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回  谋乱局东窗事发  窥九鼎图穷匕见

      琴茹雩犹在震惊之中,宇文智及却已回过头来,一本正经说道:“杨广道穷,隋祚已尽,我宇文氏当取而代之,本公子要你再入宫一次,诛那昏主。”琴茹雩一笑说道:“奴家不过一个秦楼女子,哪有本事助二公子成这等大事。”宇文智及凶相毕露,沉下脸厉声说道:“你莫再装了,本公子已知醉云居以萧世廉为首,均是你亡陈旧部,而那日围攻大明寺,亦为你所指使。犯上作乱乃是诛九族的死罪,如今汝等皆为阶下之囚,是生是死,尽在你一念之间。”瞧宇文智及这般模样,此番话并非戏言,琴茹雩听罢,沉默半晌,随即说道:“大内禁阙高手如云,莫说使金杵那人,就是当日那使刀阻我之人,倘不是他一时分心教我突袭侥幸得手,怕我也胜不了他。若入离宫这般容易,奴家又何需绞尽脑汁在大明寺布局。”宇文智及奸笑而道:“莫邪子赤授头剑与客斩楚王,荆轲献樊於期首而刺秦,本公子自有法让你近身杨广。”琴茹雩笑道:“不知二公子是意欲效客与楚王同归于尽呢,还是要仿那荆轲一去不还?”宇文智及嗤之以鼻,说道:“他二人行事鲁莽,虑事不周,只凭一时意气,本公子又怎会步其后尘。你只需依我之策行事即可。”琴茹雩叹了一口气,苦笑而道:“只怕皇上还瞧不上奴家这颗首级,二公子之策多半还是要落空。”宇文智及听罢走上前去,在她身旁一坐,伸手抚起她面颊说道:“美人如花似玉,本公子又怎狠心辣手摧花。只需你怀揣匕首,再由本公子使人将你献于皇上,接下来你该知如何行事。只需杨广一死,我宇文氏即可称帝,事成之后,不仅你得报国恨家仇,而我宇文氏得了天下,届时亦少不了你一身荣华富贵。”说着他露出一脸轻佻之容,又露阵阵阴险毒笑,瞧得直令人作呕。

      杨玄瑛在窗外窥到此处,也是愤愤不平,恨不得冲入屋内扑杀此獠,正此时却又听琴茹雩说道:“二公子意欲成帝王之业,又岂是杀一个杨广这般简单。名不正则言不顺,如此弑君便是犯上作乱。奴家只是报仇,自然无需顾虑这许多,可二公子却是不同,试想二公子献上奴家,即便侥幸刺死杨广,但众目睽睽之下奴家亦脱不了身,届时一旦奴家被擒,二公子定然脱不了干系,只怕到了那时,二公子尚未成就大业,便已背上篡逆恶名,天下谁人又会认这样一个自封的皇帝。”宇文智及听罢一愣,这便说道:“那依你之见,亦当如何?”琴茹雩笑道:“这还用说,宋武帝鸠杀晋安帝,另立傀儡,再逼恭帝禅位,以成正统,此方才名正言顺,谁敢非议。”宇文智及低头一番寻思,深觉此言有理,不禁赞道:“不错!不错!琴姑娘深谋远虑,甚合我意。看来你我合作,前途无可限量。”琴茹雩听罢笑而不语。

