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舞终了,瑾云已是香汗淋漓,她躲过舞池中众多还在跳舞的客人,走向自己的休息室。
还未待她气息平稳,“咚咚”的敲门声就响起来。
“请进。”她高声说道。
侍者在门口垂手而立,“瑾云小姐,有位客人想见你。”
“就说我累了,不见客。”瑾云有些不高兴,她早已告诉过经理今天不见客,不想还是有人打搅。
侍者面露难色,“是张大帅,正在楼上贵宾厅等……”
大军阀张寂平,这个城市的最高长官,可不是能随意打发的人。瑾云挥挥手,“知道了,我去换件衣服。”
她挑了件黑色裹了金边的旗袍穿在身上,越发衬的她肤白胜雪。看着镜子中精致的妆容,婀娜的腰身,她满意的笑了笑,端起桌边的一瓶红酒,朝着贵宾厅走去。
“张大帅大驾光临,瑾云有失远迎,真是该罚酒三杯。”瑾云堆着笑走过去,坐在张寂平身边。此时一身军装的张寂平正坐在沙发上自斟自饮,他面容刚毅,昏暗的灯光掩住了他眼中的精光,他朝着身边的副官使了个眼色,那副官敬了个礼,转身走出贵宾厅。
张寂平按住瑾云已拿起的红酒瓶,重新放回桌上,“瑾云小姐,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瑾云小姐是北方人吗?”
瑾云笑起来,“大帅,您来之前,难道未将瑾云的身世都查的一清二楚吗?何必有此一问?”
张寂平叹了口气,“我只是不甘心罢了。”
“我真的很像她吗?”瑾云有些好奇,“那她现在在哪里?”
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这么多年了,或许,她早已不在人世。”
张寂平又仔细端详瑾云的脸,忽而笑起来,“只是些许像,太久了,若是现在,我也不知道她会是什么样子。”
传闻中一向不苟言笑的张寂平,猛然对瑾云笑了一下,把她吓了一大跳。
瑾云陪着张寂平走出贵宾厅的时候,大都汇大厅里的情形很是壮观。各路记者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一向不涉足风月场所的张大帅居然走进了大都汇,都纷纷来蹲点要抢拍第一手资料。风姿绰约的瑾云挽着挺拔而立的张寂平,在这个暗流涌动的大都汇,成为一抹亮丽的风景,也成为这个城市里最大的新闻。
从二楼望下去,瑾云能感受到台下众多舞女热烈的目光聚集在张寂平脸上。当然,更多的是舞女们嫉妒而又羡慕的目光。即便她们有什么想法,也只能在心里想想,瑾云是大都汇有名的舞皇后,身后又有老板楚中和撑腰,瑾云在这大都汇,不是普通舞女们能惹得起的。
瑾云看向身边的张寂平,他正一脸严肃的朝着楼下频繁闪动的镁光灯招手致意,而挽着他的胳膊,被他牢牢的钳在臂弯里,半分也挣脱不了。
众多记者的出现让大都汇的经理猝不及防,他有心上去招呼张寂平,又觉得自己不够格,忙叫人把老板楚中和请来。
直到楚中和谦和有礼的将张寂平送出大都汇的大门,这场骚动才平息下来。
二
在军阀里,张寂平算是很年轻的了,三十几岁的年龄,已霸居一方,其能力可见一斑。最惹人的,还是那一张英俊的脸,再配上这一身挺拔的军装,飒爽身姿常常引来名流小姐们热情的目光,更不乏想把女儿或妹妹送给他缔结姻亲的大财阀们。而张寂平对于别人送到张公馆的女人,一律照单全收,家里十一个姨太太,一个赛一个的水灵,可唯独缺个管事的正房太太。不止一个军政名流问他为什么不娶个门当户对的正房太太,还能巩固自己的势力,他总是这样说“时局动荡,朝不保夕,何必害了人家姑娘。”
他的这一举动,并未击退众多爱慕他的女子。甚至,很多名流小姐们都想着,即便是在张公馆做个姨太太,也十分不错。
自那天张寂平来过之后,瑾云就明显闲下来了。倒不是大都汇的经理有眼色,不敢让她劳累,而是原本经常点着瑾云陪舞的客人,都不敢再来捧瑾云的场了。那一夜过后的第二天,报纸上头版头条,她挽着张寂平的照片已传遍了整个城市。尽管张寂平点她去陪,只不过为了问几句话,可外界的猜测不止于此,众人都已将张寂平当成了瑾云的入幕之宾。
夜幕降临了,整个城市都笼罩在黑暗中,唯有大都汇里热闹的气氛彰显着这个场合的与众不同。
瑾云正百无聊赖的坐在舞池旁的沙发上,点着一支烟放在唇中,优雅的吐出一串白烟,楚中和弹弹长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紧挨着她坐下。
“楚爷。”瑾云灭了烟跟他打招呼。
“在等张大帅?”楚中和明知故问,他清楚瑾云很少有这样的清闲。
“不,等别的客人。”瑾云自嘲的笑了笑,“从前总是嫌客人烦,可现在我倒特别希望客人们来烦我。”
“薪水并不少你一分,这么悠闲,还不好?”楚中和笑起来,“是别的舞女说你了?”
