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们看似昏睡
内在却有一份清醒
引导着我们的梦
终将唤醒我们
看见自己的真实
——鲁米(Rumi)
在一个我们最近带领的工作坊当中,一个成员与大家分享了她和男朋友目前的状况,她觉得自己充满了不安全感,因为她觉得他其实被其他女人所吸引,除此之外,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信任他。虽然她不断地追问他是否与其他女人有感情纠葛,他也一再地否认,但是她仍然感觉极度的不安,觉得自己没有办法相信他。结果工作坊结束之后,她回家发现对方确实和别的女人有染,那段关系已经持续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而她的男朋友要求跟她分手。在这种情况下,她觉得自己被彻底地背叛,同时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办法信任男人了。
当我们支持她去感受这个状况所引发的愤怒与受伤时,我们也同时向她解释,她之前所说的信任与真实的信任毫无关联,那不过是一种幻象的期望罢了。这次的经验虽然非常伤痛,但却也是一份礼物,因为这个经验完全瓦解了她的幻象,帮助她开始信任自己。以往的她,即使和男朋友待在一起,她也始终觉得自己是孤单的,觉得对方并没有真的和她在一起。不过,当时的她没有选择信任自己的感觉,而是选择相信他一再的保证。她所说的那种“信任”正是我们所说的“幻象的信任”。事实上,这次经验正好帮助她破除这种虚假的信任,重新去发掘什么是真实的信任;也帮助她越来越能够待在自己的感觉里,鼓起勇气去看见周围真实的情况以及他人真实的状态,而不是只看到自己希望的样子。当然,要从幻象中清醒过来往往需要经历一些痛苦。
“幻象的信任”以及“全面的不信任”
基本上说来,幻象的信任仰赖于别人以及这个世界对待我们的方式。当某人对待我们的方式吻合我们认为自己应该被对待的方式,或是这个人对待他人的方式符合我们对他的期待时,我们就信任这个人。所以当我们信任某个人的时候,那往往是因为这个人符合我们对他的期待。但是一旦这个人侵犯了我们、伤害了我们的时候,我们就再也不信任“他”或其他任何人。所以严格说起来,这种信任并不是真实的信任,因为这种“信任”或“不信任”完全取决于外在的状态。然而,当我们大多数的人提及“信任”两字的时候,我们所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当我们说:“我信任你”或“我信任那个人”的时候,那通常意味着他对待我们的方式让我们觉得可以信任。但大多数的时候,我们并没有真正地去感觉这个人,也没有真正清楚地去看到这个人。在这种情况下,当然这个人迟早会做出某些事情摧毁我们的“信任”。然后当这种被背叛和被侵犯的感觉不断累积到某种程度之后,我们就不再信任任何人,即使我们戴上了“信任”或“敞开”的面具。所以,可以说我们大部分的人都生活在“幻象的信任”以及“全面的不信任”这两种状态里。
通常,我们对“不信任”的看法以及我们对“信任”的了解,都同样地缺乏意识和觉知。当我们觉得自己再也无法信任某个人的时候,那往往是一种情绪上的反弹,而不是一种成熟的反应。因为当有人说出或做出某些让我们觉得无法信任的事情时,它引发的是我们内在早已存在的伤口与不信任的空间,就像是打开了我们内在那个不信任的储藏库以及其中积存多年的堆积品。我们把这种再也无法信任的状态称为“全面的不信任(global mistrust)”,因为它是一种主观上不清楚而又模糊的感觉。在情绪上,它沾染了过去所有被背叛与被侵犯的经验,所以它强烈的色彩会影响我们当下的经验。而当这个不信任的空间被引发出来时,它会唤醒我们潜意识里所有被侵犯、被背叛的记忆,特别是我们童年时期的记忆。
我们的不信任感往往是在童年的创伤经验中形成的。随着时光流逝,不信任的感觉变得越来越僵化,它潜藏在我们意识的底层,等着被现在生活中的事件所引发。而通常会引发出这种不信任感的人多半是我们的亲密伴侣、朋友、权威人士、我们的孩子或父母。简而言之,凡是我们投注了许多心血或是我们认为重要的人都很可能会引发这份不信任感,有时甚至连生活中的小事都有可能会引发这些不信任感。当这种不信任的感觉出现时,我们不只是觉得自己现在遭到背叛,我们还会联想到过去所有被背叛的经验。而这种不信任的感觉是如此的强烈,以致它可以轻易摧毁掉我们的工作和亲密关系。也因为我们是如此紧抓着自己的幻象不放,所以每一次新的背叛事件都会在我们受骗的历史上新增一笔记录。