      琴茹雩能在大明寺布下杀局,于如此严防之下亦能贴近隋帝,且与宇文智及这等虎狼周旋游刃有余,甚至可献这一个万全之策,看来也是个心思慎密,工于心计之人,杨玄瑛听着,暗自钦佩不已。恰此刻蔓云忽然一拽她衣袖,与她使了一个眼色,似乎有话欲说。二人远离厢房,直至僻静之处,鱼蔓云这才轻声说道:“不想宇文智及竟有这等野心,我看他倒可助我等报仇。”杨玄瑛方听罢,即脱口而出道:“这等无耻之人,行如狗彘,岂可与之同伍共事!”鱼蔓云说道:“杨妹子此言差矣。宇文子乃是朝庭重臣,在江都有权有势,若与他一同举事,我看定然能成,此机天赐,不可失也。”杨玄瑛一想到宇文智及那般嘴脸,厌恶至极,不悦而道:“此人寡廉鲜耻,贪得无厌,反复无常,居心叵测,与之共谋,实辱我三代名门。”鱼蔓云仍不甘心错失良机,又劝道:“如今彼此志同道合,况且只需诛杀杨广,事成之后,大家即可分道扬镳,各行其路,杨妹子何必在意这许多。”杨玄瑛说道:“宇文子乃莽、卓之流,若是此番教他得逞,必定祸乱天下,蠹国害民,此事小妹不允,鱼姑娘休要再提。”鱼蔓云闻言一阵迟疑,犹豫许久,忽又想起父亲冤死之后,自己从江南刘元进到塞北虬髯客,从湘州萧铣到江都李氏兄弟与司马德戡,数年来走南闯北,一番奔波只为报父仇,可怎知投来头去,却皆是空忙活一场。而如今宇文智及意欲犯上弑君,正让人求之不得,若然再是错过,只怕此生永无机会,想到此处,她俄然下定决心说道:“父仇不共戴天,我誓杀杨广。此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杨妹子若是不允,那我便自己去寻宇文智及。”杨玄瑛听到此处,仍不敢苟同其言,正欲再辩,鱼蔓云已起身说道:“都是为诛杀昏主,与谁共事有何分别,且如今各路反王,谁又无一己私欲。我心意已决,杨妹子既然不愿,我也不强人所难,只劝你莫再孤身犯险,还当自己保重。”说着她已迫不及待往厢房疾步走去,只独留杨玄瑛愣立在那,一时间手足无措,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再说于此同时,城东骁果营中,司马德戡与裴虔通议定西归,但毕竟兹事体大,若无周密部署,难以成功。这一夜裴虔通又至司马德戡帐中说道:“卑职已去探过,内史舍人元敏、虎牙郎将赵行枢、鹰扬郎将孟秉、符玺郎牛方裕、直长许弘仁、薛世良、城门郎唐奉义、医正张恺、勋侍杨士览等人均有西归之意,司马大人看我等该如何行事?”司马德戡说道:“好,不想朝廷中竟有这许多人惶惶思变,看来也是隋室江山气数已尽了。”裴虔通喜道:“有这般人同行,我等出江都应是易如反掌,回关中指日可待啊。”司马德戡沉吟思索片刻,说道:“你切末高兴得太早,离宫中禁军虽耐我不得,可广陵渡陈棱的江淮军却不容小觑,你莫忘了前些日窦贤如何兵败身死。”陈棱麾下尚有数万军马,且驻于江都之畔,若得之骁果叛归而追杀过来,一场恶战再所难免,裴虔通听罢说道:“我骁果卫个个善战,不若先下手为强,摧了他广陵水寨,以绝后患。”司马德戡摇头说道:“陈棱非等闲之辈,若是一击未得手,只怕就此被他拖住,永难脱身。”的确,扬州一带尚在隋帝控制之中,一旦举兵起事而又被困在江都城郊,易成众矢之的,进退失据,裴虔通寻思此言有理,这便说道:“那就神不知,鬼不觉,趁夜悄悄西去,待其察觉,我等早已远走高飞。”司马德戡啐一声骂道:“你头脑怎如此简单,万人大军,如何悄悄说走就走?再说虽营中军士大多思归,却仍不乏贪生怕死而不愿舍命犯险者,如何令其万众一心,甘愿破釜沉舟随我等归去?还有此去关中,千里迢迢,眼下中原皆是各路叛军反王,又当如何行军,才可保我等安抵大兴?”司马德戡一连三问,句句切中要害,直问的裴虔通愣怔于地,哑口无言。司马德戡见他庸言庸行,又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罢了,你去吧,明日去城中传我言于这些人,后日晚亥时,来此集聚,共议西归大计。”

