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叫茶峒的小山城时, 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有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小溪流下去,绕山区流。约三里便汇入茶峒的大河,人若过溪越小山走去,则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边。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远近就有了小小差异,小溪宽约二十丈,河床为大片石头做成,静静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小溪即为川湘来往孔道,水常有涨落,限于财力不能搭桥,就安排了一只方头渡船。”
这是沈从文先生的小说《边城》最开头描述的画面.... 也许小时候也在这样的小城长大,青山绿水,吊脚楼,淳朴的乡情和人们,总能勾起我最原始最柔软的乡思。先生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如温柔的沱江边的晚风,轻拂人的脸颊,又似书里傩送在山崖上给翠翠唱的情歌,又软,又缠绵,像跟着这声音到处飞。《边城》是那种最纯净,可以把人灵魂轻轻浮起的小说,它能让浮躁的心慢慢沉静下来,干净起来,敞亮起来。后来再看凌子风导演的电影版《边城》,虽然篇幅有限,没有小说描述的那么清晰,但那熟悉的,水墨山水画面刚刚呈现在银幕,我就知道,那是我梦里的家乡,心中的边城。
看书,看电影,再看书,再看电影......如此循环了好多年,也一次又一次的打动了我好多年。
一个近似于世外桃源的地方,有 清澈见底的河流,青翠挺拔的竹林,依山屏水的小城,河街上的吊脚楼,关系茶峒风水的白塔,攀引缆索的的渡船,守了一辈子渡船的爷爷,一条乖巧懂事的黄狗,月月年年过渡的人们,十六岁的孙女翠翠,江流木排上的天保,龙舟中生龙活虎的少年傩送,两个美好少年和豆蔻少女的爱情,就在这沐浴着湿润与和谐的水边小城开始了.........
七十多岁的摆渡人爷爷养育着唯一的亲人外孙女翠翠,翠翠的父母早年殉情身亡,她在风里成长,皮肤黑黑的,触目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也教育她,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从不想残忍的事,从不发愁,动气,因住处两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来,而得名。十六岁的翠翠在两年前的端午节赛龙舟时遇到当地船总的小儿子傩送,情窦初开,傩送的哥哥天保也喜欢美丽善良的翠翠,托人向翠翠的爷爷提亲,而地方的王团总也看上傩送,情愿以全新的碾坊做陪嫁把女儿嫁给傩送,傩送不想要碾坊,想娶翠翠,宁愿做个摆渡人。兄弟两商量到碧溪咀为翠翠唱三年零六个月的歌,公平竞争,谁把翠翠的心唱软了,翠翠就归谁。结果第一晚的唱歌哥哥就知道输了,爷爷的不知情,阴差阳错加速了事情的变化,天保选择了下河,远走辰州。没想到天保在闯滩时出事,傩送跟天保兄弟情深,他认为哥哥是为了他才出事的,心里不舒服,再也不唱歌,又觉得爷爷在这件事上态度不明朗,家里一再逼他与王团总家女儿定亲,终于负气出走下桃源闯世界去了。爷爷心情变得很阴郁,终于在一个雷雨之夜万般不放心的离开这个世界。翠翠安葬好爷爷,一个人守着渡船,痴心的等着那个月下唱歌,让她在梦里飞起来到悬崖边摘虎尾草的年轻人。一个顺乎自然的爱情故事就这样以悲剧告终 。
故事的结尾写道:到了冬天,那个巳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轻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故事简单,干净 ,淡淡的,纯纯的,可是在这淡淡的纯然中始终弥漫着一种忧伤,让你鼻头发酸,眼睛发涩,那些生命中的偶然,那些无奈的命运感堵在心口处,像被钝刀子一点一点凌迟的痛,这种痛却说不出。作者自己形容道:”一切都充满善,然而到处是不凑巧,因之朴素的善终难免产生悲剧,故事里充满了5月间的斜风细雨,以及六月中夏雨欲来是闷人的热和闷热中的寂寞。“爷爷风雨之夜的怆然离逝,月夜飘荡在碧溪的歌声,傩送负气出走下桃源的沉默,翠翠一个人守着渡船等待的日子,生存和死亡,离开和等待,天意和人为,都化作对生命无常无奈的一声悲凉叹息和眼角慢慢沁出的一滴清泪。