比如说,当某人行为不可靠或行为轻率、粗心大意时,我(克里希)就会觉得非常的不舒服。在我幻象的信任当中,我认为全世界的人都应该是负责任而又细心体贴的。我非常孩子气地不愿放掉这个信念,我坚持人们应该言出必行,并且尊重他人(意思是尊重我),当然,我自己不见得总是能够这样做。在我幻象的信任背后,我又深切地认为(我“全面的不信任”)别人一定不会按照我期望的方式来对待我。所以,当人们真的没有按照我期望的方式来对待我时,我会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崩毁了,气愤地觉得自己再度被欺骗与背叛。
最近我在我住的小镇的商店里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我付了钱,也拿到了收据,但是卖车子的人说他需要一些时间才能让我拿到车子的归属文件。我向来就不喜欢处理任何和车子有关的事情,我很快就觉得麻烦而退缩,所以我没有更进一步询问细节就离开了车行,我非常天真地认为几天后我就会拿到车子的归属文件。但是我花了整整三个星期才拿到那个该死的归属文件,而且还是在打了许多催讨电话,又在他办公室里吼叫了好几次之后才拿到。
这整个事件直接冲击到我幻象的信任以及一个我不愿意放弃的“信念”,那就是:“这个世界是个安全且充满爱心的地方。这个世界是一个你可以放心信任,允许自己脆弱的地方。”我清楚地知道我的情绪上的反弹其实来自于过去我没有受到尊重的经验,当然也因为我不愿意放弃我幻象的信任。
在“期望”与“放弃”中摆荡
当我们还生活在幻象的信任当中时,我们会不断在“期望”与“放弃”这两种感觉中来回摆荡。每次当我们进入一段新的人际关系或新的生活情境里时,我们会带着全然乐观的期待与敞开的心情来迎接它,但是就像是孩子一样,我们盲目地进入这些新的情境里,然后当期待落空时,我们开始感到愤怒而心生放弃。当我们的期望破灭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没有希望、再也无法信他人的感觉。我们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个循环,每一次开始的时候我们都会带着同样孩子气的期望,而每一次的结果都是同样的绝望与放弃。一段时间之后,我们甚至会开始变得厌烦、嘲讽与毫无生命力。当我们待在幻象的状态中时,我们孩子气地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某个人或某件事能够让我们快乐起来。
要跳脱出这种绝望、怨恨、放弃、苦涩与谴责,我们需要找到一种新的方式来看待生命与他人。在这种新的方式里,我们需要开始正视一项事实,那就是:别人不会按照我们认为对的方式、或我们认为公平的方式来对待我们。生命里的经验有时候是痛苦的,有时候则是极度的失望。换句话说,我们需要开始了解什么样的事情会让我们把心封闭起来,什么样的经验会让我们感到失望与挫折。但是非常矛盾的是,也是这些失望与挫折帮助我们变得成熟、成长,并且开始脱离我们幻象的信任。如果没有这些失望与挫折的经验,我们会一直停留在孩童的状态里,一直怀抱着孩子气的理想与期望。我们通过痛苦与挫折来成长,所以,就意识的层面而言,那其实真的是一个大跃进。当我们有一天能够从怀抱着对生命及他人的期待,来到能够经由失望、挫折而有所成长的阶段时,那么我们会了解生命中的种种事件都是一种深度的滋养,不论那是悲伤、痛苦、失望还是挫折,它们都是我们探索真实信任旅程中的一部分。
真实的信任
