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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穿上大红嫁衣,听到媒人张婶屋里屋外地喊着:“八抬大轿呀!”“看这个排场哟!”好像她也想再嫁一回似的。姑进来看我,一听张婶喊“八抬大轿”,不知怎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我在红盖头里听见她有点哭腔说了什么,然后是擤鼻子,接着就扶我起来出屋出院门上轿。
轿子忽悠一下被抬起来,我眼前一片红光,就这么颤颤巍巍的,不知东西地任他们抬到哪去。
小时候,我不止一次地想,等出嫁前,一定得自己亲手做身嫁衣。随着岁数大起来,越发连式样都想好了,要显出腰身来,一条盖住脚面的长裙,走起路来略微露出点脚尖。
让爹带我去城里买布料,要红得正,不是暗红也不是太亮的红,是比春天的桃花心里再浓一点的红,线也要买一个色的;绣片请邻村手最巧的大娘绣,我不绣牡丹芍药,我就让她绣枝桃花,让浅浅的花瓣趁出花心的红来,绿叶就只要两片,这样红而不艳,雅致,我这张脸能压得住,显得出来。
吹鼓手在耳边前前后后地吹着各种调调,一会儿听过的,一会儿没听过的,不知苏家的村子离姑家几里地呀,我偷偷掀轿帘看看外面,都是庄稼地,和前人趟起的烟尘,在太阳光里飞旋,看不明白。
姑算娘家人,不能跟着,拜托张婶照应着。姑是远房的姑,平时不太来往的,我是万不得已投奔了她。
姑心特软,刚见了我就哭,比我哭得还厉害,倒是我劝住了她。姑父人老实不说话,只顾干活,家里的事不过问,有个弟弟还小,也是乖得很,早早就随着姑父下地干活,每天“姐,姐”地叫,跟亲的是的。
见姑高兴,嫁衣就依着姑的喜欢做了,鞋我得自己做,人都夸我这对脚好看,我得好好地饰弄起来。我自己绣的鞋面,一枝桃花两片树叶。那时候心静,静得很,把心都搁上去了,以后再没做过那么好的针线。
听前面喊落轿,唢呐声收了,我的心跟着颤悠一下,这么空一会儿想一会儿的,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这就到了吗?该下轿了,倒是有点怕起来,想就这么坐着不出去。
轿帘被掀起来,听见张婶的声音说:“大姐儿,到了,下来吧。”我的心才稍微定了定,低头弯腰走出轿门,踩实了地,觉得腿软,有只手搀了我一下,男人的手,是他吗?心又开始“砰砰”地跳。
唢呐吹鼓手又热闹起来,迈火盆,走两进院子,院子是砖地,硬硬的。磕头拜天地,乱哄哄一会儿,我从盖头低下瞅见地、瞅见桌腿、瞅见人脚,他的和婆的,还有别人的,没见小孩的脚。
很快我被引进一间屋子,终于安静下来。听着外面的吵嚷声,我想大概是开宴了。进来个女人,说:“新娘子,水和点心放桌上了,你自己吃点。外头还得闹会儿呢。”说完就出去了。直到天黑,有人默默来点灯,我都没动。我不知该想些啥,也不觉得饿,就是觉得一切不真,一切就是命。
直到他来揭盖头,我恍惚觉得是从很远被拉回来的。
他看看我,很客气的先生的样子,身上没有酒气。他说:“累了吧?先吃点东西。”我看看屋子,中间有个圆桌,摆着饭菜,还有一壶酒,是他刚带进来的。
我和他对坐下来,他又看看我,说:“你叫大姐儿?”我点头,他说:“这不叫名字。”我看看他,他说:“以后给你起个名字,今天你就是苏唐氏了。”大姐儿轻轻念了遍“苏唐氏”,他笑了笑,说:“来,咱俩自己吃,不管外面人了。”大姐儿觉得从此她就听他的了,她挺乐意听他说话。大姐儿问:“那,叫你苏老爷?”他晃晃酒杯,笑着说:“喝完酒我告诉你,叫我什么。”
他拽着我的袖子上炕时,我移不动脚了,不知是胆小还是酒意,心突突跳得发虚。他一把把我抱起放到炕上,放下炕帘,我已经虚得没了力气。他在我耳边轻轻念着我的新名字和他的名字,我轻轻地叫着“嗯”“啊”像是给他伴奏。当我那声大叫刚刚顺嗓子眼往外跑时,他紧紧抱住我,用嘴把那声堵了回去,我的眼泪流到耳鬓,流进耳朵,我狠心地咬了他。这男人从此是我的苏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