“她们哪敢?有楚爷您罩着我——”
一句话还未说完,不知是谁高叫了一声“张大帅来了”,整个大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留声机里欢快的舞曲依然流淌。
瑾云抬头往门口看去,果然,一身军装的张寂平正伫立在门口,他锐利的目光朝着她的方向扫过来,楚中和忙起身去迎接,瑾云在他之后,缓步跟过去。
这一次,张寂平并未叫瑾云做陪,只是和楚中和不知谈了些什么。两个小时之后,楚中和送张寂平出门,他仿佛是不经意间看到瑾云,走上去问一声,“瑾云小姐,你愿意去张公馆做客吗?”
她微笑着摇摇头,“张大帅,大都汇的舞皇后是不会跟客人出去过夜的。”她不明白账寂平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仅仅试探她。其实,也不是不能。如果客人给出十分诱人的价码,她会考虑,毕竟,大都汇是个高级的风月场所。不过,愿意不愿意,这是她的自由,也是众多舞女们的自由。
张寂平愣了一下,他显然不是这意思,也并没有想到瑾云会往这上面想,他向来不涉足风月,自然不懂大都汇的规矩。一个男人,邀请一位舞女到家里做客,意图太过明显。
“那真是太可惜了,我本来想请瑾云小姐教教家里的姨太太们跳舞。”他选择了一个并不高明的谎言。
“那不如,我先邀请大帅跳支舞吧,您来的次数不多,若是不邀请您跳支舞,不是白来了吗?”瑾云笑着伸出手,将张寂平拉进舞池。
“可我不会跳舞。”
“没关系,我教您,您跟着我就行,很简单的。”瑾云拉着张寂平手放在自己的腰间,自己的手则攀上他的肩。
舞池的音乐从欢快变成了优雅缓慢,仿佛知道张寂平不会跳舞一样。
一眼望去,舞池中,高大挺拔的张寂平紧紧搂着娇小可人的瑾云,步子一去一回,可事实上是瑾云引着张寂平漫步飞花,张寂平步伐生疏,已经踩了瑾云好几次,原本精致的高跟皮鞋上,多了几道灰印子。张寂平常年打仗,脚上的力气也不小,再加上他手上的力量,瑾云虽有些吃痛,但面上并无一丝痕迹,笑吟吟的望着对面张继平英俊的面容。
他余光扫视着舞池中一对对的人,看别人耳鬓厮磨亲密的样子,心中一片了然,原来跳舞是这么个跳法。他望着眼前美丽的容颜,目光中似有流光溢彩轻微荡漾,那微微翘起的红唇,仿佛一步一步将自己引入深渊,他有些热,领口忽然就有些勒脖子,他微微一低头,瑾云无防备,撞上他的脸,一阵清香传入他的鼻尖,趁着这个空档,他头一歪,轻轻吻住了那微微上翘的花朵一般香甜的小红唇。
三
“大帅,亲吻舞女可是要付钱的。”迎着他略微发烫的目光,瑾云毫不扭捏。
“多少钱?”
“最少——十个银元。”
“太贵了!十个银元够小户人家吃好一阵子了。”张寂平笑着摇头。
瑾云轻笑起来,一双玉手拨弄着张寂平胸前的扣子,“大帅,瑾云可是舞皇后呢!大帅又不是付不起!”