      司马德戡遣退裴虔通,独自走出帐来,三月春中更阑犹催人生凉,令人不禁寒战,忽又有一阵风起,他抬头望去,但见青黑夜空乌云翻涌,星月无光,一副潦雨欲来模样。一想到如今留在江都时日无多,且此去前途难卜,直教惆怅之情油然而生。司马德戡在营中来回徘徊一阵,仍觉心神不定,这便寻了一匹马来,奔出大营,前往江都城中,不由自主地又走了一遭那夜寻欢的酒楼与千牛府邸,却未再寻着鱼蔓云,失望之余,他也只得怏怏回营而去。

      司马德戡这一路归去,恰路过醉云居后门,忽见门上贴着两张封条,甚是诧异。他尚不知琴茹雩即突袭大明寺之人,正待着人问询醉云居出了何事被查封,乍见前面拐角处一个黑影闪出,起落之间,那人已翻过栅栏,纵身蹿入后园之中。醉云居已被查封,可仍有人鬼鬼祟祟入内而去,形迹可疑,司马德戡见状立刻悄悄跟了上去,想要瞧个究竟。

      那黑影翻入醉云居后园,熟门熟路,迳自碎步急走,往园中央那个大湖过去,又绕到了湖畔假山背后。司马德戡小心翼翼尾随其后,亦至假山背面,却见此处乃是一条死路,而那人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除了假山绝壁无处可走,可那人又不知去向,他俄然一愣,暗自寻思莫非此人有遁地之能。正一想到“遁地”二字,他猛然抬头盯着那假山石壁,注视许久,越看越是可疑,这便走上前去,伸手往石壁上轻轻一叩,但闻“通”一声响,这假山果然中空,石壁后定然别有洞天。司马德戡更为诧谔,四顾左右,忽见一旁草丛中隐着一堆怪石,唯有当中一块略显突兀,其石面特别光滑,像是时常有人触摸之故,于是他走过去俯身捏着那块石头,使劲用力一扭,只听咯吱一声,假山石壁隆隆作响,璧上一扇石门就此打开。

      烟花之地暗藏密室,必有不可告人之处,司马德戡已打定决心追根寻底,他正走到门前,欲入内查看,忽然门内一道金光掠起,他骤觉尖风呼啸袭面,便见芒刃似离弦怒矢而出,疾扎而至。尽管事变突然,但司马德戡也非庸碌之辈,千钧一发之际,他眼疾身快,立刻仰后倒栽一翻,虽惊险避过这一次突袭,可那锋芒掀动寒意侵人透骨,还是令他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来者武艺定然不在他之下。司马德戡此次出营未带着他那柄画戟,仅佩了一柄腰刀,这腰刀虽非趁手兵刃,不过此刻急不暇择,眼见先前那道金芒俄然一转,又往自己当胸刺来,司马德戡不假思索,即刻拔出腰刀招架,但闻“吭”一声响,腰刀正将那道金芒拦下之时,他方才看清袭来的是一柄黄金短槊。

      这柄短槊奇特,司马德戡自然认得,正是杨玄瑛的流云槊,他正待开口喝停,杨玄瑛却已飞身上前,不容其分说,又一槊凶凶挑来。司马德戡无可奈何,只得举刀相迎。刀槊往来交锋,激电错落,荧惶摄目,石火迸飞,炫色耀眼。当初崤山夏后祠前,司马德戡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杨玄瑛挫败,不想这数年一过,她槊法精进如厮,流云槊越走越快,越打越狠,十数回合下来,司马德戡竟已觉力不从心,毫无还手之机。司马德戡败相已露,可杨玄瑛却得势不饶人,猛将金槊一抖,起足跳踏,震臂劲挥,只见她袖袂翻卷之间,短槊化作金蛟缠绞而进,直扼司马德戡咽喉要害。

