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浪费指南
权蓉
上语文课,老师讲汤显祖,特投入,举手投足间都快有杜丽娘的影子了。安南问我:“你知道姹紫嫣红有多少个颜色吗?”
我瞅着她,“你要问‘断井残垣’的话,我可能还数得出来,赭石、熟褐、红灰、土红……”她拿铅笔戳我,说:“我又不是让你选马利颜色套装。”
后来我俩就被老师提溜到教室后门罚站,因为安南戳得太重,我忍不住大叫一声,吼得让准备再来一段戏曲唱腔教学的老师兴致全无。虽然安南老有诚意地给我道歉,但我还是感觉这里头有啥猫腻,因为她绝对不可能是无缘无故地来和我研究什么姹紫嫣红的颜色的。所以她真拎着画板画架画具箱说去参加美术班的暑假两月集训时候,我都不觉得惊讶,因为这事总算落在了一片浅滩上,而不是给我倒挂在那里琢磨悬疑剧情。
安南妈妈也忐忑的很,来找我侧面了解情况,她说:“孩子,你最熟悉安南了,她怎么突然就跑出这爱好了?”作为同桌加好友,安南这么突然极其痴迷画画在我看来根本是不可能的,经过缜密分析,我得出结论,这个割草的姑娘被某个打柴的小伙子给吸引走了。自然,我没有告诉安南妈妈,我只说,也许想去画一画,美术班每次搞得宣传力度那么大,动不动就在学校做作品展,很风光啊。
第三次被班主任在美术班的展览厅遇到的时候,她恨得牙根痒痒,说:“你该不是也要准备来美术班吧!”我一愣,赶紧否认,这从哪里说起啊。班主任点着一幅画,说:“这个辛言,画得好长得好,你们女孩子就差来偷他的画了。我看安南鬼迷心窍,你不要重蹈覆辙。”啧啧,不愧是教语文的。
那打柴的小伙子是辛言吗?凭我溜达一段时日的情形来看,美术班的深浅大致是了解的。展厅里好多都是辛言的素描和油画,而安南的架势,明显不在这个派别里。很快,不用我再深入研究,因为,安南自己落网而来,神秘兮兮的,说:“你借我两千块钱。”
关于零用钱,我妈说得老义正言辞,她说,衣食住行好好的给你供着,你要钱干啥,好好学习就成了,不要操心钱的事——注意,不要操心说得好听,其实就是不给。
“两千?我妈半学期都给不了我这么多。”决绝而去的安南,我的朋友,终于想起了我,我无奈地看着她,“知道两千后面几个零吗?我兜里两百都没有。”
我问她要那么多钱干啥,她不说,一脸落寞,斗争了好半天,才从书包里取出一沓纸,说:“你看看。”不用我在美术班展厅混迹得来的三脚猫功夫,我也能一眼看出纸上和展厅里的那些装裱作品不一样,是一叠漫画稿。
我说:“上面这些古装小姑娘的裙子颜色倒是搭得挺好看的。”
安南气鼓鼓的,“没有别的话了?你看看故事啊。”我应酬似的翻翻,也没有找到特别能下嘴夸的切口,干脆就做认真读着的样子算了。果然,安南自己就开始絮叨:“这是高瓴做的故事,他可喜欢这些故事了,他说,要把这些都发表了,到时印出来……”
“高瓴谁啊?这图也没有很漂亮啊。难道要叫丑萌?”故事分镜做的马虎,颜色配的也勉强,那画上的人物线条更是实在不敢恭维。
“你不懂,这些是现在最流行的故事,这种故事手绘做好了,可以做周边做游戏……”安南滔滔不绝,“但是现在,我们的钱不够……”
“这么优秀,那你就投稿呗,说不定采用了,还给你发稿费。”
“……”安南嗫嚅了半天,“我也知道离发表还有差距,所以就想借钱去彩印社订制一些,鼓励嘛。过些天他就要过生日了,我想给他做成生日礼物。你帮帮我,我问好了,全部彩印,大开本,胶印下来,100块一本,我算了一下,有45个人……”
我忍不住翻白眼,明显是失败的作品,这么丑的画,还要做好多本,做成作品集当生日礼物送一批人,这大概是安南这样的暗恋者才会干的蠢事吧。
安南妈妈还是过两天就来约谈约谈我,问,安南说了吗,集训完她回班级还是就留在美术班了。这比借钱的安南还难缠,因为,间谍实在比穷光蛋难当多了。
为着挽救朋友的心,我决定曲线救国,去找这个男生谈谈。跑去美术班展览厅,却没有看到署名“高瓴”的画。后来逮着空,拉了个美术班的女同学问,她说班里没有叫这个的。这让我忍不住乐了,搞半天,现在就开始给自己起艺名了吗?
