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家都说,年味儿淡了。
如果说起对哪年过年印象最深,我会按下五岁那年的按钮。我生于1995年,5岁那年,公元纪年迎来了一次全新的跨越。而我对这次“千年一遇”历史事件的全部印象,来自一次热烈地举杯。
过了很多年,我才意识到为什么在那一年,那些曾经年轻的面孔情绪如此地高涨。他们高举酒杯,声音洪亮,庆祝一个梦想的实现。
“我们上高中的时候,就一直想着21世纪到了会是什么样子。老师会在课堂上说,‘你们好好学习,将来做21世纪的主人。’”母亲帮我回忆起中年人曾经的憧憬。“大家都在想,21世纪到了,四个现代化也就实现了,生活究竟会‘现代化’到什么程度?会有机器人帮忙做家务吗?是不是一切都是靠电脑控制......”
终于,做主人的日子来了,现代化的日子来了,每个人兴奋而紧张。谁都不知道,日历上的数字仿佛清零一般的整齐将会带来什么。没人经历过21世纪的生活,没人知道扫地机器人,没人知道物联网和人工智能。
但这都不影响他们热烈地举杯,不影响他们对新生活充满期待。东北的火墙烧得旺旺地,烤得家里每一个人脸通红,仿佛刚刚在外面的雪地开心地打了滚。
2000年,国家进行了第五次人口普查,生活在内蒙古大兴安岭深处的赵氏一家,共有人丁19人,年纪最小的是我。
年纪小是有特权的,过年时的一切美食,我都拥有最高享用权。鸡冠子被某个大人粗暴地扯下,和“吃鸡冠子将来做大官。“这句让一切变好吃的咒语,一起塞进我的嘴里。而我则作为开心的源泉,不知疲倦地为整个家庭贡献力量。
我享受那种簇拥,也怀念那种热闹。姥姥姥爷如一对吸力强劲的磁石,把儿女从小镇的各个角落吸过来,一家人在山下的水泥平房里从早呆到晚,杀鸡宰牛,烧水和面,可以说是那个年代的轰趴馆。
上午十点过,子女们陆陆续续到达,厨艺好的开始张罗起下午的菜单。点燃像从白虎身上扒下的桦树皮,扔进砖搭的炉灶,火苗立刻舞动起来。一摞木柴堆在旁边,认真做饭的厨师不时抓起一根推进燃烧的舞池,旁观的木柴越来越少,餐桌上的盘子越来越多。
除夕的时间在另一个次元流动,比平常慢几个小时。本该被称作午饭的一桌大餐,往往要在下午三点才吃得上。一张桌子坐不下所有的人,女人和孩子就直接在厨房再开一桌,七嘴八舌。留着各家的一家之主在客厅觥筹交错。
时间的缓慢还体现在就餐的时间上,几家的女婿排排坐,互相抬杠。偶尔兴起,还会高歌一曲腾格尔的《天堂》,刷碗的女人们催促了几遍被无视,只能满手泡沫站在桌边,一脸无奈。
酒足饭饱,餐桌摇身一变成了麻将桌,五块、两块、十块的小票被揉作一团塞在四个人面前的布袋里。喝多了的人摊在沙发和床上喘着粗气,还有些人一边看电视,一边把手上的扑克甩出。我偷偷溜进卧室,摆弄着姥姥的缝纫机,踏板带动着皮带轮像火车一样轰隆作响。
天色暗下之后,表哥领着我们在院子里放烟花,各式各样的烟花拆开,像东北乱炖一样,把火药集中在同一个容器里。长长的引线点燃,过不多一会儿,各种颜色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往天上飞,在地上闪,我们躲在远远的地方傻笑。
第二顿饭要简单很多,只是饺子。在春晚第一首歌舞的时候开始准备,冯巩高喊“想死你们啦!”的时候开始下锅,最后就着赵本山的小品咽肚。按照东北的习俗,这些饺子里有一部分“腰缠万贯”,谁能被它腰包里的硬币咯一下牙,就预示着下一年将有好运气。
硬币掉在瓷碗里的声音清脆且吉祥,不论多大年纪的人,都会从碗里捞出还沾着韭菜叶子的硬币,高举手臂,如同奥运火炬手,骄傲地高喊“我吃到钱啦!“
祝福随即汹涌而来。
2.
