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快三十岁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开放二胎他想要个女儿,我就又生了一个,结果又是儿子;现在三孩政策来了,他还想打算要!瞧他那副德行,两个儿子都养不活,还想来第三个,这不是疯了吗?”
下了早会,曼一在办公室跟宣读布告一样控诉她老公。我看她是对着我这边,就接了一句:
“梅准他说啦?”
“说倒是没说出口,但是我看得出来,他就想要个女儿。”
“曼一,你就依他嘛。”
“我都快四十了,想要老娘的命啊!”
“年纪大怕啥,咱不是有保险吗?五十岁生的都有。”
“你家伍月剑干嘛不生,你买保险不是更方便吗?”
“我有女儿呀,再说我家母老虎不发话,我哪敢说呢。”
“你不是没儿子嘛,拿这个跟你家‘母老虎’说,她‘虎毒不食子’啊。”
她说得一本正经,并不觉得她那衔接有什么问题。
“我求你别乱用成语好吧,这哪跟哪?”我只好用手势打住她,“你过继个儿子给我,好吧?”
“我把我家老大过继给你,呵呵呵,等你要叫他祖宗。”
“你老二乖,我要老二。”
“梅准把他当女儿养的,你想都别想!”
“你还当真啦?这年头哪还有什么过继人口的说法,我是跟你开个玩笑。”曼一不管人家说什么、做什么,她起初总是一心跟着你走,不会先考虑它们是否合理,她就这点让人不忍糊弄她。我从办公桌柜子里拿出一件毛衣,“这是我给老二织的,你拿去,看他合不合身,要不合身,我再改。”
“啊,遥遥,你这花纹……我都不会织,你是怎么织的哟?”
“我只要看一眼就会了,你不知道,好多你们女人不会的我都会,就差会生孩子了,哈哈哈。”
我俩说话,其他人一直没接嘴,说到这,坐在角落的纪小英忍不住了:
“陆程遥,你和曼一不是两姐妹吗?怎么能不会生孩子呢?她没教你吗?”
此话一出,办公室那帮娘们一阵哄堂大笑。
“你借我一个种,我给你生,臭娘们!你行吗?”我是听惯了这类的话,年轻时有些吃不消,现在也学会了自嘲了。
“哈!哈!哈!”这下大家笑得更大声了,曼一几乎笑岔了气。
我在这家保险公司,公司名称我就不提了,被她们当成了同类。上面除了有一两个男领导以外,下面部门经理、主管、业务、收展、内勤几乎全是女人;而且都是一些上了点年纪的妇女。在办公室我是绝无仅有的男性,不过她们常常忽略了这一点,在办公室只要没领导在,她们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令我吃惊的是,曼一说起一些足以让洁白的办公纸泛起红晕的私密事情来也毫无顾忌,她以前可是保守的像前清那会儿的“小脚女人”。但我这故事并不想讲这间公司,这间办公室,以及这一帮娘们,只想说一说我这位同事(兼同学)曼一和她老公(也是同学)梅准。这样说吧:我们三个是高中三年的同班同学。我们高中毕业已经快二十年了,毕业之后就各奔东西,中间见过几次面,没想到他们从毕业时确定的关系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断,最后还如同“上天的安排”一样喜结连理;更没想到我们在外漂泊多年又归于原处,三年前还“无巧不成书”来和我共事一司,不禁勾起了那段青涩而朦胧的记忆。
二、
九几年,我带着一股独特的气质进了县城第四中学高一四班,只是那“气质”在当时不太受人待见,要是能晚生个二十年可能就大不一样了,到现在可是最吃香的类型了。可惜了我蛾眉螓首白里透红、百舌之声娇音婉转、玉指芊芊花枝招展,诸如此类,居然成为大家嘲笑的对象,天理何在?当然这些嘉言妙语是我把他们的意见转译过来的,其实还有另外一套,我就不必再提了。在如此境遇当中竟然有两个毫无成见看我的人。他们就是曼一和梅准。这里要说清楚的一点是:曼一是真心拿我当她“过家家”的玩伴;梅准则是不在乎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者说,别人对于他都一样,因为他总是在盘算着自己自卑的内心,无法自拔,这倒符合他无缘无故喜欢上画画的性格。没想到高二曼一也无缘无故跟他去画画了。
