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张,能...能借我点钱么。”
随口吐出的烟圈腾空而上。酒店的空调吹的身子发冷,寒暄了半个小时后,我终于开口。
和老张一别20年,他们夫妻俩来深圳旅行,幸巧碰上,我竟张口就问人借钱。这话脱口而出,已觉懊悔。
老张夫妇对看一眼,妻子笑道:“哟,家阳。虽说咱俩之前没见过面,但也总听我们老张提起你,按理说在深圳混的风生水起的,怎么还管我们借钱了。”
“公司倒闭了,银行催钱摧的紧,嫂子,让您笑话了。”我赔笑。
老张捻灭了烟头,清了清嗓子:“家阳,说个数吧。”
还没等我开口,老张媳妇狠狠地瞪着老张嚷到:“咋了,说个数你能给咋滴,大闺女这马上要上大学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嗨,老张,我哪能问你们借钱。放心吧,我在深圳有几个朋友,都能支援。你和嫂子大老远跑一趟,我也该尽下地主之谊,带你们好好玩玩才是。”
老张面漏愧色,忙转移话题:“你父亲前年去世了,你知道么?”
“知道。”我瞅了瞅窗外,“那小老头,死了也罢。”
“家阳,他是你父亲,管他有什么恩恩怨怨,谁还给自家老子记仇。”
“他不死我还睡不踏实呢,除了不求他断子绝孙,我巴不得他早死。”
“程家阳!20年前的事了,你记仇记到现在,我真看错你了!”老张一脸怒火,牵着妻子摔门而去,桌上留下了200块钱饭钱。
我隐约听到他媳妇说:“你怎么认识这么个人,还借他钱,脑袋烧坏了吧。”
我瞅着老张夫妇离去的背影,开始回忆最后一次见小老头的场景。
2
那年我17,小老头51。
我从外面回来,小老头表情严肃的坐在八仙桌北侧,对面是一个正在抽泣的妇人。
“爹?”我试探性的叫了一嘴。
“人是你打的?”我心里当然清楚我爹问的是昨天我和王三起冲突的事。
“什么人?”我嘴硬。
“孩儿啊,看你人不大,下手也太狠了点,你大兄弟还在医院里躺着呢。”妇人越发的哭起来。
“阿姨。王三什么德行您应该知道吧。大山上点炮那是闹着玩的么?一众弟兄都在那,他说都不说就点了,耳朵振聋倒是小事,要是再近点,我们兄弟几个小命都没了!”我气结。
“你们放学不从别的地方走,这….这山上能去么!”
“阿姨,我们高中在镇上,不翻山我们走一夜也到不了家。”
父亲沉着脸一句话不说,我心里恐慌,不再接话。
“我儿子没能力啊,从小就被你们欺负。好不容易啊,你们考上高中上学去了,我儿子老老实实在水泥厂打工,你们也不放过他啊”
妇人没完没了的叨叨。
“喂,打人也不是我一个人打的。能别捡老实人欺负么?看我爸脾气好,就来我家闹事。”
“你给我跪下!”小老头咬着牙,冲我吼。
“爹,人是我打的,但也不是我一个人打的。凭什么她只来咱家闹啊。”
“闭嘴!”小老头砰的一棍打在我背上。
……
我恍惚,盯着老张留下的200块钱,想继续顺着思维回忆,却怎么也记不清了。人生真奇妙,过往里越是令你终身难忘的事,回忆起细节来却越模糊。
若不是当时提及到我娘的死,也许一切都没那么严重。
我娘死的时候我才9岁。那时候刚上小学粗略的认识些字,我娘死的前些日子总是会神神秘秘的拿些字来问我怎么读,每次问完都神情严肃,只叹气也不说话。
后来她和我爹大吵了一架,喝农药死了。这几年我隐约从邻居嘴里得知,我娘是看到了我爹和她女学生的来往信件,知道我爹外面有人了。
怪不得不识字的她总是会拿着字神神秘秘的拷问我。从那之后我爹再也没有写过信,也许是愧疚吧,他应当愧疚!
