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莱穆的故事

我们该如何得知神迹何时降临?人们总期盼神明显现祂们的真容,他们为之祈祷,为之诅咒,试尽一切办法,可到头来,当神明真的站在了他们身旁,他们却又不屑一顾了。

那不过是普通的人类,他们说。

你又该如何想象祂们的失望?就像是你终于来到等待你已久的人们面前,你想象了无数次你们会面的场景:你怀着忐忑,不知道人们会对你说些什么,是会觉得你这么多年做得不错,还是认为你只是个弃人类不顾的混蛋,你不愿成为后者;而他们也忐忑不安,不知道你会对他们说些什么,是会知道你仍旧爱着他们呢,还是以为你已经不再愿意为他们而战。你不愿成为后者。

结果却突然发现,实际上并没有任何人认得你,也没有一个人相信你就是你。

当任何人都能成为神明,你该如何告诉人们你就是他们最初的那个神?

但我确实见到过那些光。不是随便的某一束光。是那些光。而我不仅见到了一次:事实上,有足足五次。

我给这奇妙的经历起了个名字。我称其为“巴莱穆的故事”。

来自东方巨木林的人们或许仍听说过那些林间光精灵的传说。太阳光将树冠的影子印在地上,光精灵便在那些黑色叶影间的光斑里跳房子。三百年前魔法开始盛行于世,似乎人人都获得了使用魔法的能力。于是这个世界上不再有魔法师了,也不再有精灵了。现在的人甚至无法想象离开了魔法的世界会是什么模样。无法飞行的人类该如何生活啊?人们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来;如今即使是魔力最微弱的人类也能在空中走上几步。

但是精灵消失不见了。如同一种等价交换,在使用魔法突然成为人类本能的时候,曾经的那些魔法师开始注意到,他们不管到哪儿都找不到精灵了。就好像有谁将精灵全部抓走后,将那闪烁光亮、满溢魔力的精灵血液洒满了整个世界。一场持续了三天三夜的大雨后,人们走出家门迎接所谓新纪元的到来。后来魔法师们说,那时候的屋顶和草地上——每一片瓦、每一丛野草上全是闪亮的、似乎永不干涸的血液。但它们最终还是干涸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人们嘲笑那些魔法师大惊小怪,以为他们是在嫉妒——曾经只有他们才有的力量现在属于所有人了——但没有一个魔法师收回过那些话。他们就像约好了一样,战栗着摇着头,不断叹息,在不同的地方说着同样的话。

他们说,普通人是看不到那些血的,因为它们都渗进了他们的身体里。

他们还说,是巴莱穆许下了不该许的愿望。

话说巴莱穆其人正好出生在新纪元的十八年前。傍晚十八时十八分,绿孔镇萨顿家的小儿子呱呱坠地,在一旁等候已久的老奶妈把小猴子一样的婴儿洗干净后放进了萨顿夫人的怀里。做母亲的乐坏了,连闭眼休息一下也顾不上,连忙抱着小儿子仔细端详了起来。宽额头,笔挺的鼻子,薄嘴唇,长睫毛和那有神的浅绿色双眼,竟然没有一处不像她,仿佛老天爷只是将萨顿夫人的性别改变了一下,便随手将孩子塞进了她肚子里。

萨顿先生此时也走进了房间里。他看了眼孩子,露出了一副古怪的神情。萨顿先生从来都不喜欢软弱的男孩子,他总是会对那些抱着书本、不太会做体力活的男孩们呵斥来呵斥去,私下里,他也总是时不时便要批评他们一番,用的都是最难听不过,却又没有一个粗俗字眼的话语,就好像他们的出现为他的生活添上了破坏性的一笔。他会在餐桌上用力地切着牛排,然后说:瞧那个瘦高个的孩子,他叫什么来着?……仿佛他在切的是那个男孩的肉。他讨厌他们到了这般地步。

但这下子,他的孩子似乎刚出生便有了成为那样的男孩的倾向。那张有着女性柔美的漂亮脸蛋使萨顿先生心生怒意,不过,在刚生产完的妻子面前,他还是将怒火压了下去。

“我们要叫他巴莱穆,”萨顿先生说。他皱起眉头,说明这非此不可,“在古语中是‘做出壮举之人’的意思。我们要用这个名字来赋予他正确的使命。”