估计班主任一时也没把我们分清楚,把我和曼一安排在了同桌,我是无所谓;她当时分清楚了没有我不知道,反正也无所谓。记得她身体单薄的像张纸,面容清秀,手指关节有些突出,不算得一等美人儿,但在二等里她应该可以拔得头筹。梅准个子不高,手脚比一般男生都小一号,脸上不长东西,等曼一高三脸上“火山爆发”得难以抑制时,他脸上还是死灰似的风平浪静。他五官还算中规中矩地长在适当的位置上,就是一样特别:刀片一样的单眼皮让人不敢直视。他就坐在我们身后,说话有些含糊,曼一总是:你说什么啊,你说什么啊地问。每次他只能无奈地以“那算了”结束。
我们学习都一般,我在中间算好的,梅准以及另外六个同学和隔壁班七个,数学课、晚自习都不用上,去他们的画室画画,所以我比他学习时间多一点。曼一读书却像天生少根筋,她父亲还是乡里面的老师,那时已经是校长了,完全不像是他亲生的;念起书来就像她性格一样没心没肺,还总喜欢跟我讲小女孩过家家的事情,充满热认真的热情。正是她这种“热情”把她的学业以及成年以后所做的一切带入荒诞不经的境地。她越是“认真”念书,你越觉得她是在倾情玩弄她的玩偶。考试时“玩偶们”通常不会来拯救她,而是独自走开了,她这时就会把那些试题变成另一个扭曲了的“玩偶”,自得其乐。她除了一些特别常见的字,几乎就不认识什么字,不过说起成语,可是兴致勃勃,琢磨它们为什么组合的那么奇特而简洁,但要想触到它们的内涵,凭她“低等生物”的脑子(要是她有脑子的话),是怎么也摸不到的。我说,“你‘师心自用’就可以了。”“真的啊,成语就是好,是吧?。”我面对她无辜的脸忍不住想笑。我刚说过的成语,她过后就忘了,再想找回来就如同滑手的泥鳅一样捉摸不定,最后只能张冠李戴,甚至莫名其妙,以至于在她面前你得小心翼翼别露出任何成语的尾巴。
他们是住宿生,每周一般都要回家一趟;我是走读的,我家就在城里。曼一每次回家必定要带一大堆吃的,除了土特产以外,就是许多“高级食品”(说是她爸爸当校长后家里总有吃不完的高级食品);还会带比别人多的零用钱,可怜的是她通常只是扮演搬运工的角色。零食不久就会被寝室里的人瓜分完毕。她也会给我和梅准拿一些,顺带着也惠及一下在旁的同学。我和曼一忘我地吃着,梅准却跟它们有仇似的,动都不动。我辣得向他伸出舌头,他迎面就是一个大嘴巴子,打得我眼泪都有一股子辛辣味。
曼一喜欢吃,但基本不花钱,晓得那钱花出去了就拿不回来,她就干脆不花;可是她那些钱也没能老实的呆在她的口袋,而是经常去“救济”他人,甚至有男生向她借钱。只要你向她说一个即便有些牵强的借口,都会得到她的同情;要是“借口”能委婉凄恻一些,说不定会得到倾囊相送,当然那些“借”出去的钱一般是没有归还的日期的。在她手里拿钱就像从小孩手里抢东西一样容易。更可悲的是她善良的心太容易就被打动,那些受恩于她的人通常不会感激她,而是在暗地里嘲笑她。
三,
梅准时常不在,名为画画,其实在那班主任管不到的地方和“艺术家”们玩得天昏地暗。
高二时曼一突发奇想,也想跟了去,结果老师、家长一致同意。她心里乐开了花,有了名正言顺的借口去摆弄那些画画的新鲜玩意。从此我又多了一个不用上晚自习和数学课的同学了。但曼一仍固执地来上她的数学课,因为老师也没有明确规定可以不来,自行走的,也不管,对这些高考连数学都不用考的学生,略带鄙视他们为另类;所以她觉得她还是应该来上。那些老师要是知道这一届学生最后只有这些“另类”里的几个当年就考上一本,就会恨不得当着我们这些剩下人的面把眼珠子抠出来。
当曼一为能解出一道数学而津津乐道的时候,我不知道画室里的人是怎样看待这个白痴的。
这年我看梅准看曼一的眼神有点异常,但那种神情老是晦涩得让人看不清。而隔壁班的一个画友几乎就要捷足先登了。此时曼一的身体也有些起色:平坦的胸脯逐渐鼓了起来,弄得她手足无措,老想把它们摁回去。
我们还坐一起。
“我们现在可以相濡以沫了啊。”她说。
“我是消受不起你的‘泡沫’”说得我耳根都有些发烫。
说回那个“捷足”者:是三班的陶金发,他有种比较突出的草莽精神。据说这有赖于他家族中出了一位在县上颇有名望的混混头目。他发现曼一是个懵懂无知且姿色姣好的新画友,所以就行动迅速,把梅准那蠢猪远远地抛在身后。但是他万万没想到曼一的“懵懂无知”里藏着一件固若金汤的她老祖母传给她的金甲贞洁圣衣。
曼一呢,从她脑门上冒出的几颗粉嫩的痘芽可以看出有些东西在她脑子里开始作祟了,加上听信了画室里女生在言情小说里看来的桥段,打开了她尘封的酒坛,里面的佳酿不经意间被我闻见,却发现有一股匪夷所思的怪味:她把心仪的男生名字里的字一个一个写在稿纸上,居然有两三个,仿佛要列出一个公式,试图解开谜题。
我看到没有梅准的“准”字,就说:
“你这是什么,怎么没把‘准’字写上去?”