那天我当着外人的面揭伤他疤,他一向看重的教师形象受损,怎能轻绕了我。
后来我在众人的阻拦下跑出了家门,只记得我满身伤痕的躺在老张家,他也是给了我200块钱路费钱,第二天一早我买了去深圳的车票。
那年把王三打进医院的也是老张。
到深圳那几年,小老头也曾给我写过信,寄过钱。每次读到小老头的信,就更恨他。
我只给我爹寄过一封信,告诉他,读到他的信,就会想起他的女学生。让他剩点笔墨,给女学生写吧。从此我爹在没寄过信。
知道他去世的时候,我没有一丝丝难过,有些人活着比死了更让人感到可悲。
3
我把自己锁在家里,停了手机。从信箱里整理银行的催款单,崩溃又无助。
这张是汇丰银行,这张是建设银行,这几张是今天的,这张是……河北老家寄来的。
我慌忙打开,是一张银行卡,纸上写着:家阳,这卡里有20万,平生攒的钱都在这了,在外不容易,拿着救急。
看着信,我眼泪夺眶而出,老张,我欠你的!
我拿着这20万解决了眼下比较着急的几件事,公司抵押了,房子也抵押了,比净身出户还惨的就是欠一屁股债,我不害怕,20年前怎么过来的,这些日子也会怎么过去。
也该回老家看看了。
我买了张新的手机卡,乘上了回河北老家的火车。到河北境内赶忙给老张通话。
“老张,方便见个面么,我想当面给你道个谢。”
“家阳,我现在不在河北,再说了,你嫂子的脾气你也见识了,我没办法啊。”
“好吧……老张,那20万我会赶快还给你的,让你为难了。”
“什么20万?”
“不是你给的?”
“我的钱都在我老婆那,我吃了雄心豹子胆我也不敢偷钱啊。”
我深思。20万啊,谁会帮我呢。
下火车后,转了几趟巴士,回到了一别20年的老地方,突然有些迈不开腿,村子里变化很大。
邻居的房子都翻新了,我家的老房子夹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锁还是当年的锁,只可惜钥匙我早丢了。
“哟,家阳?是家阳么?”我回头,是王婶,20年不见她竟老了那么多。
“王婶,是我。身体还好么?”
“哎呀,你可回来了。钱你收到了没?”我一怔。
“钱是你给的?”
“我哪有那么多钱。是你爹留给你的。”
4
王婶从里屋抱出一个箱子,又顺手给我倒了杯水。
“这里面是你爹给你写的家书,临走前交给我,让我一定要打听你的地址,把这些交给你。”
王婶叹了叹气,在我身边坐下来,“上次老张回来,说在深圳见到了你,我向他打听了地址,也了解了你的近况,就把钱赶快给你汇过去。你爹嘱咐我,这些信每月给你寄一次,你既然来了,就都带走吧。”
我看着这整箱子的家书,每一封上都有日期,每一封上都用娟秀的楷体写着“家阳亲启”,我爹到底是文人。只是,在箱子的最低下有一封女学生寄给我爹的信,我好奇的打开。
老师:
最近还好么?
我听了你的建议,和陈琪和好了。就像你说的,两人之间相爱最重要,我若是失去了他,我一定会后悔的。
很感谢的的耐心开导,我和他的事也只有你知道,老师可以替我保密么?
此致敬上
学生:王娟
我惊讶的看着王婶,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事我也不是很了解。你父亲也很少提及。这王娟和陈琪都是你爸的学生,好像是两人相爱可家里人反对,没结婚就怀孕了。具体细节我就不知道了。对了,你爹的丧礼是他俩张罗的,也没大办,每年清明他俩都会过来。”
我心里一沉,也就是说我爹写给女学生信里的情啊爱啊都是在劝导她?也就是说我妈拿着只言片语问我的那些暧昧之词其实是指的王娟和陈琪?
岁月可以抹去伤痕,却抹不去误解。时间越是久,被澄清的事实就越让人难以接受。
我抱着箱子,抚摸着那一封封被岁月留住的回忆,心如刀割!男儿若是要流泪,那泪一定是止不住的……
“王婶,我走了。”我踉跄起身。
“去哪啊孩子?”
我看着这一封封可爱的家书,最后笑了。
“去给我爹上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