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在朋友的推荐下抱着一探日式“桃花源”的心情以及对唯美爱情的希冀前往了这片国度——《雪国》,“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窗外的冷空气,檐前的冰柱,还有仿佛沉浸在无底深渊的寂静村子”,“那边的白雪,早已被黑暗吞噬”……一阵空灵、苍凉之气袭来,这便是雪国了。
并非陶公笔下的桃花源也没有唯美的爱情,心想一定是推荐出了错。这幻影般的国度有着极致的虚无之美、洁净之美、悲哀之美,现实中难觅其踪,就像是作者川端康成的一个梦、大和民族的一个梦,散发着淡淡的和风。
一回想,这股淡淡的和风在我生活中已萦绕这些年了。或是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太宰治等经典作家,或是村上春树、东野奎吾等流行文学。这些文学伴着我长大、成人,因为同属于东亚文化圈更容易引起心灵的契合,而又散发着日本独特的传统美。西方文学就像万花镜,任凭想象力驰骋在远方的草原,而东方文化往往在好奇心的余热过去后让我在朝夕变幻中思索现实的生活和短暂的人生。
可能生为南方人心思细腻敏感,我尤其醉心日本的物哀文化。以四季更迭的美来说,日本古典传统与四季的山川草木、风花雪月联系起来构成了一种独特的纤细的美:月亮可以使人感到寂寞,降雪可以使人感到淡然,盛开的花令人想到凋谢。这些是西方文学所难以理解的,倒有几分我国唐宋“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之意境,仿佛与万物相通,令人生活之余顿觉美好。
“物哀”的风格最早出现于公元前8世纪的《万叶集》,在“真实”的基础上逐渐形成了以“哀”来表现悲哀、爱怜与同情浑然一体的感伤性审美情趣。紫式部所著的《源氏物语》是物哀文学与后世日本文学发展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它行文纤细,长于细腻的心理描写,处处透露着清雅、幽怨的情调。既有着平安王朝下贵族的奢华色彩,也描绘了一段段华丽而哀伤的爱情以及世事无常的朦胧。《源氏物语》被誉为日本古典小说的巅峰,至今影响着文学创作、工艺美术、园林艺术等社会中的方方面面。
川端康成继承了平安朝的物哀精神,他强调:“平安朝的风雅、物哀成为美的源流”、“悲哀这个词是与美相通的”。因此,他作品中的人物即便卑微却往往装饰的优雅甚或风流,但背后却蕴藏着更深的同情、悲伤与哀叹。《雪国》中的驹子便是这样一个人物,神形所描绘的她是娇媚的、风流的,并且有着真实、纯真的性格,虽然她卑微、渺小却流露着对生命的美好憧憬,勤于纷杂的日记、对着山川苦练三弦琴,多么可爱的一个人物啊!当她将一生的希望寄托于男主岛村虚无的爱情时,飞蛾扑火的情感注定了她的不幸,作者借着岛村一声声的“徒劳”道出了背后深沉的哀叹与悲悯。
此外,受禅宗无常思想的影响,日式审美中还渗透着虚无之美。川端康成赞叹《枕草子》中“往昔徒然空消逝”一句,万事万物终将回归虚空,终极的虚无才是永恒的美。《雪国》中的男主岛村便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他认为生命中的一切都是徒劳因此也就不能理解驹子对他的感情,他所追求的也仅仅是像西洋舞蹈那样所呈现的虚无的美罢了。身为悲剧的肇事者,他却隔着玻璃般地欣赏驹子的徒劳。这样一个人,看似深谙人生之道,却也陷于虚无,又何尝不是一个悲剧呢。
幻灭是通向虚无的路径,死亡便被定义为一场生的献祭,这与中国畏惧死亡的文化心理大相径庭。《雪国》中,行男是最先带着叶子的爱走完人生的,对他来讲死亡是他脱离病躯在另一个世界获得自由的再生。其次记录了秋虫、飞蛾在季节转换中的自然死亡,这一切在岛村看来“是多么美啊”。而令人印象最深刻必定是叶子之死了,叶子作为一个纯精神性的美丽的形象,在很多评论家看来是驹子纯洁、美丽心灵的投射。面对现实中的不断堕落,当唯一的希望——岛村说出:“我什么也不能为她效劳呀”的那一刻,这颗心便死了,消殒于熊熊大火中。岛村感到“在这瞬间,生与死仿佛都停歇了”“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驹子喊道“这个孩子疯了,疯了”……无奈肉体还在继续堕落煎熬,心灵最终解脱获得了自由,这是叶子最好的归宿。但也是此刻,雪国该消散了,梦也该醒了。
“川端康成极为欣赏纤细的美,喜欢用那种笔端常带悲哀,兼具象征性的语言来表现自然界的生命和人的宿命。” 多灾的环境令日本人血液中流淌着哀的气质,像樱花一样追求短暂却绚烂的绽放。“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这句泰戈尔的诗句在今日的印度难寻其踪,却很好概括了日本文学带给人通透淡然、从容优雅地人生观。
有一日,我和朋友谈及眼前似乎日复一日、波澜不惊,却以极速度溜走的生活,“说不定哪一天就结束了!”我笑言。朋友随口答 :“生活怎么会结束呀”。我不再多言,心想大概是家庭的变故和文学的长期熏陶让我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与哀伤,人为生计奔波,容易陷于迷惘、琐碎之中,有时脱离本我、俗世,看透这场梦或许能活的更纯粹一点,这个视角是文学带给我的礼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