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一些回忆就是这样无端的涌上来的。我还记得,我开始抽四块五的白沙那会,娭毑还在抽一块钱的野山茶了。
那些年,她看见我一个人躲在菜园里的橘树下东张西望地抽烟,就会板着一副脸,笔直地杀过来,她稍显佝偻的脊背像一把上了膛的手枪。
“鬼崽子,这么点点大,抽什么鬼烟?”
她的话语是严厉的,但是她的面容却只是一种将怒未怒的神态。每每听她这么一吼,我就会把烟夹在手上,咧着嘴,冲着她嬉皮笑脸。
“我不呷这一套,要呷就呷烟。”
她那可爱的怒态一瞬间就释放了出来,不过我立马能理会她的意思,然后像奴颜婢膝的孙子一般,立马从口袋中摸出烟盒,取出一根烟,利索地给她点上。她会猛吸一口,然后从鼻孔喷出烟雾,“跟野山茶也没什么不同嘛,卖这么贵。”她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是每次都要吸到过滤嘴都被烫着了,才肯扔掉。
末了,不忘提醒我,“鬼崽子,这么大就抽烟,你爸妈知道了会打死你去的。”
其实,我知道这句话里娭毑的潜台词是,即便被发现了,也别把她供出来。这差不多就是我青春萌动的年代对于娭毑最为亲切的记忆了吧。
但是,如果要往更童稚的年月算,那就要算到八九岁的时候了。那时候,男孩子之间为了争夺对某地的领导权或者争夺某个女孩子芳心,经常会爆发出一场场捍卫荣誉的战争。当然,跟现在所有的打架一样,争取同盟是非常必要的。当时,我家里不算穷,拥有的零花钱在玩伴中算是最多的,所以凭借着在村口小卖部买到的廉价糖果,我成为了孩子王,不过我更喜欢他们叫我为西河村九队熊孩子联盟领导人。
村里的江湖往往更替得比想象的还要快,我不能理解我当时的小伙伴们就这样被另一个小胖子用酸梅粉给收买了。为了争夺领导权,我与小胖子之间展开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我也前所未有地被打得屁滚尿流。我现在还能记得,在那次战争末期,娭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手提柴耙子冲进我们的核心地带,将我护在身后,大声吼,“一班小化生子,还学得打架,有本事跟老子打啊。”在那群人被我娭毑的飒爽英姿给吓跑之后,我从背后瞄了一眼她,简直帅呆了,那柴耙子立在她手中就像是波塞冬的三叉戟,仿佛摇一摇就能呼风唤雨。
“娭毑,我就知道……”我带着一股不知从哪里而来的胜利者的笑容摇摇晃晃地走到娭毑身后,可话还没说完,那在我眼里能呼风唤雨的手掌便“啪”的一声,呼在了我脸上。
“给老子滚回去。”
不过这一事件丝毫没有影响我和娭毑之间的关系,影响的只是我的权威,和那些有些怂逼的童年。
娭毑姓萧,但是别人都管她叫冯三娭毑,或者就叫三娭毑,生来就一副急躁脾气,据说在娘家里的时候就这样。听她自己说,当年,我爷爷去迎娶她的时候,是准备了个简易的轿子的,可无奈轿夫都是新手走得太慢,都快晌午,要开餐了,轿子还没个影。娭毑有些脾气了,当机立断,火速冲出娘家门,然后一路大大咧咧的骂着爷爷的坏话,可一到在半路上遇到轿子,她却只念叨了几句,便又挂上笑容,满面红光地坐了进去,就这样,娭毑就进了冯家的大门了。
爷爷家是贫农,日子本就不好过,那三年“自然”灾荒期间,他们接连生下了两个儿子,又过了两年,生了第三个,一下子家里便多了三张嘴,每张嘴都必须用货真价实的米饭来喂养。那时,可真是愁得啊,或许现在有人会说,既然养得这么穷窘,干嘛还生那么多,我只能回答,大势所趋,不敢逆流而动。那年,村子里搞公社,不知将食堂放在哪家为好,娭毑便怂恿爷爷去村委,劝说他们将食堂放在自己家,爷爷不去,说,他们爱怎么弄就怎么弄,懒得掺和。娭毑可没有就此罢休,自己独自冲到村委会,没上过学的她并不知道怎样演讲,所以她只能反复强调一点,我家有口大灶,堂屋亮敞,最后顺利地将这个“项目”拿了下来。
我问,没事干嘛摊个事在身上。
她说,那些年你以为是怎么过来的,你以为你爸爸、伯伯和叔叔养下来容易哦。不过到了末尾,她总会接上一句,揩集体的油还是不好的,不过那时候也没办法啊,幸好也只是弄个过活。