她的声音轻柔又带着魅惑,把张寂平的心挠的痒痒的。
“若你肯,又何止十个银元?”他眼中带笑,望着瑾云的神情令舞池中其他舞女嫉妒的直咬牙。
瑾云松开他,独自走出舞池,问一旁的侍者要了支烟,背靠在沙发上,开始悠闲的吞云吐雾。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走向她,递给她个首饰盒,敬了个礼说:“瑾云小姐,大帅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她打开一看,是一串闪闪发亮的钻石项链,这可比十个银元值钱多了。
这年头,想要得到钻石这种东西,光有钱可不行,还得有权。她平时的客人里也不乏有钱有权的人,可一出手就是一条钻石项链的人,只有张寂平。她抬头看了看,四周已找不到张寂平的身影。
其实私下里,张寂平约过瑾云。在一处非常幽静的咖啡馆里,张寂平问她愿不愿意脱离大都汇,不再做舞女。瑾云也只是想了想,便回绝了,“我虽是舞女,但也不愿意去做别人的替身,做您的姨太太,虽然不用再抛头露面应付各种各样的客人,可也失了自由。我这样在大都汇,有楚爷罩着,很好。”
张寂平头一次看上女人,主动的想娶回家,却被她拒绝了。看着眼前还留有余热的咖啡,他皱了皱眉,想起第一次喝咖啡的情景,“这么苦,真不知道那些洋人是怎么喝下去的!”他耳边,仿佛又一次响起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声音。
大都汇通常营业到午夜,夜里一点,舞女们才算是正常下班。舞女们都住在大都汇的集体宿舍里,只有瑾云住在楚中和买下的一处公寓里。平时下班,楚中和会安排人手护送她回家,可这一天,楚中和与军政府的高官应酬喝醉了,就忘了做安排,而经常护送她的那个保镖,恰好请了两天的假,两件事情凑巧到一起,瑾云走出大都汇的大门,望着静谧的街道,只能叫了个黄包车。
这一夜,时间过的很漫长。平时,她回家都是坐汽车,走的都是大路,可今天走的却都是小路,这让她十分不安。也许是车夫为了操近道,她这样想着。
过了一个小巷子,前面忽然亮起一盏微弱的灯光,紧接着走出来三个高大的人影。车夫一见这阵仗,顿时明白自己遇上劫匪了,忙扔了车子头也不回的闪进巷子里,只剩下车上慌乱的瑾云望着前面正慢慢逼近的歹徒不知所措……
“瑾云小姐,您考虑好了吗?大帅还等着您的回答。”年轻的副官不停催促她,她将思绪收回,敛去眼中的精光,把手中已不再烫手的杯子放回桌上,“我答应他,请他派人送我回大都汇!”
四
大都汇白天并不对外营业,也不开正门,只留下小门供人出入。
三辆军政府的汽车停在大都汇门口的时候,颇有眼色的守门人还是把大门开了迎接贵客。
张寂平大踏步走进大厅,恰碰上正在等候的楚中和。
“开个价吧,我要为瑾云赎身。”他气定神闲。
楚中和皱了皱眉,“瑾云并非卖身到大都汇,她是我远房的妹妹,接她来这不过是为了照顾她,若是大帅想要她,还需得她本人的同意……”
“楚爷,我考虑好了,我愿意跟着大帅。”瑾云从暗中走出,神色平静,看不出一丝委屈。
楚中和笑了笑,“既然双方都愿意,我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不过,说到底,我也算是瑾云的娘家人,瑾云需得从大都汇出嫁。”
送走了张寂平,瑾云长出一口气。
“你真的下定了决心去做张公馆的十三姨太?”楚中和问她。
“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歹徒一出现,他就来了。”瑾云点了只烟,“我已在张公馆住了一夜,不管有没有发生什么,别人都只会把我当成他的女人。我不愿做他姨太太的事情已经传开,如今他救了我,我如果答应他,就是以身相许,报答他救命之恩,如果不答应他,我就是不知恩图报的婊子一个,这个结果,我和他都有台阶下,岂不是皆大欢喜?”
