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心非心》上卷:3.青苹果是苦涩的

3.青苹果是苦涩的

1

青苹果是苦涩的,叶秋当晚回到寝室尝了一口才知道——他先前没吃,他只是骗女孩说他已经吃过了——他并不舍得吃。他先前告诉江蓉说这苹果是甜的,未过熟的苹果怎会是甜的呢?硬邦邦的,还有些生涩。

叶秋还是把它吃完了,但他牙口不太好,这和他以前补过牙有关,一口下去白色的苹果肉上就全是血,一口接一口,甜甜的血腥味散在嘴腔。

有一点咸味,仿佛是血液里掺杂了一点盐分,又或者说这本就是血液该有的味道?

他把整个苹果啃得精光,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核了,他差点把黑色的果核也吃进肚里,直到嚼出一嘴苦味才猛然发觉把它吐出。

叶秋望着洗漱间里的镜子,一边发呆一边嚼着嘴里,突然感觉“咔吧”一声,好像咬着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他隔着上嘴唇的皮肤摁了摁牙,那一排本应按照规定严格站岗的“士兵”却有一处逃溜了去,留下一个空荡荡的空位来。

生按着,有些疼。

叶秋恍然——应该是牙掉了。

那是一处补过的牙齿,算起来应该是补过三次了,从初中时候开始每次都只管了两三载,而这最后一次还是年初刚补的,他很想把这个毛病彻底解决掉,但奈何父母不上心,自己又没钱,处处还得依靠家里,他也只能作罢。

但凡涉及到钱的事都是平凡穷苦百姓中的一块心病,而对于这身体上的病也往往是不到了疼痛难耐万不得已的地步是不会去就医的,于是小病拖成大病,所以平凡穷苦百姓身上着病了往往都是着的大病,且那原本使点小钱就能解决的病症拖到最后都是到了让人散尽家财或也不得治的地步。穷苦人患病,舍不得钱,能忍就忍,有钱人患病,朝病夕治,唯恐怠慢,最后倒反而是穷苦人花了更多的钱。

当然叶秋的这病显然是没到要人散尽家财也不得治的地步,要根治可做烤瓷牙,虽然如此但也需花上一些钱,叶父常年在外,又看他不甚疼痛,就且拖着罢,这一拖就是好几年,叶秋牙上的那个孔洞也愈来愈大,每一次去补牙时医生都会把牙洞附近的秽物清理掉,他们用一个小小的像转子一样的东西塞进嘴里,在一阵机器转动的嗡鸣声中那些杂碎物便全都可随着漱口时的唾液排出口外了。

正是情愫萌动的青春时节,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想必都会对自己的形象尤为注意,生怕哪一回自己有失体面或矜持的模样就被喜欢的异性瞧见了,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叶秋都张不得口,平日和他人聊天时也生怕被人看见了那颗口中泛黄的病牙,这倒是让原本开朗的他变得沉默寡言了许多,叶秋还时常会担忧,担忧自己以后会不会年纪轻轻就牙齿掉光了呀,担忧别人会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待自己,也担忧万一遇到心仪的女孩她是否会因此离己而去。

事已至此,要怪就怪自己小时未曾注意打理吧,不过话说回来,在那啥都不曾懂得的年纪又怎会知晓这些?常年在外的父母从未指引,抚养其长大的亲友也未必会有悉心照料一个外家子女的闲心吧!

也许还不如动物罢:至少在巢中嗷嗷待哺的小麻雀还有雀妈妈的陪伴;至少在山林间奔波觅食的狼豺还有族群照料。

虽然它们时常会食不果腹,冬天会踩着厚厚的积雪,夏天还要受到电鸣雷雨的惊吓,但,叶秋还是很羡慕它们——好歹它们有一个温暖的家。

爸爸以前常说:“我们挣钱供你读书就是尽了最大的责任。”叶秋常常在想,是不是自己要求了太多呢?但每次看到周围同学都有父母在旁悉心照料的时候他就总会感觉鼻子蓦地变得酸酸地,他开始想念在小学六年级时就相继死去的外公外婆,他开始想念那在出生时就未曾见到的爷爷奶奶,要是他们还在,还在的话,想必自己也不会这么孤单吧。


叶秋小心翼翼地挪着嘴巴,从内慢慢摸出一块白白的“石子”来,那当然不是真的石子,是叶秋已经脱落的补过牙的牙块儿。叶秋手里摩挲着它,不一会儿,那“石块儿”边缘便被挤压成了白色的粉末,只剩下中间坚硬的内里。

叶秋抬起头,将杯里的水往水槽里一倾,转身走了。


2

让叶秋感到头疼的事儿来了,他得开口向父母问钱,话说开学以来他还没怎么向父母问过钱呢,在他还未来到大学的时候幺爸就跟他说道:“长那么大了还问家里要什么钱喔,你看人家那些孩子一边读书一边挣钱,不仅不花家里的钱还知道赚钱寄回家里了……那些孩子每年都还会有奖学金补贴,新闻上报道那么多,你读过书的撒肯定看到过吧!”

