里,血滴在未完成的新衣上。
新衣是为独居的老父亲做的,用的是今年最好的新棉花,厚实得用手指都捻不动。
自从母亲的妹妹不幸去世,父亲皱巴巴的脸上只剩下忧愁,忧愁压弯了他的嘴角,染白了他的头发,让他的腰佝偻得让人心酸。
每当夏蝉不远万里去看望他,他总是拄着拐杖强撑着站起来,固执地不让夏蝉搀扶,半张半合的嘴欲言又止,下巴上乱糟糟的胡子颤抖,深陷的眼睛红了一圈。
一想到这里,夏蝉难免落泪,想常年侍奉父亲。可是每当夏蝉提议接父亲到她家里常住,父亲总是惶恐地连声拒绝,腰弯得更深了。夏蝉能为父亲做的也只有给父亲送去亲手密密缝制的衣服了。
夏蝉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母亲挺着大肚子在家门口散步消食。不巧一个衣着褴褛的老乞丐拄着一根拐杖,拿着一个破碗,从门前经过,母亲就好心端了一碗剩饭剩菜给他吃。
老乞丐接过来,囫囵吞枣地吃完,扬起拐杖指着孕肚,“恐怕来了一个讨命鬼,让她早日出嫁方能化险为夷。”
母亲惊声尖叫,差点昏倒在地。父亲拿着锄头,闻声赶来,老乞丐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根拐杖孤零零地躺在草丛里。
“发生什么事了?”
“刚才有人说我怀的是讨命鬼。”母亲很是惊恐。
“谁啊?”
“一个乞丐。”
“别听乞丐瞎说。”父亲小心翼翼地搀扶母亲回屋歇息。
当天夜里,母亲扯着嗓子喊疼,父亲托邻居李婶帮忙照看,自己拿钱去请产婆。
产婆匆匆赶到,掀开被子,大惊失色,“坏了,腿先出来了。”
婴儿的腿在外面乱蹬,小手在肚子里乱抓,母亲痛不欲生,撕碎了染血的床单,力气快要用尽了。
“用力,快用力!”产婆在母亲耳边大喊。
母亲一次次用力,就是生不下来。折腾了大半夜,血流满了被子,母亲觉得自己快要被撕碎了,最后一丝力气也用光了,索性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哇……”婴儿终于肯出来了,是个女儿,一出来就歇斯底里地哭闹,像夏天喧嚣的蝉。
母亲奄奄一息,一听到哭声立马头痛欲裂,疼得失去知觉。然而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奋力挣扎,唤醒了睡死过去的母亲。
产婆看到她睁开眼睛,忙不迭地说:“还有一个孩子,再加把劲。”
母亲燃起求生的希望,攥紧拳头,腹中一紧,第二个女儿出生了。刚出生的孩子身上有一层丑陋的白膜,但在母亲眼里像月光下冰清玉洁的霜花,美极了。
父亲给大女儿起名夏蝉,母亲给二女儿起名霜月。
母亲一口咬定夏蝉并不是她的女儿,是来讨命的灾星,霜月是来救她的福星。所以她对夏蝉恨之入骨,极尽溺爱霜月。要不是丈夫极力阻拦,她早就把夏蝉送人了。
从小,夏蝉被母亲禁止靠近,但是小孩子天生亲近母亲,夏蝉忍不住,偷偷穿上霜月的衣服扑到母亲怀里撒娇。
母亲劈脸就是一耳光,“离我远点,想害死我是吗?”
夏蝉捂着脸,小声地说:“我是霜月。”
母亲怒火中烧,一脚踹了过去,“你以为我看不到你额头上的疤吗?”
夏蝉遮住疤痕,满怀委屈地说:“我也是你的女儿。”
“你不是,别让我再看见你,快滚!”
霜月跑来,指着夏蝉大喊:“你穿的是我的衣服。”
“赶紧把衣服脱下来。”母亲阴沉着脸。
夏蝉哭着脱下衣服还给霜月,“给你。”
霜月把衣服摔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我不要了。”
“不生气。”母亲将霜月揽在怀里,好声好气地说:“我再给你做一身更漂亮的衣服。”
夏蝉冲出家门,正好与父亲撞了个满怀。
父亲听完夏蝉的哭诉,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塞给她一把糖,语重心长地说:“你母亲为了生你差点死去,别怪她,好不好?”