18年的时间,足以让最受宠的小朋友变成压岁钱都收不到的社会人。
在成都上了五年大学之后,即使是整个冬天没下雪的北京,也还是让我重新认识了北方的寒冷。2月9号,我全副武装,带好帽子围巾手套,多穿了一层绒裤,踏上回家的火车。
1207年,铁木真登上龙岩山顶,统一蒙古之心油然而生,大吼一声莫尔道嘎(蒙语:骏马出征)!我坐上的火车,直奔着这声怒吼而来。
火车到站并没有到家,从市里再赶回镇里,还需要坐四个小时的汽车。汽车先是穿过大片雪白的呼伦贝尔草原,再辗转于漫山遍野的白桦和松树之间,最终抵达人口不到两万的小镇。
还好大姨一家在我读高中的时候就搬到市里,让我每次回来都先有一个落脚点。
今年见到的大姨和去年见到的已经完全不是同一个人,去年还是个胖乎乎、笑眯眯的小老太太,今年像是突然被放掉了气一般,连手臂都显得长了好多。
“原来170多斤,现在130斤了。“大姨告诉我,随即又补充一句“最近又胖了3、4斤。”
要说有什么减肥妙招,两个字,胃癌。在此之前,全家人对“癌”这个词的认识,还全部来自茶余饭后的闲谈当中,没有人觉得会发生在自家人身上。
去年年三十,大姨如往常一样准备年夜饭,顺手切了一块肉冻仍在嘴里。滑溜溜的肉冻本该顺利滑进胃中,这次却堵在了半路。
“家里人连敲带凿,又捏又掐,好不容易才缓过来,饺子也没吃上。“那次之后,大姨意识到,自己可能病了。
3月23号,被诊断出胃癌中期的大姨被推上天津肿瘤医院的手术台。出来的时候,肚子里少了三分之二的胃,和整个胆囊。
“那时候都是三四万、三四万地给医院交钱啊!”大姨家的经济条件不错,但依旧经不起这样折腾。好在病情并不严重,大半年过去了,大姨一家的生活又逐渐恢复平静。
平静后的生活多少还是发生了变化,比如由于切掉了胆囊,每天早饭后大姨需要在床上休息半个小时,才能顺利地消化。比如抽了三十年的烟,说戒就戒。
手术之后,大姨被推进重症监护室,住在最里面的床位。隔壁是一个个子高高的农村男人。因为手术后无法抽烟,烟瘾犯了的男人不停地咳痰。护士骂他“抽吧!抽吧!你看隔壁的老太太,不抽就没这些事儿。”
护士一定想不到看上去和蔼可亲的大姨是个老烟枪。刚到天津检查的时候,大姨和家人借住在亲戚家。某天晚上,大姨对大姨夫说“走,陪我下楼‘溜达’会儿。”溜达的目的是点燃一颗烟,“第一口烟吸进去后,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就再也没抽过了。”
人过中年之后,健康慢慢成了大问题,甚至参加同龄人的葬礼也变得司空见惯。
去年过年,本命年的母亲偶遇同样本命年的李姓阿姨,本不是很熟的两人,热络地谈起身上的红衣,“你的红色真好看,不像我的这么暗。”母亲说。
“本命年嘛,图个喜庆吉利。”
然而夏天刚过,这位阿姨因心脏病,死在了手术台上,无关颜色。
祝愿身体健康的话每年都出现在除夕的餐桌上,但死亡就像一辆越开越近的火车,汽笛声叫得每个人心慌。
今年因老年性青光眼失明了的姥姥,可能对这声音最为敏感。
18年过去了,姥姥姥爷依旧健在,也早就从当年山脚下的水泥房搬进楼房,整个家族实现四世同堂更是超过了十年。但时间也一点点抽走了两位老人所剩不多的健康。姥爷身体相比较还硬朗一些,他的病主要在心上。相濡以沫六十多年的老伴突然失明,这让他总是莫名奇妙地发火。
家里人闲聊,夸姥姥找了一个帅老公,姥姥伸出手:“老伴,来,让我摸摸你。“姥爷探过身,姥姥边摸边哭,姥爷忍着不哭。
姥姥年轻时是全职主妇。照顾六个孩子,为了给孩子们好的丰富的生活条件,种大棚,养猪,养大鹅,养兔子。在院子里盖出单独一座养殖各种家禽的养殖房。也因为年轻时如此操劳,姥姥的晚年始终病痛缠身。
“在那个物资贫乏的时代,我们却不缺蔬菜吃不缺蛋吃不缺肉吃。”母亲说,“那时候住平房,你姥爷也早上四五点钟就起床,点炉子,把整个屋子烧热。然后做好早饭,等着孩子们起床。”
“假如我死在你妈前面,我倒享福了,你妈咋办? “姥爷和子女们说,他们现在为了彼此而活。
为了照顾姥姥起居,减轻姥爷负担,子女们轮流在姥姥家留宿。凌晨两点,姥姥起夜上厕所,按响有报时功能的电子表,住在北屋的三姨应声而动,出门却看见躺在另一间房的姥爷已经赶到卧室门口。他不放心。
我回家后也被姥姥哭着摸了一通,“我着急啊,以后你领个孙媳妇回来,我都看不见。”姥姥像树枝一样的手在我的脸上乱扫。
“没事,您就往最好看的方向想象就行,相信我的眼光。”
3.