我打着时间差,偷偷在我妈眼皮底下上网查资料,恶补了众多漫画知识,准备去将安南一举拿下,让她打消念头。谁知我的国风流派知识沿革都还没讲,她又拎着画板画架画具箱叮叮咣咣地回来了,钱也不借了,画也不提了,仿佛她从未去过美术班似的。
她没提,我便也没问,一直到我们中学毕业,这一茬都跟埋进桃花潭深千尺的水里了似的,再没翻起半丝波浪。甚至后来,连画画这两个字都在我们俩之间消失了。
去年在成都,我们坐在茶馆喝茶,旁边有年轻人唱歌。一往无前虎山行,拨开云雾见光明,梦里花开牡丹亭,幻想成真歌舞升平。周围人刷刷鼓掌,这让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安南拿铅笔扎我的那个问题。
“你现在知道姹紫嫣红有多少个颜色吗?”忍不住就问出来,不过不用安南回答了,我知道她肯定是知道的。因为安南现在做的是数字图像技术,所有的画面、颜色、动作、笔触,在她那里,都是数字为王,是靠参数来核定表达的,和当年画画用的颜色、线条、纸张早无瓜葛。
我也以为安南不会回答了,谁知她却接过话头,讲起了小时候。
“你知道你那时批判的那沓画是谁画的吗?”
“高瓴?”
“其实是我画的,”见我表情惊讶,安南不无得意,“高瓴是那个写故事分镜头的人,他不会画画,但想做个漫画作品出来。我小时候画过画,被喜欢冲昏头脑,觉得自己天分觉醒,我看到美术班集训招生,一腔热血就冲了上去。”
“天啊,这不是那时班里流行男女主角都是艺术家的小说的做派吗?”
安南难得脸一红,“那时不小吗?”
“你还向我借钱,要去彩印好多本,幸好你没印,不然现在还不得一头撞死?”
安南哼哼一声,“那还不是得益你那时太穷。”
我……“我还准备去劝你,谁知你又自己跑回来了。你怎么就想开了呢?”
“我当时一心扑在我的画稿大业上,总是毛毛躁躁的,素描课速写课都敷衍了事。辛言,他有一节捡到了我的画稿,来我旁边,说,画是有山水的,故事是有气象的,你现在的作品,这些都没有。而且只是做白日梦的程度,还不是努力就够得着的程度,你也不要画国风故事,直接画本《青春浪费指南》,你自己想清楚吧,艺考时间不等人。”
“后来你就想清楚了?”
“对啊,大拿亲自告诉你在做白日梦,还不够丢掉幻想?”
“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可你现在这不还是变相画画……”
“当年我的发端可能是错的,但引路人纠正对了,我还是蛮喜欢画画的。只是没有辛言那么高的技术,现在就自己借用科学技术吧。”
“’高瓴’是谁啊?”我看着还在那边结账的辛言,“告诉我吧,我不告诉你男友。”
安南翻个白眼,“我还是给你背姹紫嫣红的颜色数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