少时看边城,除了那些熟悉的山水,更多的是被那美丽忧伤,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所感染,或喜或忧,或悲或叹。那龙舟中生龙活虎,眉眼英挺的美好少年曾是我年少怀春,青春萌动时心中那道明媚的阳光。而现在透过凄美的爱情看到的却是有爱的人。爷爷古朴厚道,渡头为公家所有,过渡人不必出钱,有人不安于老人家出了力,有留下钱的,他一定追上去还给别人,有偷偷留下的,他也会买来烟叶给大家散发,六月间更是泡好草药茶给过路人解渴消暑,乡亲们也会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爷爷上街买肉沽酒都不要钱,有人相送;下雨,也有乡邻热酒招待躲避;东家给把自家种的菜;西家追出塞一串自己包的粽子。傩送,天保都不要那碾坊的诱惑,尊重自己的爱情,敢爱敢憎,火热赤诚。船总顺顺也在爷爷去世后尽弃前嫌,怜惜孤女,要接翠翠去家里住。这些可爱的人物,呼吸着田野晨阳的空气,吸取了青山绿水的灵性,各自有着厚道淳朴简单的灵魂,他们心口一致,行为思想一致,轻利重义,守信自约,对于生活没有过分的奢望,自然,本分,壮实,健康,有着向上的感情。那种至善至美的纯真人性,那种人与人之间的温暖,沁人心脾,回味无穷.....
沈从文先生说:”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在他的笔下是一个质朴,清新的世界,中秋节,青年男女用对歌的形式在月夜里倾吐爱意,端午节,家家锁门闭户,到河边,上吊脚楼观赏赛龙舟,参加在河中捉鸭子的比赛,正月十五,舞龙,舞狮子,放烟火,小鞭炮如落雨的样子,小城沉浸在一片欢乐中。人们淳朴,勤俭,友善,和平,没有等级观念,与自然相得相溶,优美和谐。这样的边城是一首朴素的抒情诗,是傩送给翠翠唱的情歌,是聂华苓所说的他在书中作画。是先生自己心中的桃花源。是每一个人心中向往的边城。
沈从文在《抽象的抒情里》说:“生命在发展中,变化是常态,矛盾是常态,毁灭是常态,生命本身不能凝固,凝固即近于死亡或真正死亡,未转化为文字,为形象,为音符,为节奏,可望将生命某一种形式,某一种状态,凝固下来,形成生命另外一种存在和延续,通过常常的时间,通过遥遥的空间,让另一时另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无有阻隔。”感谢先生用文字为我们凝固了了一个安静纯美和谐的边城,让我可以无有阻隔的守望。
为了那份守望,那点痴念,为了翠翠傩送,茶峒,心中的边城,我到底还是来了。这些年因为公路发达,水路基本废了,茶峒已经稀少人烟,老渡口还在,坐上那索引的渡船,在这方渴念了那么久的水上来来去去,去去回回,老船工满脸风霜,青山在,绿水流,白塔经过岁月的冲刷,斑驳的已经看不出颜色,渡口不远处居然还立了翠翠的塑像,梳着长长的大辫子,一条黄狗温顺的伏在脚边,神态忧郁美丽,却少了书中描述的那种自然天真灵动淳朴。竟然会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先生的的茶峒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只能永存于他的文字里,我又何必来呢?我有些茫然,有些失落,有些惆怅.....
坐在江边,再读《边城》,飘起了小雨,有雾气慢慢从江面漫过来,一切变得朦胧,山那里簧竹处有芦管吹奏的小调传来,正好翻到这一段:翠翠走回家,在房门外摸着了那个芦管,拿起来在月光下自己吹着,觉得吹的不好,又递给祖父,要祖父吹。老船夫把那个芦管竖在嘴边,吹了一个长长地曲子,翠翠的心被吹柔软了。翠翠依傍祖父坐着,问祖父:“爷爷,谁是第一个做这个小管子的人呀?"一定是个最快乐的人,因为他分给人的也是许多快乐;可又像是个最不快乐的人做的,因为他同时也可以引起人不快乐!”
我的心在这一刻释然,柔软下来,无论是以前的茶峒,现在的茶峒,还是将来的茶峒,又有什么关系呢?快乐与不快乐,恒久还是变化,边城早已经以另外的一种形式延续在先生的文字里,存在于我的心里了!
雨还在下着,青山更加苍翠恒远,绿水依旧向东长流, 翠翠还在痴痴的等待,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