他的妻子什么也没说。她平等地爱着所有的孩童。她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名为拉雅,现在多了一个儿子,但是她并不觉得自己未来会偏袒谁。她怀抱着那个孩子,在心里对他说:就像我愿意付出一切来满足拉雅的愿望,我也愿意付出一切来满足你的愿望。萨顿夫人亲吻了婴儿的额头,许愿他成为最正直、最英勇的男人,正如她在拉雅出生时许愿她成为最有智慧的女人一样,然后她将孩子递给萨顿先生,看着他的丈夫也吻了吻孩子的额头,正好就落在她先前嘴唇触碰的地方。

婴儿咯咯笑了起来。他蹬着腿,踢了一下他父亲的胸膛。这被萨顿先生看作是力量的象征;他对这孩子的感觉由此变得好了些许。但或许是小婴儿踢得太轻了点儿,他仍旧没有做父亲的实感。在他心中并没有升起女儿诞生时的柔情,或者是拉雅第一次喊出“爸爸”时的骄傲,他反而心底嘀咕,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神赐予了他这样一个软弱的孩子。

一个合不来的父亲,一个深爱、甚至有点儿溺爱孩子的母亲,一个年长了两岁的知书达礼的姐姐,还有一个似乎没办法变得更老也不会死去的老奶妈,巴莱穆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在绿孔镇他们的大宅子里度过了童年。大宅子顶着一片未经修剪的杂草林,不管是蒲公英还是葡萄藤,只要种子落在了屋顶便能在那儿生根。棕红色的那面石砖墙爬满了紧紧黏着砖头不放的藤蔓,爬山虎铺满了下半面墙,炮仗花尖尖的叶子则占据了高处,在夏日来临时开上一墙橙红色的花朵,仿佛初升的太阳。

已经看不到原本砖面上那些乳白色的花纹了。有一次,巴莱穆试着扯开了一小丛柔软的枝条,然后,他在那后面看到了小时候的他所能想象的最美丽的东西——

或大或小的魔法阵被刻画在了石砖上:有的简单得像是一笔画成的,有的却复杂到需要趴在上面才能看清最细微处的纹路——最容易辨认的是太阳、月亮和星星,它们偶尔会以不那么普通的形态出现,但你总能认出它们,因为它们是魔法阵的中心。他还看到了他无法描述、却不知为何能够理解的文字,它们断断续续地低语面向神和精灵的祈祷。

这些魔法阵都在等待被魔力浸透。

那时候巴莱穆不过六岁,完全看不懂那些奇妙的图案是什么,他只是隐约感觉到,那其中藏有某种神圣的奥秘。他看得着迷了,几乎想要把整面墙的藤蔓都扯下来,但却没有足够的力气。他想不透为什么父母会放任如此精美的图画被藤蔓淹没。

当晚,他向母亲提及此事。萨顿夫人听罢露出惊慌的神情。她放下快绣好的手绢,皱起了她那好看的眉毛。从目光的角落,她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仿佛害怕有恶人会突然闯入,然后将他们大卸八块;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她却还是下意识放轻了声音。

“但是亲爱的,”她忧心忡忡地说道,“那面旧砖墙上什么图案也没有呀。”

长到七岁时,巴莱穆仍是那副容易被误当作女孩的模样,因此萨顿夫人把他的头发剪到只有两三厘米长。他早已学会了闭口不谈那些似乎只有他才能见到的事物。他的姐姐夺去了萨顿先生所有的注意力,但他并不在乎;而萨顿先生声称他的小儿子除了读书外对什么都一窍不通,既做不动粗活,也干不来那些精巧的手艺活,还长着张小姑娘一般的脸蛋,迟迟没有显露出男孩子该有的模样。他也从不像那个年龄的孩子一样在田野间玩到全身脏兮兮的。萨顿先生甚至不愿意蹲下来看他,或者像个普通的父亲一样把巴莱穆抱起来。当他跑得太慢了,萨顿先生说他迈不开脚,但等他跑得快起来了,萨顿先生又说他头脑简单。他看不懂古语书,萨顿先生便说他没文化,可当他终于学会了那拗口的古语,萨顿先生却说他是个书呆子。