“我怕他都来不及……你说什么呢?给我!”
陶确实是对她有意图,常常把她指挥来指挥去,听说他高一时就把女生扳倒在地过。
曼一有时把我也拉到画室做模特,他们凭借着对“女妖”的想象力,完成了三个小时的素描写生作品。
在画室里陶公然跟曼一换鞋子穿;下了晚自习带着她到黑灯瞎火的操场上跑步。曼一对这突如其来的“指挥棒”理解不深,只得亦步亦趋,又爱胡思乱想不能专心地往陶设想的方向上靠。
终有一天,陶气急败坏,放任她被夹在教学楼折叠铁门上于不顾。那铁门晚上都要上锁,因为是推拉折叠式的,想进出可以从底下扒开一道缝钻过去。下楼时,陶没等她钻出来就松开了手,曼一的手劲不大,被重重的夹在那。
曼一并没有因那件事怨恨陶,她怜悯的心产生不了怨恨,也从不知吸取教训。有人说:女人可以原谅男人伤害她,但绝不能原谅为她做出牺牲。这句话看似是疯子说的话,但我就了解得这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最起码前半部分是对的。可是曼一那时还不能算是女人啊,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女孩。
四,
曼一对陶似乎更加顺从了。
高中最后一年,梅准在自己的思想斗争中苦苦挣扎,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站在黑暗里盯着他们在跑道上嬉戏跑步;看他们换鞋子的亲昵游戏。他们拖拽的鞋底来回磨蹭他的后脑神经,开始疼痛起来。
终于昏了头写下一封情书。撰在手里犹如烫手的火笺,几个夜晚独自站在跑道上铁做的裁判台,焦急地等待。
情书的内容我没看到,据说写得凄美如歌:铁石心肠之人看了都会落泪;薄情寡义之人读了也会动心。
信很快落入了画室里女生手中,继而又被好事者分享给要好的男生。男生郑重地指示她:你要是没有意思,就一定要明确回应他,不能拖泥带水,犹豫不决,不然会甩脱不掉。
我可怜的梅准同学要是知道他的情书不出一晚就弄得众人皆知,没准他再窝囊也会选择自我了断了。
我十二分的肯定曼一并不知道她犯下的是何等的恶行,她只是漫不经心,稀里糊涂促成了这桩足以置人于绝境的事情,以至于跟梅准恋爱多年后受内心谴责说出了一些事情真相。梅准那时切腹已经来不及了,看在她坦诚相告的份上,不好再追究此事,也就忍痛吞在了他还完好的肚子里。但是此后时不时会涌上一股厌烦的情绪,一度使他俩的关系颤若悬丝。
幸好很快他们一伙去了省城艺考。据说他们在省城度过一段炼狱一般的日子,好在上天及时在他们心中降下了一道希望的曙光,不至迷失在永恒的暗夜之中。
五,
四五个月没见,他们回到学校。曼一仿佛长了不少个子,整个大了许多,胸襟都快要兜不住那两棵硕大的乳房,脸上到处是沉睡了几个世纪一旦苏醒而猛烈喷发的火山。为让那些“活火山”喷发尽早消停,她不得不动用些武力,挤出“熔岩”,但依火山的规律,熄灭了一个又会起来另一个。她当时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只被辛苦喂养的雏鸟一夜之间变成了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型杜鹃,旁边站着一只弱小的外姓母鸟,担心被它整个一口吞掉。
即使回来还是把我画成蛇精,但是他们几乎所有人都收到艺考过关的学校通知。大家正要为那可怜的文化分数做最后的努力时,曼一还在享受着清理“火山灰”的乐趣。
高考地点设在临近的E城,他们作为单独的美术班下榻在一间宾馆。大家都在为眼前的考试“抱佛脚”,陶却领着曼一忙着占E城的公园,最终都没考上。梅准侥幸和另外三个同学考上了省城一本;其中有个女生和他考入同所大学,还亲切地叫他哥。
我当然也没考上,复读了一年也只考了个二本。
暑假没考上的就在四中补习。梅准在家等通知书,无聊至极,到学校来玩。这一玩可就出了了不得大事:前面我讲过有个叫他哥的女生,家境不错,她当时的准男友(也是画友),也来了学校,心生疑虑,生怕她们在大学里可能会发生他认为见得着的事情,就挑唆曼一跟梅准好,那曼一居然鬼使神差地同意了。