不仅是幺爸,应该是家中好多大人都是这么想的,叶秋深深感受到了一种愧疚,他没能像新闻报道上的那些孩子一样做到勤工俭学足以支持家用的地步,他也不能像那些成绩优异的孩子一样每年都能拥有到去争取奖学金的资格,他甚至没有足够的自制力去督促自己的学习,他太平凡了,平凡得犹如一粒尘埃,即使落到最平静的湖里也激不起一点涟漪。

可是,这样的人很多,而世界大多是由这样的人组成,一点一滴,平凡又普通的存在。


其实,叶秋也已经很久没问家里要过钱了,他明白父母的难处,所以他常利用闲暇时间去做兼职,送外卖、发传单,他利用一切空余下来的时间奔跑在校园的各个角落,虽然辛苦但在第一个学期却也真的实现了自力更生,他没有向父母要过生活费,当然他不说父母也没有问过。

但是这次避不了了,补牙的钱对于作为学生的他来说仍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快周末的时候叶秋向辅导员请了假,所幸老家离学校并不远,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就到了。他回的“家”其实也并不能算是他自个儿的“家”,只是一个回乡的落脚点罢了,是幺爸在津城的房子。


辗转车程,到了地儿,隐约间听到屋内传来一阵喧嚣,叶秋转了转把手,门没锁,他推开门,那些刺耳且聒噪的喧哗便呼地犹如找到一个可突出的豁口全都一下窜了出来。

一阵吵闹的翻卷着麻将的声音——

今天是聚会吗,又或是谁的生辰?

好像都不是,自从幺爸不再工作以后亲友们就时常这样趁着闲暇的周末纵情玩乐了,他们表面和睦,其乐融融,拿幺爸的话来说就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回来啦?”

“恩,回来了。”

叶秋换了鞋,小心翼翼地走进被牌桌挤压着本就狭小的客厅,蹑着脚。幺爸看了他一眼,转而又把目光移到了手中握着的牌上,和她一同在牌桌上的还有六嬢、姑爷,另一人叶秋不认识。

“厨房有饭菜,自个儿热吧。”

叶秋去了卫生间,隔着门,也没听清是谁说的,只知道那声儿很快又被纷乱的拨弄麻将的声音覆盖了。洗完澡,卫生间的镜子玻璃上就笼罩上了好大一片雾,叶秋用手掌来回擦了擦,听着上面发出哧溜哧溜的响声,他对着镜子张大嘴巴,露出那块儿上牙的缺处,很明显,是与周围的白色截然不同的一块儿漆黑,空洞洞的,几乎只要稍一张嘴就能看到,说话也有一点儿漏风了。叶秋呆呆地对着镜子看了好一会儿,张大嘴巴笑了一下——大概他只有在一个人的时候才会这么无所顾忌地敞开笑容了。

“幺爸,你能不能给我一些钱?”

“什么?”麻将声顿了一下。

“我补的牙齿掉了,需要用钱。”

“你要用钱找我干嘛,该问你爸。”麻将声继续起来,并且碰撞出了比先前更欢快的声音,似是因这打断而颇感生气。

“可……”叶秋想说:可是爸爸的钱不都是交给您在管吗?叶秋父母常年在外,几乎寄回家里的学杂费用都是交给了幺爸和姑爷打理,二人对这些事也是从不过问的。

他们对幺爸无条件的信任,因为后者在家族中有着近乎无上的权威,拿父亲的话来说就是“要是没有你幺爸我们家早就完了”,因此幺爸该是对于一切事都有着至高话语权的,毕竟出了钱的才是老大,受制于人的人始终是腰杆挺不起来的,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而幺爸想必对这样的角色当得也很是心安理得的。

叶秋停了话,他闪烁着目光转身走开,睫毛微微颤动,留下身后那些“血浓于水的亲人”继续翻卷着吵闹。

叶秋回到里屋,关上门却怎么也关不住那屋外的嘈杂,他心里乱糟糟的,就给爸爸打了电话。

“喂?”

“爸,能给我寄点钱吗?”

“啷个了?”

