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说话!”
眼镜和七婆一样,也是我大学时期的室友。
621全员都是四眼仔,然而最终荣膺“眼镜”这一雅号的还是我们的好室友,朱一鸣。
缘何如此?小弟不才,曾锐评我们寝室四兄弟,要说“眼镜”一词蕴含的学者气质,小超显然过于江湖气,七婆则婆婆妈妈外加不爱上课,不才特爱八卦而不持重……
只有眼镜兄手不释卷,孜孜以求,仿若书中真有那颜如玉、黄金屋,有时看到精彩处,竟一拍大腿,面露笑意,待被惊动的兄弟伸头过去探查,看的竟是《利维坦》,不知霍布斯给他传授了什么神谈妙论。能在这么枯燥的书里都看出花来,“眼镜”之名当之无愧。
然而眼镜却确确乎有愧于其大名——朱一鸣: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伯父伯母为我们的好眼镜取名时大约充满了对其沉稳持重,厚积薄发的美好愿望。
可惜此君只做到了前六个字,沉稳持重,还有“厚积”。这家伙常年胸前别着一支笔,既不参加社团组织,除了和室友吃饭也不见与其他人出门联谊,每日生活三点一线,寝室睡觉,食堂补充身体食粮,图书馆补充精神食粮。更异于常人的是,孔夫子“述而不著”,眼镜兄连述都不述。原本以他看书的劲头、胸中的涵养,上课之时回答问题轻轻松松博得老师好感,但每每老师点名叫起回答问题,他只言片语切中肯綮,却不愿拓展一丝一毫来显示其渊博。往日交流也是惜字如金,仿佛多说一句话都掉了块肉一般。
我:“眼镜,去吃饭啊?”
眼镜:“好。”
我:“东食堂还是西食堂?”
眼镜:“随便。”
我:“你想吃石锅饭还是饺子还是面条?小炒行不行?”
这次哥们干脆不说话,只伸出指头遥遥一指。
或有人觉得眼镜清高自矜,不屑与我等俗人为伍。刚认识他时,我也颇以为怪,没料到有一天眼镜竟也会“转了性子”。
一天,我下午正好没课,施施然回到寝室准备来上几盘CS。一推门,发现眼镜兄正坐在桌前——这可奇了,前文也提过,这家伙一天只去三个地方,寝室、食堂、图书馆,而不学习到天黑他是决计不会踏入寝室门的——更奇怪的是,这家伙竟然望着刷白的墙壁出神,此君惜字如金、惜时如命,恨不得睡觉的时间砍掉一半拿来看书,竟也会有发呆的时候?
想来都是肉眼凡胎,谁也不是不知疲倦的机器人,于是我伸出手轻轻拍了眼镜一下:“想什么呢?”
眼镜似乎吃了一惊,见到是我,恢复如常神色摇摇头:“没。”
此事本也甚小,我也未放在心上,谁知此后几天小超和七婆纷纷反应自己回寝室时看见眼镜对着墙壁发呆,有时甚至对着墙说话、发笑。
这下可就严重了,原本只是以为眼镜回寝室休息而已,现在看来,这家伙颇有精神失常之象。
谁愿意和精神病人住在一个寝室呢?我们虽想和眼镜老师深入交流一下,但又恐言语不当引其病情恶化,故决定再观察几日,如果不见好转,就和辅导员报备一下,以防意外。
谁知当天晚上,眼镜就“恶化”了。他竟然唱起歌来:“我像个孤独患者,自我拉扯~”
哟,还是自怨自艾的情歌,看来是有情况!没想到这沉默寡言的闷葫芦也有情窦初开的一天,慕少艾嘛!不寒碜!
然而这佳人是谁实在引人遐想,这眼镜一日三点一线,连和哥们也没有两句多余的话,哪家姑娘又勾起了眼镜心里的涟漪,以至于让沉默的眼镜也不禁歌唱以慰相思之苦呢?