这下“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了。
梅准被这“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搞得晕晕乎乎,把他后脑的顽疾彻底给治好了,整个暑期沉浸在了过期的蜜里。
被曼一叫出去的当晚,梅准听着她没完没了诉说她的“家族史”(没想到该史在假期里被反复咀嚼,梅准为这到手的宝贝,只得一遍一遍地倾听着,直到把她们家祖孙三代理得一清二楚),可是他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暗夜渐深,两人在共同探讨了家族渊源之后,放松了些,情不自禁地相拥在一起。
由于梅准那该死的手一时放错了地方,曼一撇下他就往回走,等他追上她,就献出了他的初吻。因他毫无经验,只感到她两颗大兔牙抵挡在那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甚至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就掌握了如何避开那问题的方法,同时感觉曼一也并不熟练。
六,
这样,曼一的暑期补习也几乎泡了汤,不过依我看即使是天神下凡也难拯救她的学业。在第一年补习当中,跟梅准频繁的通信,梅准还时不时坐绿皮火车回来看她。当梅准读到她乱用成语,错别字乱飞的信笺时就知道她花再多的时间都是枉然,但还是给她买了一本《现代汉语词典》,并用绵绵情意不断激励她。不出所料,她历经三年的复读全折在文化上,最后不得不去了省城一所民办大专院校,聊以自慰,这也使得她本来单纯、乐观的心灵蒙上了一层阴影。
后面的故事大概就是:梅准毕业后去了曼一就读的学院任教,她那时还在读大二。曼一毕业去几个大城市工作,都没呆过半年,即使走的时候老板总是不舍得放她,但她还是义无反顾放下工作来到梅准身边。那几年是他们关系最危险的时候:梅准在校有学生要关怀;曼一在外有人觊觎,但最终还是挺了过来,在奥运之年喜结连理,为他们长达八年的恋爱画上了一个句号。不过这“句号”画得多少有点无奈,因为我现在看梅准似乎还只是承认曼一是孩子他妈,不觉得是他老婆。
一转眼,他们已过了锡婚之年。这对冤家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拿曼一的话来说,要不是两年前“冤家路窄”我们又碰到一起,我也绝不会想到要说起她们的事;伍月剑也不可能介绍梅准去她学校教书。
曼一还有一样特殊的本领:她一旦与朋友分别之后就好像他们在这个地球上消失了一样,从不联系;但不管过了多久,再次相见时她的态度却像你昨日才走的一样自然,马上就能跟你聊她昨天发生的事。
“我们恋爱前三年都没做过那种事”曼一在办公室信誓旦旦地说,“有一回他想来着,滚烫的身体都已经贴到我身上了,像一团火一样,还是被我强行熄灭了。”
“你也太残忍无知了吧,他那是纯阳之躯,你得了可要延年益寿的。你不知道老鼠精一心想要的是唐僧的元阳,那可比吃他一块肉要强一万倍。”梅丽笑道。
曼一就是梅丽连哄带骗拉进公司的。那时她刚挨了大夫的第二刀,生了二胎不久。第一刀时因为卵巢囊肿顺带切除了一边卵巢,想不到她顽强的生殖能力单凭一侧从出生就分配在那里的卵子生下了第二个宝贝儿子。发现我在这里上班,她含着泪说出了“冤家路窄”的话。她说和梅准的那种床帏之事,应该纯属无稽之谈:好比看一个万米运动员,看了他已经跑了九千九百九十九米,最后一米你就是不看也知道他是怎么冲过终点线的。他们花了三年任是没有跑完最后一米?打死我也不相信;如同听伍月剑说梅准在学校有水灵灵的女老师仰慕,居然能坐怀不乱一样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