这么些年,娭毑最为宝贝的或许就是她那一亩三分地了。爷爷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犁这块地,娭毑则负责种菜,一晃好几十年过去,这块地里依旧上演着这样一幕感觉能无限循环的剧,只不过以前他们种菜为的是糊口,现在则是为了卖菜挣钱。他们的儿子和孙子不知道说了他们多少次,七十多岁的人了,别老是下地,家里又不是没钱用,别整那些累活。这个时候,爷爷只会站在一边,像做错事的孩子,点点头,表示附和。娭毑则不然,绝对会中气十足地回道,我手脚好得很,你们还不见得有我厉害,还搞十年都不是问题,你们就莫操空心的,再说,一天能赚个几十块钱,你以为是个小数目哦。后来,我们也懒得说了,他们便一如往常的日复一日的继续种菜的营生。其实,我能看得出来,爷爷是有些不乐意的。
一零年的时候,一个汽车厂商看中了我们队上的一些土地,想要在这边建一座汽车城,本来谈的妥妥的。到后来,不知怎的,汽车城的人为了一个不到一百平方的鱼塘跟村里人闹起来了。汽车城那边的人喊了三十多号混混,我们队里也不示弱,虽然看的人比上的人多,但最终还是干起来了。不过种地的还是干不过那些专业的,当时在场的大伯就被打的头破血流,娭毑刚从田垄上赶过来,一见到大伯受伤,就即刻风风火火地冲进混战的队伍中,手提用来挑菜的扁担,见对方的人就打。一边打,一边喊,“嬲你妈妈别,打老子的崽。”
毕竟娭毑已是七十多岁高龄,比起以前,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没两下,扁担就被抢了。可专业的就是专业的,见到老人家还是不敢下手,其中一个年轻混混只得用双手死死地抱住她老人家,老人家虽然丢了武器,还有双手,一个一个的耳刮子往那年轻混混脸上扇,一边扇一边吼,“年纪轻轻的,打么子鬼架,你屋里人不教养你,老子来教养你。”不过,到了最后,双方都没有胜者。
到现在,娭毑跟我说起这个事情的时候还一脸的荣光,说什么没给冯家人丢脸。
老人家是喜欢忆旧的,娭毑亦是如此。每每她一说出来,我就觉得那些年月简直就是悠悠岁月,铁血荣光。偶尔坐在一边的爷爷想要发话,都被娭毑挡了回去,“你记又记不清,别说乱了,还是我来说。”这样,爷爷就只好坐在一边和我一起当一个忠实的听众。每每听完,我都跟娭毑说,以后我一定要写一本以您为主角的小说。
这个时候,娭毑会笑个不停,从口袋中摸出烟盒,递给爷爷一支,然后自己点上一支烟,唯独不给我,然后说,那就把我写得跟胡秀英一样。
胡秀英是谁?我问。
你没听过刘海砍樵啊?她还一脸的惊讶。
她说我没听过刘海砍樵,但我估计她也从来没听懂过,后来,我才知道,胡秀英可是一只狐狸精了。不过她这样说了,到时我也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娭毑七十八岁了,一早上我便去祝寿和拿钱给她。我早就料到了她的反应,一定是一如往常过年过节一样,从中抽出一百块钱,其余地还给我。然后再用那百年不变的说辞说道,过年过节过生日,你们肯定是要拿钱给我的,这礼数不能坏啊,但是,我现在有钱,不用你们的,就只拿一百,算是收了你们的心意。只要她说完这一句话,无论多么执拗的人也拗不过她,她说只收一百就只收一百,一点也不含糊。
大家说去外面吃生日饭,她说在家里搞,两相僵持,我走过去,跟她说,在家里搞,大家又得帮忙了,大家难得喜庆一下,懒得做事嘛。
她若有所思,然后说,那就出去吃吧,不过先说好,我自己出钱,要不然我就不去。
满满两桌,四世同堂。
饭桌上,娭毑喝了些小酒,有些微醺,突然用手指着我,“么子时候带堂客回来咯?你看你堂哥的崽都四岁了。”
我笑了笑,赶紧走过去,掏出一支芙蓉王,给她老人家点上。
“等你百岁大寿的时候呗,我带着你的玄孙子来跟你老人家拜寿啊。”
娭毑大笑,笑得红光满面,笑得花枝乱颤,笑得天地人和,笑得跟那天坐上了花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