“那你万事小心。”
“我会的。”
大都汇的舞皇后是个知名人物,嫁娶自然不能跟以往那些个姨太太们一样。从大都汇到张公馆一路上,吹吹打打,好不热闹。严格算起来,这还是张公馆第一次办喜事,虽然,瑾云的名头有些不好听。下人刘妈叫了好几声十三姨太,瑾云才意识到原来是在叫自己。
夜已深,往常的这个时候,瑾云都还在应酬客人,可从今往后,她就要老老实实的待在自己的屋子里,等着张寂平的临幸。
真无聊啊,瑾云想。
自从瑾云做了十三姨太,她的风头似乎比以前在大都汇做舞皇后的时候更胜。这也得益于张寂平的提携。他无论去哪里赴宴,身边总是带着新娶十三姨太,她虽不是正房太太,可没有人敢说她的僭越。
张公馆里,另外十一个姨太太敢怒不敢言。对于张寂平而言,她们不过是他泄欲的工具,他甚至连姨太太们的名字都叫不全,有需要了,就随便点一个过来,不需要了,就完全丢在脑后。也有胆大的晚上偷偷爬上他的床,结果被他一枪打断了腿,后来,就再没敢出头的了。
她们以为,大家都一样,没什么好争好抢的。却不料瑾云的到来,打破了这个平静。女人多的地方,永远不会太平。
其实,在瑾云看来,虽然张寂平把她捧的很高,可这并不见得他对她有多好。比如说,他在书房处理公务的时候,是不允许她跟在身边的。又比如说,后院有个屋子,她也是不能进去的。再比如说,他要求她陪他吃饭,却又不说话,不允许发出声音。张寂平的怪癖,真是太多了。
她想,她比其他姨太太好的地方,就是她可以陪着他睡完整个夜晚;逢年过节,他会买礼物给她,尽管那些礼物从来都不是她喜欢的。
她说过,她不愿做别人的替身,可如今,在张寂平眼中,她不是替身,又是什么呢?
五
张寂平又出去应酬了,这一次没带她,她也乐得清闲,不用再对着一桌子虚伪的面孔。
晚饭过后,她正在后院里走着,忽然发现书房里有些微亮的灯光。
“莫非是他已经回来了?”瑾云想着,快步向书房走过去。
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音传来,瑾云很纳闷,公馆里的女眷是不允许靠近书房的,怎么会有高跟鞋的声音?她脱了鞋,将高跟鞋拎在手里,轻声缓步悄悄靠近书房的窗户,透过窗户,她看到,八姨太正光着身子跨坐在张寂平的身上,男欢女爱的气息充斥着整个书房,她忙退出去,轻轻的把窗子合上。
几日过后,与人闲聊,她才知道八姨太已被关在监狱。据管家说,前不久从别处运送过来的军粮被人劫了,而事后发现,书房里丢了一张运送军粮的线路图。恰恰那几天,只有八姨太出入过书房。
除此之外,还在八姨太的房间搜到了那张线路图上撕下来的纸片。八姨太百口莫辩,当天就被捆了送到监狱里。
再见到八姨太的时候,她是被一块儿白布盖着抬进了张公馆的后院。
后院已聚齐了所有的姨太太们,所有的人都清楚的看到那白布下面毫无血色的肢体因受刑太过而残缺不全,更有胆小的姨太太吓的晕倒在地上。瑾云姗姗来迟,但还是看的很清楚,她强忍着心中的不适,后退几步,扶着回廊上的大柱子,逼迫自己站直。
“这就是背叛我的下场!”张寂平嘶哑而沉重的声音响起来,瑾云心中猛然一抖。
一连几天,女眷们心中的恐惧久久不能消退,整个张公馆死气沉沉,没有了往日的生机,就连瑾云陪着他吃饭时,也变得小心翼翼。
“瑾云,我军队上的士兵,已经快没饭可吃了,而我还吃的这么丰盛!”张寂平叹了口气,将碗放下,“你有什么好的方法没有?”
“大帅说笑了,我是个内院女人,怎么会懂这些?”