      这一击辣招摧人性命,司马德戡目瞪心骇,这也顾不得狼狈,横过腰刀护住头脸,又席地一滚,仅毫厘之差,贴着金槊利刃翻避到一旁。他侥幸躲过这招,自知当下无画戟在手,仅凭腰刀难以胜她,于是尚未待站起身来,便仓皇呼道:“大小姐手下留情。”杨玄瑛其实早已认出来者乃是司马德戡,只是不知他此番来意,故而出手咄咄逼人,当下听他讨饶,倒也未再下手追杀,站定仗槊指着他厉声说道:“你尾随于我来此,是何居心?”司马德戡起身收了腰刀,恭恭敬敬说道:“卑职恰巧路过醉云居,见了此处被封,却仍有人进出,不知竟然会是大小姐,只是一时好奇进来瞧瞧,实无加害大小姐之心,还望大小姐明察。”虽说杨玄瑛一直来对司马德戡无甚好感,可二人也谈不上有深仇大恨,且此刻杨玄瑛见他孤身前来,未携画戟,而一番话中又带往日罕有的诚恳,便也就信了他,收起流云槊,淡淡说道:“据闻司马大人意欲带兵西归,此刻不在营中准备,却独至此处,莫非是来寻花问柳的?”司马德戡未料西归之意被她知晓,心中暗自诧异,可一转念又想到年前她在瓦岗山待过不少时日,与魏公李密及其部素有深厚交情,若得她同行,必能安然穿过豫州,一想至此,他即刻说道:“不错,骁果军士思乡情切,而皇上不仅不见归意,更要重筑建康城退守江东半壁河山,故此我打算顺应军心,领其一同回大兴去。现今江都城下暗流涌动,风雨欲来,大小姐孤身流落在此,无依无靠,不若随卑职等部一同回关中老家去吧。”

      先前不久鱼蔓云去投奔了宇文智及,琴茹雩也暗示会与他合作,只剩杨玄瑛不愿与之同流合污,她这才独自出了宇文府回醉云居来。想眼下一人留在江都,实难再有作为,杨玄瑛听了司马德戡之言,不禁心中动摇起来,无非她先前入城之时,已然立誓下定决心再寻隋帝,若然就此放弃离去,心中实有不甘,故此一时间她也应不出来,只是缓缓低下头去,沉默不语。司马德戡见状,随即又劝道:“天下大乱,朝廷不保,江都已处阽危之域,朝不谋夕,试想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小姐留在城中,只怕惹上一身飞灾横祸啊。”杨玄瑛叹了一口气说道:“只是杨广逼死我父,灭我九族,革我宗室,若此恨不报,便退缩离去,实愧对我列祖列宗。”司马德戡终知她来此也是找杨广寻仇,于是说道:“越公于卑职亦有知遇之恩,卑职又何尝不想为大小姐讨回这个公道。只是朝廷中仍有不少人护着皇上,且广陵渡亦有江淮骁勇驻扎,卑职率骁果卫尚不敢轻举妄动,大小姐又岂可意气用事。再说隋帝两番遭刺,已在城中戒严,日夜皆有军士巡逻搜查大街小巷,大小姐恐怕连出醉云居之门也未必容易,又如何以一己之力去寻皇上晦气。”司马德戡之言合乎情理,杨玄瑛本就是慎密之人,又何尝未曾想到这些,她皱眉蹙额,思前想后,却依然迟疑难决。

