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我憎恨
为了克服基本焦虑、防御不安全感,神经症患者借想象的翅膀创造了理想化自我(idealized self),认为自己是天神一般的人物,并建立了神经质自尊。然而,想象必须接受现实的检验,理想化自我塑造得越夸大、越完美全能,现实自我(actual self)就显得越弱小、越一无是处,因而引起自我憎恨。自尊、自我憎恨实际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卡伦·霍妮称之为自尊体系。
自尊体系内部有着冲突,整体又与真实自我(real self)冲突,即“关键性内心冲突”。
真实的自我并非一成不变的存在,它是整套“内在的潜能”——包括气质、才智、能力、禀性等——这些都是我们基因组合的一部分,而且需要有利的环境来培养发展。
自尊体系内部的冲突,发生在神经质力量之间,如克服基本焦虑的三种人际倾向:亲近人、对抗人、远离人。关键性内心冲突是健康的和神经质的、建设性的和破坏性的力量之间的冲突。至此,霍妮扩大了神经质冲突定义的范围,神经质冲突既可以发生在神经质力量之间,也可以发生在健康力量和神经质力量之间。
而自我憎恨,不仅以现实自我的局限性和缺点为目标,也以真实自我的建设性力量为目标。霍妮总结了6种自我憎恨的表现形式:
- 对自我无情的要求
- 自我谴责
- 自我轻蔑
- 自我挫败
- 自我折磨
- 自我毁灭
2 对自我无情的要求
在第三章 专横的“必须” 中,霍妮指出,对自我的无情要求是神经症患者把自己改造成理想化自我的手段。至此,霍妮进一步指出,那些“必须”的本质是自我毁灭。专横的“必须”剥夺了神经症患者内心的自由,许多内容有害;且“必须”若得不到满足,又会引发自我憎恨。
“必须”的毁灭性可见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1866)。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为贫困所迫,想要谋财害命,他设想了一个理论。根据他的理论,世界上的人分为两类:一类是平凡的人,低等人,他们只是繁衍同类的材料,必须俯首帖耳地做奴隶;另一类是“非凡的人”,他们是统治者,不受法律和道德的约束,可以为所欲为,甚至可以随意杀人。为了向自己证明他具有拿破仑式的品质,他必须能够杀人,但他又反感杀人。
他的真实情感在他的一个梦中显示出来,在这个梦中,他看见一个喝醉酒的农夫强迫一匹骨瘦如柴的未喂饱的小母马去拉一车它不可能拉得动的重载。小母马让蛮横的农夫用鞭子残酷地抽打直到被打死。拉斯柯尔尼科夫感到一阵怜悯,他冲到母马跟前。
拉斯柯尔尼科夫最终杀了人,他的真实自我对理想化自我无能为力,正如未喂饱的母马对蛮横的农夫无能为力。
(1889年,尼采在都灵目睹车夫鞭打一匹倔强的马,他冲上前去阻止车夫,抱住马的脖子失声痛哭。不久,尼采精神错乱,1900年离世。)
3 自我谴责
从专横的“必须”出发,追求绝对和无限,随之而来的是自我谴责。
如果一个人不能够绝对地无所畏惧,绝对地慷慨大方,绝对地具有意志力等等,他的自尊心就会裁定他“有罪”。
神经症患者自我谴责可能因为实际存在的内心难题,如把不善于为自己争辩视为“没有胆量”;可能因为无法掌控的外部因素,如为了事业上暂时的失败而痛责自己;也可能没有具体的缘由,欲加之罪:
他不行报复,因此他是个软弱的人。他具有报复心态,因此他是个残忍的人。他乐于助人,因此他是个傻瓜。他不肯帮助别人,因此他是个自私的猪。如此等等。
卡夫卡的《审判》深刻入微地描写了这种模糊的自我谴责。银行职员约瑟夫·K一天清晨无端被捕,不得不面对一场莫名其妙的诉讼案。他不知身犯何罪,却要定期接受“审讯”。他千方百计为自己洗脱罪名,越来越绝望,最终被处死。
像埃里克·弗罗姆在分析《审判》的著作中精辟地指出的那样,谴责的基础是K先生的单调的一生、他的漂泊不定、他的缺乏自主和得不到成长——弗罗姆用一个绝妙的短语把所有这一切称之为“他那毫无成果的一生”。弗罗姆指出,任何像这样生活的人都必然会感到有罪,而且有充分理由感到自己有罪:因为他的确有罪。他总是留心寻找别人来解决他的问题,而不是靠他自己和他的才智来解决自己的问题。