夏蝉懂事地点点头,把眼泪往肚子里咽。
多年后,姐妹俩都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人,长相别无二致,性格却有天壤之别。夏蝉红唇紧闭,面若冰霜,俨然冰山美人。霜月则像夏天的蝉一样,小嘴一天到晚没有消停的时候。
邻居打趣道,“依我看,夏蝉应该叫霜月,霜月应该叫夏蝉。”
一个叫王吉的年轻人听闻夏蝉是冰山美人,扬言要用自己炽热的爱融化夏蝉的冰冷。他爬到悬崖上摘了一朵兰花,用鲜血写成情书,一并送给夏蝉。
在夏蝉看来,有摘花的功夫还不如用心劳作,为爱人的未来做打算,况且她根本不喜欢兰花,打开血书更是吓了一跳。
王吉变本加厉,在胸口刺上夏蝉的名字,逢人就展示,还发誓非夏蝉不娶。
如此这般,王吉赢得了痴情的美名,让夏蝉蒙受无情的骂名。四里八乡的小伙子都不敢追求夏蝉了,夏蝉苦不堪言。
霜月被王吉的深情折服,无可救药地爱上王吉,顺带鄙夷夏蝉的不识相。她时常掐着小手绢叨念,“追求我的人多如牛毛,可是没有一个人像王吉一样痴情,如果王吉向我求爱,我死而无憾。”
母亲一直记得乞丐的话,本想逼迫夏蝉嫁给王吉,可是被她视作掌上明珠的霜月爱上王吉,她顾不得了,想方设法地撮合霜月和王吉。
霜月使出浑身解数勾引王吉,王吉快要招架不住,但是碍于痴情的名声,他不能接受霜月。
“都是因为你!”霜月撕去夏蝉额上的花钿,把夏蝉按在镜子前,“你看看你这幅丑陋的样子。”
夏蝉捂住伤疤,悲恸地哭了。
“别在家里碍眼。”母亲帮着霜月。
夏蝉擦干眼泪,想先出去躲一躲,等父亲安抚好母亲的情绪,她再回来。
在药店前,夏蝉碰到一位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来为母亲抓药,其身上的气度远非夏蝉平常所见到的人能比。
少年注意到她的目光,抛来一个微笑,她的魂差点被勾走了。
傍晚,少年派人到夏蝉的家里提亲,夏蝉喜不自胜,甚至霜月和母亲也欢天喜地的,唯独父亲不愿夏蝉远嫁,被母亲骂了一通也就同意了。
少年的父亲要去远方任职,一家人不能在此地停留太久。夏蝉临走前,看在血缘关系上提醒母亲和霜月,“王吉为人偏激,不是良人。”
夏蝉前脚刚走,王吉就和霜月好上了。左右的邻居见到他在霜月家进进出出,调侃道,“你不是说过非夏蝉不娶么?”
王吉摇头晃脑,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故作深沉地说:“我找霜月,是因为我太思念夏蝉。”
霜月是何等骄傲的人,当初母亲劝她模仿夏蝉,她把母亲骂了个狗血临头。王吉的话传到她耳朵里,她愤恨地将定情信物摔在王吉脸上,“拿着你的东西滚!”
王吉恼羞成怒,掏出一把尖刀,不由分说刺去。母亲冲过去,死死护住霜月,一连被王吉刺了十几刀。
“霜月快跑!”母亲说完,倒在血泊中,看了霜月最后一眼。
霜月被吓得魂飞魄散,眼睁睁看着王吉的刀扎进她的心口。
王吉自知难逃死罪,当场抹了脖子。
等夏蝉日夜兼程赶回来,父亲已经安葬好了妻女,独自一人拄着拐杖在门前叹气。
夜深了,枝头的残叶簌簌坠落,掩盖了寒蝉的尸体,乌鸦成群结队而来,院子里只剩下凄厉的鸦声。
父亲送走夏蝉,脱去身上崭新的棉衣,费力地塞进柜子里,柜子里满满都是夏蝉亲手缝制的衣服,他拢共也没穿过几次。
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老人按住胸膛,看到眼前的烛火摇曳,遥想起当年拿蜡烛的手不慎一抖,滚烫的蜡油不偏不倚正落在霜月的额头上,婴儿娇嫩的皮肤活生生被烫熟了,他怕被老婆怪罪,一时鬼迷心窍,手忙脚乱地将两个女儿调换。
从此,夏蝉成了霜月,霜月成了夏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