“我补的牙齿掉了,网上说如果不抓紧补好以后整个上牙都会被腐蚀掉……而牙齿是没办法再生的……”

“你要钱找你幺爸撒,我的钱都是她在管。”

“喔——”

叶秋叹了口气,那边电话却已经挂了,他轻轻推开门,看了一眼外面热闹的麻将桌,又把门关上了。他慢慢走回,身体一下子倒在了床上,他望着被粉刷得锃亮的墙面,又闭上了眼睛。

他仿佛听到了刘华琴曾对他说过的话,“你不是很能耐吗,不是不要我们管吗,怎么现在知道要找我要钱了?”

……

“我没用你的钱,学费是我爸交的,跟你没关系。”

“我没求着你回来,我不需要你的照顾。”

“就算死在外边,我也不要你管。”

……

好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那些对话依旧记得这么清晰,这么尖锐和刺耳,如今这些曾经不以为意的压力却将此时的叶秋压得喘不过气来,那些可笑的自尊原来在现实的残酷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的,被践踏,被碾压,被折磨到体无完肤,直到你再也不敢有抬头的欲望,直到你终于卑躬屈膝垂下头颅说着屈服。


3

好久好久,夜深了,可叶秋连什么时候天开始黑的都不知道。

只是,窗外已经被重重的夜幕笼罩,一点点的零碎灯光飘散在夜色里,像深海中浮游的鱼。

门外仍然传来翻卷麻将的声音,刺眼的灯光穿过房门上方的窗户,投入到这间昏暗的房屋,不时就能听到外面“胡了”和“碰”之类的嬉叫声了。

叶秋打开手机,发现上面有一个未接来电和一条未读微信,都是来自爸爸的,他径直打开了短信,上面写道:“你就不去和你幺爸好好说吧,难道非得把这些亲人全部得罪完了才好吗?”叶秋苦笑:他什么时候也学会了使用微信?记得爸爸的账号还是自己给注册的,但他一直不会用。

“好好说?她不是说不想管我吗?管我搞些什么架子喔,稀奇一伙没意思……”

“怕是她早就不想管了吧,所有的人,全部的人,都不过是披着一层虚假的伪装罢了,就等着看你出洋相,看你落魄失意再极尽嘲讽,呵——”

“虚伪的大人……”

又想起些往事了,叶秋攥紧了拳头,终又在一阵剧烈的抖动中缓缓松开,撇过头,他走到窗边,盯着窗外那片漆黑的“深海”,那如海水一般浮动的夜色,那些四处流窜的蜉蝣一样的光点——多么自由。

该怎么去诉说这一切?没有进过你心底的人如何能知道你的经历,你的体悟,就算是你能叙述好它,会有人愿意倾听吗?

只会被批判作矫情,只会对你的所言所语嗤之以鼻罢!那还不如自己憋在肚里烂掉,连着肝胆和皮肉一起彻彻底底地烂掉。

小敏走了,英子走了,而大人们只会自以为是地自作考量,就算我真的不在了怕也不会有人因此而伤心……

偶有的一刹,叶秋心底突然涌起了一种强烈的忧伤,“该去祈求谁,谁又能来帮帮我”,那种无依无靠的孤独就像冲破堤岸的水流,从先前很小的一股慢慢就变成浩浩汪流。他平日从未如此,或者说在平日伪装的坚强下面那些是不会被裸露出来让外人瞧见的,但此时不同,因为眼角哗哗流下的眼泪已经卸去了叶秋最后的伪装。

哽咽着,却又在黑暗的房屋内悄无声息,没有人开灯也就没有人会发现他在哭泣了。


是和在病房的那一次相似的,一切都未曾改变,除非能挣脱出去,远离这满是不理解的空气。

唰唰唰——

擦干眼泪,打开灯光,既然暂时还不能改变这一切那就用笔把它们记下来吧,除了我的笔和心,以及眼泪会记得……


4

残缺破败的身体,

腐朽不堪的灵魂。

世界的角落,

黑鸦在预兆;

冰冷的坟墓上,

磷火袅袅。

谁看穿了谁的眼神,

是谁洞悉谁的灵魂。


战栗颤抖的骷髅,

即将迈进腐臭的墓房;

殷殷血月的光华,

照映瞳孔下的火芒。

暗淡,暗淡——

绝望的光芒。

饥饿的困兽吞噬寂夜的星光。

孤独,带着踌躇,

赫西奥德也迷朦,

疯狂,疯狂——

无尽的阿鼻,

是我撕毁一切的天堂。


冰寒的骨骼,

燃烧的血肉,

深渊会吞噬你的一切;

绝望的目光,

孤苦的心膛,

世界的另一端,

有人会徜徉。



——摘自2016.10.03夜《秋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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