“是啊,你怎么会懂?”他苦涩的笑笑,眉头紧缩,又一次想起那个灵动的笑容。
没过几日,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张寂平的一个军火库被人抢了,据说双方还发生了激烈的枪战,驻守军火库的整个小队全军覆没。这次,在他的书房,他发现了五姨太高跟鞋上掉落的扣子。他怒不可遏,不顾副官的劝阻,直奔五姨太的住处,,连辩解的机会都未留给她就一枪毙了她。听刘妈说,副官们把五姨太拖出来的时候,她半个脑袋都被打烂了,脑浆洒了一地。
许是他自己也明白这次太冲动了些,应该先审一审。其实审也是白审,就像上一次,八姨太都被打成那样了,依然没问出什么。既然敢用他后院的女眷,肯定不会留下蛛丝马迹。
“许是大帅最近冲撞了什么?要不然找个大师来看看吧。”瑾云仔细斟酌着话语,在晚饭的时候把这件事提了出来。
张寂平愣了愣,想了一会儿,说:“那就找个吧,把宅子里好好看看。”
他首肯的事情,效率总是很高。不出两天,管家就领回来一位身穿黑袍的大师。这大师围着宅子前前后后走了三圈,又是贴符咒又是撒黄豆,忙活了一个上午,终于消停下来,他问张寂平,“大帅身边是否有个属龙的人,又是七月生的,而此人又跟大帅颇为亲近?”
张寂平没说是,也没否认,那大师继续说:“此人与大帅相克,怕是要有二心。大帅需早作打算。”
张寂平听罢,铁青着脸,命管家送大师出去。
翌日,瑾云就听到管家说,张寂平将自己的心腹,一个姓宋的参谋囚禁起来秘密送到外地。
果然,之后的一个月里确实相安无事。
六
夜里瑾云正睡的香,外面一阵阵吵杂声将她吵醒,屋子的门被人拍的啪啪响—“大帅,大帅,紧急军务!”
张寂平猛然坐起来,衣服都未来得及换就拿着枪冲出去。这一次军务来的这么紧急,谁都没有料到。
瑾云躺在床上,隐约听见什么“军中哗变”,她披着衣服追出去的时候,外面已空无一人。
这次哗变不好处理。原本军队的士兵吃的差了些,只是有几个人不满,紧接着,一个连的人生了些事端,张寂平的下属们原本觉得能控制住局面,就不必惊动他了,可没想到哗变愈演愈烈,等张寂平知道的时候,一个营的人正与自己的上级军队打的不可开交。上千人在后方开火,捂也捂不住。
“应该是中了有心人的策动。”张寂平愤愤想到。
张公馆保密工作一向做的很好,军中事务很少会传到后院。可这次,张寂平前脚刚走,整个张公馆,连下人们都知道张大帅的军队里发生了哗变的大事。
张寂平已走了十天,仍然没有任何要回来的意思。张公馆里渐渐开始有人传言,张寂平回不来了。姨太太们开始陆陆续续的从瑾云这里打探消息,这几天难得瑾云悠闲自在,就把之前的衣服都拿出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替换的,结果被六姨太和九姨太看见了,公馆里又开始传言大帅真的回不来了,连最受宠的十三姨太都开始收拾东西跑路了。
其他姨太太一看这种势头,都纷纷觉得张公馆呆不下去了。她们本就不受宠,更不会对张寂平有什么期待,与其留在这里等死,还不如搏一把偷偷趁乱跑出去另谋出路。
这一天,天气异常闷热。已经酝酿一整天的暴雨,终于在傍晚哗哗啦啦下了起来。
“真是个好天气!”瑾云唇边勾起微笑。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轰隆隆的雷声可以掩盖住一切异常的声音,雨水会冲刷掉所有的痕迹。
一身黑色的西装的瑾云,灵巧的跳上窗子,又从窗子上跳出去,稳稳着地,如同一个黑色的幽灵,未发出一丝声音,和她黑色的小皮箱一起,融进夜幕中。
接应的人在厨房旁边的侧门,她从容的拿出一把黑色的雨伞撑开,朝着厨房的位置走过去。
厨房一旁的侧门半开着,她走过去,果然看见一个带着帽子的黑衣人,帽檐压的很低,她看不清那人的容貌。
“走吧。”她将手中的皮箱递给那人,准备坐上那人身后的人力车。
“这是要去哪?”
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瑾云心中猛然一惊,紧接着,那黑衣人缓缓取下帽子,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刹那间,原本空无一人的后院涌出许多穿着军装的士兵,不知何时,张寂平的头顶,也多了一把黑色的打伞。
“走不掉了。”瑾云暗自想着,她并未反抗,任凭士兵们拿出绳子,将她捆的结结实实。
七
“不打算说点什么吗?”张寂平已换回军装,只是头发上还在滴水。他点燃一支雪茄刁在嘴上,坐在瑾云对面,随意摆弄着手中的枪。
而瑾云此时被绑在椅子上,浑身上下已被雨水浇透,湿衣服紧紧裹着她的皮肤,她已冻得脸色苍白,可面上的神情却如同雕塑一般,平静而沉默。
“你到底是谁的人?”