      眼见天色渐亮,醉云居外又传来一连串严柝之声,敲得人心惶惶不安,想必街上又有巡卫路过,看来现今一人留在江都城中,确实寸步难行。杨玄瑛抬起头来,瞧了司马德戡一眼,此人虽也是追名逐利之徒,行事过于心狠手辣,倒也不似宇文智及那般卑鄙无耻,恶贯满盈。一念及宇文智及,杨玄瑛忽想到他正在密谋弑君,自己虽不屑与之为伍,但也未必不能利用此次机会,先出江都城去,再静观其变,相机行事,并不失为个上策,于是她说道:“好吧,就暂依你之言,先出江都,再图后事。”司马德戡见她终于应承下来,大喜过望,又说道:“醉云居已被查封,此处并不安全,而城东骁果大营乃卑职地盘,料得暂无人敢去那里闹事,大小姐不若随卑职一同回营,后日我等共议出城西归之策。”杨玄瑛点头说道:“也好,待我入内收拾一番,你且稍候。”说着她又走入密室,收拾行囊,又乔装扮作隋军侍卫,而后即与司马德戡同回城东骁果大营。

      司马德戡虽也曾对杨玄瑛动过非分之想,但毕竟当务之急乃是西归关中,他尚需依仗杨玄瑛在瓦岗的人脉而过豫州,故当下不敢得罪于她,亦将心中妄念收敛起来,对她显得格外恭敬。两人回到城东大营,司马德戡便遣人另辟一帐共她起居,又寻了数个女婢着了隋军男装于大帐内外伺候,而他也是安分守己,不仅自己不随意前来叨扰,更令营中军士不得擅自靠近,故此这两日下来,杨玄瑛在营中与其也相安无事。

      直至第二日晚间亥时将至,有军中小校至杨玄瑛帐前报道:“司马大人有要事相商,请贵客移步司马大人帐中共议。”杨玄瑛闻言,知道必是商议西归之策,于是说道:“知道了,你且去回司马将军话,我稍后即至。”小校得命退去,杨玄瑛便换了一身隋军官服,便往司马德戡军帐过去赴约。

      杨玄瑛穿过大营,只见营中军士大多已就寝休息,除了几队值守,亦无人在外走动,饶是如此,营中仍有一股肃杀严氛扑面袭来。待她行至帐前,先前那小校见了,即刻上前,将她迎入帐内。此刻司马德戡坐于上首帅位,其下分坐两列人,杨玄瑛入内环顾一周,无人认识,但瞧这些人着装,既有武官,又有文臣,看来此番西归,不尽是骁果中人。

      司马德戡示意杨玄瑛于左首上座坐下,随后便于诸人说道:“想必诸位已知关中沦没,李孝常以华阴叛,累其弟千牛左右卫伏诛,我辈家眷均在西,孰能无此虑乎。”众人听罢,皆是局促不安,纷纷耳语议论,司马德戡见状,又郑重其事说道:“本将知诸位皆有西归之意,如今骁果欲亡,本将也打算与之同去,今日请诸位过来,便是相议西归之策。”说着他解下佩刀,重重往案上一搁,“哐”一声响,直摄得众人禁不住一个哆嗦。司马德戡扫了座下众人一眼,忽然面色铁青,目露凶光,厉声说道:“我等皆是一条船上之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非同心协力,众志成城,难以成事。在座诸位若是心存犹豫,此刻尚可退出。不过......”他说到此处忽然一顿,挥手抽出佩刀,手起刀落,“哐当”一声,正将桌案劈作两截,又继续说道:“诸位需知,当下出得帐去,必是死路一条!”这一声恐吓,众人皆是栗栗危惧,只有裴虔通站起身来,抱拳说道:“诸位莫慌,司马大人也是为了诸位好。试想前些日有人入宫报于皇上,外闻人人欲反,怎知皇上非但不信,反将其枭首。殷鉴不远,诸位既知我骁果卫欲归,若报于皇上,定然先于我等被诛,还望诸位好生斟酌其中利弊。”裴虔通这番话乃是司马德戡授意所说,两人一唱一和,座下众人已知如今势成骑虎,无路可退,这其中虎牙郎将赵行枢乃是武官,略有胆识,他闻言率先立起说道:“司马将军言之有理,末将愿追随司马将军同去,誓死不二。”赵行枢言毕,余人这才相继跟风,纷纷起来附和立誓作盟。