到家之前,为了日后方便,我多在市里逗留了一日,准备办个护照。二姨打来电话,说是开车载我。
大姨搬到市里没几年,二姨就也搬来了。原来在镇里的时候,两个人的家就是前后楼,站在阳台上能像对山歌一样直接沟通,省下不少电话费。搬到市里后,两人又住在同一个小区,还是前后楼。
平房——楼房——市里的楼房,镇子里上了年纪的人基本都沿着这一条轨迹行走着。具体会搬到哪个市里,则要看子女的发展。
高迁出率、低出生率、严重老龄化。被称作东北地区背脊上的三座大山。2015年3月31日,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挂锯停斧”,靠山吃山的林区人民,开始寻求新的经济转型。而几乎每一个从山里长大的少年,都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扎根在城市。上大学开始,每年回家,都觉得家里多荒凉一分。
镇子上的学校先是有四所——两所中学,两所小学。后来只剩下了一所中学,一所小学。今年回家听说这两所学校也将要合并。教职工173名、学生143名,这是现在中学的数据,课间一出操,老师的队伍比学生大。而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只一个年级就超过二百学生。比我小的两个妹妹都是初中就在外求学,只要经济条件跟的上,没人想让自己的孩子在只有一位本科学历老师的学校里上学。
出门在外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不论什么子女什么年纪,身在何处,子女都是长在父母心肝上的倒刺。
我坐上二姨的车,三姐也在。排资论辈在我们这一代出了些问题,二姨家是三姐,三姨家是二姐,两人生日相差一个月,两人都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
根据民政部发布《2016年社会服务发展统计公报》,2016年办理离婚手续的共有415.8万对,离婚率为3.0‰,2007-2016年十年时间,中国离婚人数累计达3062.8万对,累计增长率为98.1%。时代的发展让每个人都变得不同,这导致年轻人越来越难找到合适的伴侣了,浪漫的爱情或者幸福的婚姻,都要多走些弯路才找得到。
二姨家的三姐在天津生活,也在天津认识的她的前夫,男人同样在我们的小镇长大,硬算起来,两人还有点亲戚关系(无血缘)。两个在异乡漂泊的同乡人很快走到一起,但也很快分开。
这次过年回家,三姐带着身孕。离婚两年,她终于又找到了新的港湾。只是港湾是个漂泊的港湾,男方是个海员,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海上。听说他对家里隐瞒了三姐曾经离过婚的事情,按照初婚的规格迎娶三姐,三姐的过去被好好保护了起来。办过护照后,我们陪三姐在商场给男方买睡衣,蓝色海军条纹,虽然我没见过他,但我觉得很适合他。
而二姐的过去却如同阴魂一般,不时地上门骚扰。二姐的女儿五岁,正是调皮可爱的年纪,这也让二姐的前夫有了前来叨扰的理由。单亲家庭长大的男人敏感,嗜酒,控制欲强。即使两人已经分开,他也始终像受惊吓的小鹿一样,对二姐的一举一动保持警惕:打电话询问二姐的行踪,暴打想要追求二姐的饭店厨师,他一直想要阻止二姐拥有新的生活,自己却也承担不起为人夫与人父的责任。
好在二姐靠着一身按摩拔罐,美容调理的好手艺,慢慢地在小镇上立住了脚。独立带来勇气,面对无礼的询问,二姐也已经可以强硬地回复“我去哪儿和你有什么关系?”
家庭幸福同样年年在人们口中传颂,但经营出幸福美满的家庭却不像说起来那样容易。每个人都像是一辈子的新手,不停犯错,不停反思,再犯错。
4.