“……”
“你和楚中和什么关系?”
“……”
她的沉默让张寂平愤怒不已,他扔掉雪茄,用手狠狠的捏着她的下巴,仔细端详一番,说道:“你该知道,如果不是你这张脸,你早死了有一会儿了!你很清楚我的手段!”
“大帅居然没有在哗变中死掉,我确实很意外。”瑾云微微一笑,“既然已被你捉住,就是我技不如人,反正人已经在你手上,随便你怎么处置。”她与楚中和设下连环计,拿自己为饵,让管家实施,原以为能天衣无缝,可未料到竟败得这么惨,连自己也搭进去了。
她的波澜不惊让张寂平暴跳如雷,原本以他的警惕,绝不会这么轻易就中计,可她的那张脸,麻痹了他该有的敏锐。
一声凛冽的枪声把瑾云吓了一跳,张寂平打断了绳子。他一把抄起她,把她重重扔在床上。陡然而起的兽欲让他控制不住自己,他野蛮的撕开瑾云的衣服,她使劲儿挣扎,用尽了力气打在他身上,但丝毫未减缓他的动作。片刻间,瑾云已衣不遮体。
弱小的瑾云被高大的张寂平禁锢在床上,动弹不得。她从未觉得如此无助,就如同十年前的那个黄昏,草垛里,奶妈紧紧捂着她的嘴不让她发出声音。她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身中数枪,倒在血泊中。那朱红色的血聚成一汩小溪,流到她鞋上。她的脚略微动了动,一连串的子弹扫射过来,打进奶娘的身体。
她在草垛里躲了三天,直到现在,她依然清楚的记得,奶娘的身体由温暖变得冰冷,那种令人窒息的无助紧紧包围着她,让她一次次从静谧的午夜中惊醒。
屈辱的眼泪从瑾云的眼角滑落,她竟不记得上次落泪是什么时候。她放弃挣扎,张寂平感受到了她的顺从,也不再用力禁锢她的双手。她的余光,瞥见那黑色的小皮箱就在手边不远处,她猛然将手臂伸出,按下小皮箱侧边的按钮,一把小巧的手枪从里面弹出来,她一把握住,对准压在自己身上的这个躯体,扣动扳机。
“砰”的一声,张寂平感觉自己腹部一热,紧接着,身体的剧痛让他停止了动作。他不可置信的看着那把打伤自己的小手枪,“来人——”他高声叫道。
“不要伤她!”
这是张寂平在昏迷前,下的最后一道命令。被军医抬走前,他看到的,是一张泪流满面的脸,是一张经常出现在他梦里的脸。
八
此枪一出,瑾云便不再是那个在张寂平面前游刃有余的十三姨太,原本已封尘多年的回忆如潮水汹涌而来,她抵挡不了。她如惊弓之鸟一般过了半个月,每一天都是祈祷张寂平不再醒来。
“她睡了吗?”屋外传来说话声,仿佛是张寂平。
“已经睡下了。”刘妈回话。
其实瑾云并未睡,只是悄无声息的躺在床上,她看见张寂平的影子在窗外站了许久,那一声叹气也听得并不真切。她翻翻身,强迫自己不去想以前的事,大概过了许久,她才昏昏沉沉睡去。
再见到张寂平,已经是一个月之后。那打伤他的手枪,正静静的躺在他手边的托盘上。
月余未见,他没想到瑾云竟瘦的这么厉害,两只无神的大眼睛空洞的盯着托盘里的枪,月白色的旗袍松松垮垮的挂在她身上,此刻的她,像极了从坟墓中爬出的幽灵。原本憋了一肚子的话,他却不知从何说起。
“张寂平,你为什么还没死?!”