真实的信任基于深刻的内在体验,知道自己深受整个宇宙的关注与照顾。信任是一种内在的了解,知道生命中所有的经验,不论正向或负向、愉悦或痛苦,都是我们人类成长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信任也是一种内在的领悟,知道当我们不再与生命中那些恒常不变的痛苦对抗时,这些经验会让我们日渐成熟。透过这种源自于内在的信任,我们能够从最痛苦的阻碍、失败、拒绝中复原,重新站起来,用光明的态度面对生命,继续前进。基本上,这种信任不会受到外界的影响,也不会因为他人的善待或苛求而改变。信任这种内在的深沉质量是外在事物无法触及的。然而,大部分的我们并未拥有这样的信任。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拥有的是一种宝贵的天真信任,但那份天真与信任不曾接受过任何考验。多年下来,我们大多数的人都已经失去了那份天真。然而,我们孩童时代曾经拥有过的天真信任,确实是有可能蜕变为成熟而真实的信任。根据我们自己的经验,不论我们的孩童时期曾经遭遇过多大的创伤,我们都可以通过诚恳的内在工作发展出这种成熟的信任。
经验到内在真实的信任,并不意味我们永远不会再有“不信任”的感觉,但是当我们感觉到“不信任”的时候,它是一种对于当下情境清晰观察后的平静响应,是根据我们对某人或某个情境的所见所感和经验得到结论:“这个人、这件事或这个地方不够安全,这不是呈现出我脆弱面的时候。”事情可以就是这么简单,不需要任何情绪上的反弹,也不需要为他人的行为感到懊恼。因为我们已经开始明了,当我们向某人敞开自己的时候,没有任何方法能够确保对方会有什么反应。而我们的决定是来自于对事实清楚的了解和接纳,而不是出于我们期待事情应当如何的概念。这种清澈的觉知让我们能够分辨什么时候、什么情境是安全的,我们是被接受的,我们可以敞开自己;而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我们最好保持封闭。然后更进一步地,当我们越来越能够待在信任的空间里时,即使有人欺骗或错待我们,我们也比较不会让这种“不信任”的感觉影响到自己看待生命、看待他人的态度,而比较能够把这个“不信任”的感觉留在那个特定的事件或情境里。
从“幻象”迈向“真实”的过渡期
要发掘真实的信任,我们必须从再一次信任自己开始。生命、宇宙、神(或任何一个你想用的名词)似乎决心要让我们从幻象中醒过来。它不断地提供各种能够动摇我们希望与期待的处境,就是为了要帮助我们张开双眼,如实地看待生命。
在我们的工作坊中,曾经有一个德国女学员在她工作最风光的时期,离开了她在德国健康保健领域里的专业工作,搬到美国与美籍丈夫同住。她离开了原本充满创意与成功的生活,发现自己突然来到一个全新而奇怪的环境,必须以餐厅服务生之类的工作维生。在美国,她的先生没有提供她所渴望的支持和滋养,相反,他们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争吵。即使这个德国女学员曾经借助治疗工作坊和静心在自己身上实践过许多年,但是通过搬到美国去的这个举动,她再一次碰到自己内在最深的幻象——期待遇到一个能够注意到她的需求、满足她的需求的男人,而且不只照顾她的需求,对方还要能够帮她一肩扛起生存的重担。在内在深处,她一直希望先生能够给予她在童年时期没有得到的安全感和关怀。但是她并没有从他身上得到这些,所以她为此愤怒不已。
当我们听到这个故事,了解了她的处境之后,我们的感觉是她似乎已经准备好要迎接这个生命带给她的强烈课题,即使那是多么的痛苦与震撼。她已经准备好要放下她的希望与期待,不再期待对方能够弥补她痛苦童年的空虚,而开始试着从自己的内在寻求滋养。她也准备好让自己去看到她先生事实上已经给予的东西,不再只注意那些他无法给予的事物。事实上,她的先生一直按照他自己的方式在爱她,只是她的期望阻碍了她,让她看不到那份爱,也无法接收到那份爱。
或许我们内在某个部分永远也不会停止这种希望与期待,也永远会因为期待落空而愤怒。但即使如此,我们仍然会来到一个阶段,不再让自己内在这个部分控制、带领我们的生命。一旦我们开始了解幻象的信任与真实的信任之间的差异时,我们就可以觉知到自己何时被幻象的信任所接管。这份觉知让我们有空隙去看到当下真实的情境,就像是拿掉我们粉红色的眼镜,开始清晰、如实地去看。即使那真相可能是痛苦的,但最终我们会发现:面对真实,远比生活在幻象中更能滋养我们的心灵。
—— 节选自《真爱的旅程》克里希那南达&阿曼娜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