换言之,K先生的自我谴责被投射出去了,即霍妮所说的“被动的外表化”(“主动的外表化”是将憎恨转移到外部,如生活、命运、制度习俗或他人)。
4 自我轻蔑
自我轻蔑是破坏自信心、伤害自尊心的各种方法的总和,如小看自己、自我贬低、自我怀疑、自我诽谤、自我嘲笑。
一位医生可能把治愈病人归功于运气或病人的生命力。但反过来,如果病人没有好转,他会认为这是他的失败。
自我轻蔑的后果包括:
- 强迫性地和每一个所接触的人比较,以已之短比人之长,自取其辱。
- 将轻蔑投射出去,易于受到伤害。赞美可能被认为是讽刺,同情可能被理解为怜悯,玩笑可能被视作羞辱。
- 受到凌辱时不能自卫。如某女人在丈夫夸耀与其他女人的风流韵事时,既不抱怨,也不忿恨,觉得自己不讨人喜欢。
- 需要别人的注意、关心、赞赏、钦佩或爱来缓和或抵消自我轻蔑。
“悖论”在于,想象创造的理想化自我越完美,越不能接受现实自我;越是自我轻蔑、感觉自尊受损,又越需要理想化自我,以维持神经质自尊,如此恶性循环。
5 自我挫败
神经症患者实际在主动的自我挫败,专横的"必须"挫败内心的选择,自我谴责、自我轻蔑挫败自尊心。自我挫败还表现为不许享受乐趣的禁忌、希望和抱负的被扼杀。
不许享受乐趣会在梦中表现出来:
例如,有个女人梦见自己在一座枝头长满甘美多汁的水果的花园里,只要她想摘,或已经摘到一个果子时,就有人用鞭子把果子从枝头或从她手中打掉。
霍妮所说的希望被扼杀,约等于消极的自我暗示、自暴自弃:
一位感到病情好多了的病人已经能够忘掉他的恐惧症,并且看到了能够给他指出一条出路的重要因果关系——可是后来他又回来了,变得十分灰心沮丧而且抑郁消沉。
“你是什么人竟然想演戏、想唱歌、想结婚?你将永远一文不值。”
6 自我折磨
对自己无情的要求、自我谴责、自我轻蔑、自我挫败都是折磨自己。霍妮将自我折磨单列,着重强调存在自我折磨的意图。通过自我折磨,神经症患者对自己造成的痛苦感到报复性的满足。自我折磨包括:自我怀疑、拖延、性受虐。
《钢琴教师》中,埃里卡表面优雅,已过40岁仍和母亲住在一起。母亲变态的钳制令埃里卡的各种欲望都无法发泄,她躲在厕所用剃刀伤害自己以求快感,还去租看色情录像带。面对18岁学生瓦特的追求,她激起他的欲望又不让他得手,对他施虐。瓦特难以忍受,最后对她施加暴力,她又成为受虐者。
7 自我毁灭
自我憎恨最终以自我毁灭的冲动和行为而告结束。自我毁灭可能是急性的或慢性的,有意识的或无意识的,见诸行动或仅是想象的,肉体的或心灵的、精神的。
肉体的自我毁灭包括:
- 轻微的“坏习惯”,如咬手指甲、抓伤自己、挑破疹子、扯头发;
- 自杀冲动,自杀是自我毁灭最极端和最终的表现形式;
- 鲁莽的行动,如不顾后果地开车、游泳、登山或轻率地不顾身体受到伤残;
- 错误的生活方式,如饮酒、吸毒毁坏身体。
我们在斯特凡·茨威格对巴尔扎克的描述中看一位天才的悲剧,这位天才可悲地被追求刺激的渴望所驱使,他的健康实际上让工作过度、缺乏睡眠和滥喝咖啡所毁坏。
心灵的自我毁灭包括:
- 价值观念的破坏,重复出现事故(强迫性重复),如恰恰在似乎有进展的时候放弃所从事的事、一再失业或辞职、和别人的关系一再破灭。一些事故看似是别人极端不公正或忘恩负义,实际是神经症患者投射性认同,诱使他人作出特定的反应。
- 自我疏远,道德品质削弱,精神面貌受损。
一个人会忽视他的外表,让自己变得邋遢、凌乱、肥胖;他酒喝得太多,觉睡得太少;他不注意健康,例如不去看牙科医生。他吃得太多或太少,不去散步。他荒废他的工作或放弃他的有意义的爱好,变得懒散。他可能无选择地交朋友,或至少宁愿和浅薄或堕落的人在一起。他可能在有关金钱的事情方面变得不可靠,殴打老婆和孩子,开始说谎和偷窃。
至此,我们发现,神经症患者通过理想化自我维系自尊,不是望梅止渴,而是饮鸩止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