瑾云笑着说出来这句话,让张寂平觉得心痛。除了沉默,他不知如何解释十年前发生的一切。
“菀青小姐——”张寂平艰难的叫出这个十多年没有叫过的称呼。
瑾云木然的摇摇头,“我已经十年不用这个名字。”
他拿起托盘的枪放在她冰冷的手中,紧紧握了握,“十多年了,没想到还没哑,过几天我再给你找个更好的。”
“不用了,杀你,这把足够了。”
瑾云接过枪,反复摩挲。这把枪是她十五岁生日,他送她的生日礼物。
他那时只是保护云菀青的一个小兵。云大帅最宠爱的千金云菀青的生日宴很隆重,各个军政名流贵妇小姐们送的礼物也都很精致,可她不稀罕,她想要他送的礼物。她已提前三天问他要礼物,可他一个小兵,又怎会挑女儿家的礼物?他花光身上所有的钱,跟云大帅的副官换了把精致的小手枪。原本他还自惭形秽,不愿将这别致的礼物送出去,可云菀青一直缠着他,他无奈,才很不好意思把礼物拿出来。
“张寂平,你送我把枪,可我不会用枪,你能不能教教我?”
“只要菀青小姐愿意学,我就愿意教!”
她学会开枪之后,就一直把这枪随身携带。即便在大都汇做舞皇后,她也从未荒废过枪上的功夫。十年过去了,这把枪没有哑,因为瑾云经常会用,她不想让它在关键的时候成为摆设。
张寂平让下人们帮瑾云换了屋子。这个屋子是之前他明令禁止所有姨太太们进去的屋子,屋子正中央挂着一幅画,那是她十二岁的画像。
她十二岁生日那天,云大帅请了个西洋画师为她画像。画完之后,她非要去街上买生日蛋糕,回来的时候,她见街上人少,非要自己学开汽车,结果刚开了两下,就撞了个人,司机下车查看,说那人伤的不轻。她撞伤的就是张寂平。
她让司机把张寂平带回家治伤。本来他伤好之后,就可以走了,无意间,她发现他拳脚功夫不错,就去求了父亲,让张寂平留下来保护自己。一番探查,张寂平身世清白,便被留下来跟着她,保护她的安全。
那段时间,是张寂平最幸福的时光。他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从未见过如此天真烂漫的富家千金。他不用为生计发愁,不用去考虑长官们的命令,只消每天跟着她,看着她,不让她出事。
她性子野,云大帅怕她摔着不让她骑马,她就缠着他偷偷教她。在保护她的所有小兵里面,她最依赖他,他像哥哥一样爱护她,又像玩伴一样陪她野。他经常在想,如果可以选择,他愿意把自己所有的纯真都给她。
十五岁的她已情窦初开,她还曾幻想,要让张寂平立个什么样的功劳,父亲才会同意将自己许配给他。而对于他,三年的时间,她的音容笑貌已深深的印在他的脑中,他多想一直这样走下去……
可是,三年前他的到来,原本就是一场阴谋,他是一颗棋子,更是那场杀戮的起因。三年的时间,他神不知鬼不觉将云公馆的军务源源不断的提供给他真正的长官——云大帅的对头。
那天他知道她不在家,所以,他领着一队士兵来了。
躲在草垛里的她,亲眼看见他将一众家眷砍杀致死。那双已杀红了的眼睛,深深的印在她脑中。
九
她现在住的屋子,摆设都是按照之前云公馆的布置,下人们称呼也变了,大家都叫她太太,可这些,她一点也不稀罕。
“你若是真恨我,就杀我一个人,何必动我手下的兵?不过都是些穷苦人,跟着我讨生活罢了,那么多鲜活的生命,你当真不在乎?”张寂平不明白。
“只杀了你有什么意思?让你身败名裂之后再死,我心中更痛快。”
瑾云想伺机而逃,可张寂平防范的太严密,她试了好多次,从未成功过。
“你我之间隔着深仇大恨,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心平气和相对彼此,你放我走吧。”折腾了许多次,瑾云累了,她想过平静的生活,不想再每天对着张寂平。
“终究是我对不起你,可如果我放了你,此生就再也见不到你,我会死不瞑目。”虽然各为其主,但张寂平欺骗在先。
话不投机,多说无益。瑾云端起桌上的牛乳,一饮而尽。他发现近来她似乎很喜欢喝牛乳,每次晚饭后,总会安静的喝一杯牛乳再去睡觉。
他问了洋医生,洋医生说牛乳有利于睡眠。“许是她心中背负的仇恨太累了。”他想。他又特意叮嘱了厨房,才回书房处理军务。
晚饭过后,张寂平又端着一杯牛乳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他新指派的管家,据说是他十分信任的心腹。