2018年2月15号,又是一年除夕,一如往年的两顿饭。
年变得越来越不像年,其中很大一个原因,就是生活好了之后,人们不再需要在这一天解馋,再也不是孩子因为能多吃一个煮鸡蛋,而兴奋不已的时代了。所有的口腹之欲,即使在这样偏僻的小山村,基本也都可以得到满足。曾经还上得了餐桌的花生米、蘸酱菜、杀猪菜等东北“名物”,早就退出了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各类海物,和一些从火山小视频上习得的新菜品。
短视频的风口和移动支付一样,覆盖到了这片森林之中。在那些小小的电子设备中,无论是被教着说各种俏皮话的小老太太,还是蹒跚学步,喜怒无常的半岁孩童,对于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们,这些和他们同样平凡的生活,成了他们新的精神支撑。花卷的制作方法,炸虾的独家秘诀,清洁剂的配制比例,成为了这些60后在生活的泥沼中获得片刻安宁的小确幸。
虽然整个家族的人数在不断膨胀着,但一起过年的人数却在逐年减少。姥姥姥爷上了年纪后,家里人反而变得迷信,有些惧怕太过团聚,镇上有老人家在过完一次无比团圆的八十大寿之后,没能熬过八十一岁的冬天。饭正吃着,大姨和二姨发来视频邀请,一家人在不同的空间中短暂地团聚。镜头两边的人互相报着菜名,说着吉祥话。关掉视频,亲情依旧在家族微信群中大大小小的红包中传递。
午饭过后,屋里迅速陷入宁静。人少了,一桌麻将都已凑不出来。喝醉的人随意找地方休息,清醒的人拿起手机,审阅着朋友圈里的年夜饭,“我都不想发咱家的,怕把他们都比下去。”作为主厨的小姨信心满满。舅妈从她女儿的网课老师那里抢到一块九的红包。“见到点回来钱了。”——和这位老师练习英语口语的学费是八千元。
简单的收拾之后,陆续有人穿衣回家。姥姥姥爷搬进楼房之后,原来半小时以上的归途缩短为五分钟,各家就不再需要像过去一样一直呆在老人家里。小孩子不想面对长辈的质询和调笑,中年人已经不如年轻时精力旺盛,做一顿丰盛的午餐费心又费力,再有二两白酒加持,只想睡觉。而年过八十的老人,也已经承受不了太过持久的热闹。
新年的气氛重新燃起要等到春晚开始前,休整好了的人们重新聚集起来,准备第二顿饭。二十个硬币藏在韭菜、白菜、芹菜三种馅儿的饺子里。它们又同时具备麦穗,元宝,耳朵三种形态,迷惑性变得更强。这是人们对这种传统面食最后的创新和挣扎。小孩子在屋里乱跑,突然摔了一跤痛哭,大人们都说“孩子困了,快哄她睡觉。” 可不到一会儿,哭鼻子的小姑娘又笑着到处找人打扑克。不包饺子的舅舅窝在沙发上,拿着自己的华为手机不断刷新淘宝的抢红包界面,姥爷坐在椅子上看春晚,边看边骂“今年春晚,真不好看!”——春晚又失去了一名忠实观众。
十点刚过,硬币掉落在碗中的声音又叮当响起,人们相互祝福,有些疲倦。
回到18年前,没有微信朋友圈,没有淘宝集福卡,没有火山小视频,没有疲倦。19个人热烈地举杯,谁也想不到未来的样子。那些幸福与烦恼都宛如一个藏起来的孩子,兴奋又紧张地等待别人发现。
午夜过后,各个家庭像是烟花一样四散开来,我牵着父母的手,走在小区的路灯下。橘黄色的光打在行走的人身上,影子时而像皮筋一样被拉长,时而缩成一个核,蜷缩在脚下。
5岁的我绕着父母的影子跑,想要踩住它们。父母灵活地躲闪,不让我得逞。
“我觉得我们的生活就和这个场景一样。”18年后,我看着坐在身边的长辈们,皱纹就像廉价沙发掉漆后的裂痕,生长在他们的脸上。“生活的失望、苦难、不安,就如同影子一样,让人无法摆脱。它有的时候会变得很长,挡在面前,影响我们的心情。但有的时候,它又躲闪到我们身后,让我们放松警惕。”
但没有人因为影子的存在而停止前进, 日子就像箭一样,射出去就无法回头。被真实的重量所包裹的每一天,就是生活本身的样子。这个家庭实际上并没有经历过太大的苦难,而且每一家的生活,都朝着美好的方向行驶。但也如海明威所说,除非你是斗牛士,否则没有谁的生活只进不退。
吃过年夜饭,我和父母回家,路灯一如18年前的样子亮着。
“我们来踩影子吧。”我突然说。
“你以为你还是小孩呢!?”1米8的“北漂”被委婉地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