“他只是个孩子,”一天晚饭后,萨顿夫人说。

“我的孩子怎么能是这个德行?”萨顿先生回答,“我六岁时就拿古语书看着玩了。”

他们便不再开口,沉默地坐在壁炉边,仿佛这才是他们认可的沟通方式。一言不发。

巴莱穆躲在门口,把这对话完完整整地听了进去,连没说出口的那些也听到了。

两年后,巴莱穆学会了如何不认真听父亲说话。父子俩从不待在同一个房间超过半小时,彼此间也很少交谈,哪怕吃饭的时候也一样,总有一个人会彬彬有礼地说“我还有封信要写”、“书还没看完”,或者找别的理由先行离席。其他人都早已习惯了。

又过了三年,拉雅同时成了萨顿家的大女儿和大儿子。萨顿先生在她的生日舞会上当众宣布,拉雅将会成为萨顿家的继承人。第二天,她的名字就出现在了遗嘱上。那个下午,萨顿先生伏在桌上一笔一划地签下他的名字,尽管他并不觉得这就是遗嘱的最终版,也不觉得自己会是个短命的家伙,但他仍旧把此时此刻此事当作一生中最后需要做的事情。写罢,他收好遗嘱,一份自己留着,卷成纸卷收进箱子里,那把铜钥匙则藏进了另一个和装遗嘱的那个一模一样的箱子里,然后,他把第二把钥匙放在抽屉的最内侧。他把备份交给了他最信任的律师。

一切完毕,他将女儿叫到了书房。他抚摸拉雅的脸庞,注视着那双与自己相似的双眼,然后叹息了一声。

“在十八岁之前都做个小姑娘吧,小东西,”他说。

拉雅不过十四岁,却比同龄的孩子要聪明得多,生着一副让人自然而然联想到智慧神摩黛的漂亮脸孔,蓝灰色的眼睛和她父亲一个样,棕黑色的卷发则颇有几分母亲的味道。萨顿先生常常带着她出门,让她和他一起做事,接触形形色色的人,见识许多在那小镇上绝不会看到的事物,由此培养出了她胆大心细的性格。每当这个小姑娘回到家乡,骑着她的小马驹在道路上奔驰,镇上的人们总要说:“瞧那只漂亮的小金丝雀,她回来为我们唱歌了,每次唱的都是不同的曲子”;她的笑脸能让路上的每一个人都感染上快乐。人们坚信不疑,拉雅将会成为他们绿孔镇的骄傲。

而巴莱穆呢?他直到十六岁才第一次走出绿孔镇。

不过在那时候,面对刚写完遗嘱、手指上染着些微牛皮纸味儿的萨顿先生,拉雅记住了从敞开的窗外传来的麻雀之歌、父亲手指那结实的触感、空气里残留的苹果挞的甜味,也记住了父亲眼里闪烁不定的伤感,但她并未理解父亲话中的深意。她只把这当作是一个普通父亲在对宝贝女儿表现他的爱,便不过点点头说:“我会的,爸爸,”就像平常那样。

倒也是在那一年,十二岁的巴莱穆花了一周时间清理旧砖墙上的藤蔓。他的父亲嘲笑他破坏美景,把前人辛辛苦苦栽下的爬山虎和炮仗花全毁了个干净;他的母亲还记得几年前的那个夜晚,于是总向他投去忧愁的目光。但拉雅什么也没问。巴莱穆知道她看不到那些乳白色的花纹,也知道她既看不到偶尔会出现在他们花园里的那些全身闪亮的小精灵,也听不见蓝铃花在日落时分敲响的钟声。可她还是来了。在巴莱穆开始清理藤蔓的第二天,她盘起长发,套上工作服,提着那把大园艺剪站到了他身边,手把手地教他怎样处理枝条才不会刮花墙面,全然不顾老奶妈时不时便会跑来查看一番、总带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她只字没问巴莱穆扯掉这些可怜植物的原因。

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他问。

拉雅的手停下了。她露出惊讶的神情,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然后,她用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能找到的最好的词句回答道:

“因为你是巴莱穆,不对吗?”

你能在随便一本提到巴莱穆的书中读到这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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