“南方的战事吃紧,我必须要去一趟,这里也已不太平,让老宋带着你去乡下躲躲吧。”他将手中的牛乳递给她。
“你看,时局动荡,朝不保夕,你又何必害我?”她接过牛乳,一饮而尽,“走吧,但愿此生再也见不到你。”
他心中酸楚,手指微微发抖,脸上却极力保持着平和。他走上前用力抱了抱她,轻声在她耳边说:“你多保重。”
军队是夜晚开拔。已是夜半,瑾云呼吸均匀,似乎已进入梦乡,却不怎么安稳,长长的睫毛一直抖个不停,张寂平有些心疼,他放不下她。
“好好照顾她,和孩子。”他对刘妈说。
他有些生气,尽管他一直都知道,瑾云恨他,不愿让他知道,可他毕竟是孩子的父亲,这么久了,才从旁人那里得知妻子怀孕的消息。
他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已经不早了。他不敢再耽搁,大踏步走出院子。
在张寂平走了的第二个月,瑾云遣散了所有的姨太太,卖了宅子,带着管家和刘妈,住进乡下一处僻静的宅子里。
此后,再无张寂平的消息。
“也许,这样就是最好的结局。”瑾云杀不了他,无法报仇,却又不能摒弃自己的心。她恨他,却很珍视这个孩子。
乡下的生活很好,没有大都汇的纸醉金迷,没有张公馆的步步惊心,恬淡悠闲,很适合养胎。附近的村民也十分友善,他们偶尔会猜测瑾云到底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女眷,更多的是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教给她如何给小孩子做衣衫,而瑾云则教乡下的孩子识字读书。
美好的日子总是过的飞快,瑾云的肚子疼了整整四日,才艰难的产下一个小女婴。看到这皱成一团的小脸,她喜极而泣。
其实,这小女婴大大的眼睛和高高的鼻梁像极了她的父亲,可这话,宋管家和刘妈都不敢说,他们甚至不敢在瑾云面前提及他,他们怕,这来之不易的平淡会被她仇恨的心冲垮。
村子里有座庙,村子的人时常去祭拜,人们都说,这座庙很灵,求什么,只要心诚,就一定能实现。瑾云听了,就和村里的妇人们一起,拎着香火去祭拜。村子里已没什么男人,他们的男人都被征兵去前线打仗,留下的老弱妇孺就去庙里求平安。他们跪在蒲团上,口中喃喃自语,无一不是希望老天保佑自家的男人平安归来,唯独瑾云不是。
“苍天在上,信女瑾云祈求仇人张寂平死在战场上,永不归来!”
这就是六年以来,瑾云所求。
不能亲手杀死他,那就让他死在战场上吧。他死了,她的心才会不那么愧疚,她以为自己恨透了他,殊不知,情之深,恨至切。
从庙里到家,一路上,瑾云看见许多妇人慌慌张张的跑着,忙拦住一个问问怎么了。
“瑾云啊,你也快回家收拾收拾吧,王婆子今日去山上拾柴火,大老远就看见好多带枪的士兵朝咱们村子这儿来了,怕是打仗打到咱这了。赶紧逃命了,晚了就来不及了!”
瑾云心下一慌,宋管家和小女儿还在家里。她忙拉着刘妈急急忙忙跑回家,抱起小女儿,连东西也顾不上收拾,慌乱喊道:“老宋,刘妈,来不及了,咱们快跑吧。”
还未等她走出院子,门已经被撞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
他就这样风尘仆仆站在门口,肩上的风雪似乎还未溶化,面容沧桑,几道狰狞的伤疤让他的脸看起来不似之前那般俊朗,一脸的络腮胡子更平添了些许疲惫。他向瑾云伸出右臂,“瑾云,我回来了——”
一阵微风吹过,荡起他空阔的左袖。迎上瑾云的目光,他笑了笑,“如今,我只能用右臂揽你入怀了。”
一瞬间,仿佛时空错愕,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她忘记了背负多年的仇恨,忘记了曾经向苍天的祈求,在经历了漫长的十六年之后,第一次,她遵从了自己已隐藏多年的真心,扑在他怀里,“大帅——”她哽咽道。
“太太,现在都叫司令了。”一个不长眼的副官走上前纠正瑾云。
“随便是什么吧,只要还是张寂平。”她紧紧的抱着他,久久不肯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