      杨玄瑛在一旁默默观望,见司马德戡一番言语,宽猛相济,让众人死心塌地与他同去,也是暗自佩服。只是司马德戡虽有才干,却过于注重功利私欲,毫无救国济世之心,不然或许亦能成就一番大业,想到此处,杨玄瑛竟也替他觉得可惜。不过杨玄瑛也有自己打算,她仍坐在一旁,并不支声,只是看着众人开始议论西归细则。

      众人七嘴八舌,各抒己见,直至三更过后,西归细策也算是初具雏形,另又定下于三月望日结党同去。此刻司马德戡见众人均以显疲累之态,便打算遣散众人,择日再论。可他正欲开口说话,忽闻帐外一阵骚乱之声,尚未待他有暇出去看个究竟,一名小校未经通报,便迳自冲上帐来,张惶失措呼道:“司马大人,大事不好,宇文,宇文将军来了。”小校话音未落,帐内众人皆骇然色变。杨玄瑛甚是诧异,暗自寻思众人聚集在此,怎会走漏风声,只是不知来的是宇文化及还是宇文智及。而司马德戡亦是心中一懔,也赶紧问道:“究竟是哪个宇文将军?”小校尚未答话,又一人提刀闯入帐内,正是虎贲郎将元礼,只见他冷不丁地起脚便将那小校踹翻在地,扬刀气势汹汹喝道:“将作少监宇文大人来此,汝等为何不出营相迎!”来者乃是宇文智及,他可是远较其兄宇文化及凶残恶劣,司马德戡一听是他,立刻面如死灰,冷汗频出,亦不知该如何回话。

      正此刻有人掀开帐帘,一队校刀手十数人冲闯进来,持刀刚将帐内诸人围住,宇文智及便大摇大摆走入,而其后另跟进一人,竟是鱼蔓云。杨玄瑛在众人之间,乍见鱼蔓云随之同来,立刻明白定是她吐露了骁果西归预谋,如此看来,再细细一想,宇文智及有弑君之意,又忽然介入此事,未必就为捉人平乱而来,他究竟有何企图,还得拭目以待,于是杨玄瑛仍不动声色,只是暗中戒备,以不变应万变。

      司马德戡见着宇文智及,即刻上前施礼,诚惶诚恐而道:“卑职不知宇文大人来此,有失远迎,望大人恕罪。”宇文智及拿腔捏势说道:“据报骁果营中有人聚众谋反,不知司马大人可知此事?”司马德戡依旧妄想蒙混过去,便强持镇定,应声答道:“卑职不知营中竟有此事,这就立刻着人前去查办。”宇文智及冷笑一声,睨眼扫了一圈帐内众人,便抬手一个个指点过去说道:“虎牙郎将赵行枢、鹰扬郎将孟秉、符玺郎牛方裕......”他每念一个名字,便教那人怵栗作抖,噤若寒蝉。直待他指到杨玄瑛,忽然一顿,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此刻杨玄瑛女扮男装,宇文智及只见她面白如玉,一身秀气,有些面熟,却又说不上在哪见过,不禁露出诧色问道:“此人是谁,为何本公子未曾见过?”司马德戡尚未想好托词,鱼蔓云却已认出杨玄瑛来,于是便上前在宇文智及耳边嘀咕了几句。宇文智及听罢,如作恍然大悟,哈哈笑道:“对了,越公之女,当年董杜原上会过一面,好歹也算旧识。”宇文智及一提到董杜原,直揭杨玄瑛心中疮疤,她狠狠白了宇文智及一眼,啐一声骂道:“谁与你算旧识,你莫与我攀扯在一起。”宇文智及闻言却不再理她,又冲着司马德戡说道:“汝等深夜聚在此处作甚?我看这营中聚众谋反之人,也不必去外面查了吧。”司马德戡见鱼蔓云也在其中,知道必是她将自己欲结党西遁之谋告知宇文智及,心中着恼不堪,却又迫于宇文智及淫威而不敢发作,只是灰头土脸,胁肩累足立在那里,不知觉间已乱了方寸。

      结党西归即变节叛乱,乃是夷族大罪,如今被宇文智及撞破,帐中诸人也早已被吓得魂不附体,惊恐万状,一个个僵立在那,伈伈睍睍,连个大气也不敢透。宇文智及见状,猛然喝到:“妖言惑众,煽乱军心,聚众结党,密谋变乱,此乃抄家灭族之罪,汝等今可知罪!”这一声如平地惊雷,晴空霹雳,直摄得司马德戡一阵哆嗦,立刻仓皇伏倒在地,泪涕横流,乞怜而道:“卑职知罪,还望宇文大人网开一面,留我等一条活路。”其余人等,除了杨玄瑛外,见了眼下这般形势,早已心胆俱裂,也尽皆拜倒在地,连呼饶命。

      宇文智及一出场,便挫得司马德戡等人毫无脾气,倒也令杨玄瑛倍感意外,看来他宇文家在江都权势遮天,也并非虚言。不过瞧着宇文智及将一众人驯得服服帖帖,必是欲置其于死地而后生,至此杨玄瑛已看出宇文智及此番来意。果不出她所料,宇文智及沉默半晌,终于振振有词说道:“主上虽无道,可威令尚行,汝等亡去,何异于窦贤取死。如今隋室名存实亡,英雄并起,而汝等同心叛者已数万人,因行大事,以成帝王之业,岂可行苟且之道,而错失如此良机。”司马德戡一愣,他只是一个副统,名望远不足以服众而成帝王之业,可宇文家却截然不同,其祖辈宇文盛,从征周武帝战功显赫,乃北周上柱国、濮阳公;父辈宇文述,乃两朝三代重臣,开隋元老之一;而如今的宇文化及亦受封许国公,于朝中身居要职,手揽大权,试想宇文氏如若举兵起事,振臂一呼,怎会无人响应。况且如今司马德戡已是板上鱼肉,如何有胆不从,只见他又拜倒在地,低声下气说道:“卑职愿听凭宇文将军吩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余众听罢,也伏地齐声说道:“我等愿听凭宇文将军吩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宇文智及见状,甚为满意,仰天大笑而道:“我宇文氏太祖文皇帝制霸创景命,高祖武皇帝平齐盛隆周,怎想却教那杨坚篡了帝业,今隋当亡,也合该我宇文氏复兴辉煌!”

      此刻帐中诸人多是墙头草,凭风倒,一听此言,纷纷应和,诺诺连声。而司马德戡业已对宇文智及唯命是从,毕恭毕敬说道:“卑职定誓死追随宇文将军复辟帝业,重建霸图。”宇文智及听罢更是洋洋自得,忘乎所以,上前一拍司马德戡肩膀说道:“他日我宇文氏得了天下,诸位皆是开国元勋,拜将列相,封妻荫子,自是不在话下。”司马德戡闻言感激涕零,连声叩谢,而宇文智及却又于他说道:“不过我大哥方才是骁果卫统领,此事尚得由他牵头,我看明日晚间你来我府中,我等再与大哥共商大计。”

      司马德戡终归还是贪生怕死,趋炎附势之徒,其本性难改,杨玄瑛在一旁看到此处,甚觉鄙厌。而正此时宇文智及又走上前来,冲着她轻慢一笑说道:“越公与先父乃是故交,杨姑娘自然也该为我宇文府上宾。就恭请杨姑娘明晚大驾光临,本公子当备上薄酒一席为杨姑娘接风洗尘,以尽我地主之谊。”这正是:

      巨君篡盗,仲颖擅权。

      赵高指鹿,楚成食蹯。

      群凶放命,悖谋衅端。

      乱臣贼子,换日移天。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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