兄弟伙按捺不住心中好奇,纷纷发问。
眼镜被问到心中思绪,脸腾得红了,在我们的一再“威逼利诱”之下,吞吞吐吐地交代了情况。
原来这家伙自进入大学以来,天天去图书馆看书几乎都坐同一个位置。桌子对面竟也有一个姑娘与我们可爱的眼镜老师有相同爱好,两人每日就这样凑巧地斜对而坐。
眼镜原本也并不在意,然而眼镜毕竟也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年深日久,相对而坐的女生是何样貌也难免引人遐思。
于是在无数次的心理斗争与强自按捺下,眼镜终于克服自己心中那一点点恐惧,抬眼“冒犯”姑娘芳容。
只看了一眼,如春雷炸响,真正惊鸿一瞥。
眼镜事后评价:只一眼,他就知道他“完了”。
什么完了?心完了,魂儿丢了。用老话来说就是“魂儿让人勾走了”。
本人一贯不相信一见钟情,但是这在眼镜身上似乎完全应验,不由得我不信。你看他那样子吧——上课魂不守舍,原本手到擒来的问题也开始支支吾吾;吃饭的时候定定地望着面前的空气,仿佛对面坐着什么人一般;去图书馆的时间也越来越晚,最后干脆不去了。
兄弟们心怀疑惑:“你这几天怎么不去图书馆了?不是说喜欢人家吗?”
眼镜嗫嚅半天,脸红红地蹦出四个字:“不好意思……”
想来是此君自从对那位姑娘心怀情愫,每天的日常也变得惊心动魄,遥想当年,林某在攻读初中学历之时曾于情感杂志上爬罗剔抉,记下诸多文字,其中有一句:“暗恋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此言信然。
然则乱则乱矣,对于这位和我们戴眼镜的曹子建“隔桌相望”的洛神,“在桌一方”的佳人,眼镜兄竟连其芳名也不敢亵渎,尚未启齿相询。
连名字也不知道,这单相思真实朦胧而美好,正所谓“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一无所知却又辗转反侧,眼镜怕是在演什么纯情偶像剧,确实浪漫,但让人也看得好笑又焦急。好笑自不必提,焦急则是因为此君真正“为伊消得人憔悴”,简直寝不安眠,食不知味,三个月活活瘦了二十几斤,其人本就不属肥硕健壮一类,这下更是眼窝深陷,皮包骨头,大有瘦成一道闪电之势。
我和小超、七婆感其心诚,又不忍自家兄弟成为饿殍,暴毙于当涂。于是和眼镜商量去打探姑娘姓名院系。就算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也得知道究竟是死在哪位名花之裙下,求个明白不是?
小超不愧神通广大,不几日便带来了胜利消息,姑娘原来是中文系在读,和我们同一届,且和区区在下是本家。故为避免造成困扰,此处且将其真名隐去,暂且叫她小林。
小林也是文学少女,常常去图书馆。怎奈乖巧文静的女孩往往喜欢坏小子,小林早已名花有主,只是这主未必是什么良人,是隔壁自动化专业的足球队长,只不过这自动化的兄台丝毫不洁身自好,据说抽烟喝酒有之,甚至青楼楚馆、招蜂引蝶亦是家常便饭。
眼镜默默听完,未置可否。唯一的区别是他又开始每天按时去图书馆。
我觉得十分奇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时候不敢去,这会儿知道人家不是单身了就敢去了,什么意思?”
小超嘿嘿一笑:“我看眼镜是开窍了,这叫名花虽有主,我来松松土。”
纯情宅男七婆反驳:“收,收起你那龌龊的想法!”
不管原因如何,眼镜确是默默地、日复一日地继续去图书馆,坐同一个位置,与小林相对而坐,但从未说过话。
我心中暗叹,柏拉图啊柏拉图,这曹子建真是把人家当洛神了,一句话不说也能这样暗恋下去。
许是月老或丘比特心疼我们这日益消瘦的眼镜。待到暑假结束,事情的转机终于到来。
只不过这个转机的开头并不怎么美好,甚至在一段时间内被奉为621寝室的笑柄。
那天直到晚上十点半,眼镜都没回寝,学校图书馆的闭馆时间是九点四十。对于零夜生活的眼镜迟迟不归,我们自然感到十分奇怪。
此时小超的手机突然响起,小超接起电话,不多时神色就变得讶异。挂了电话,小超不等我们发问便说到:“出事了,赶紧去圣湖派出所。”
我们打车前往派出所的路上,小超把刚刚的电话内容讲给我们听,原来是眼镜这天从图书馆出来,想起自己有个快递没取,便出校前往菜鸟驿站。然而在经过校门口的小酒吧时,撞见那位醉醺醺的足球队长怀里搂着别的女生。于是我们的眼镜大侠依然一言不发,怒而拔出胸前金笔直刺过去……
结果?想也知道,百无一用是书生,何况眼镜身量瘦削而足球队长惯常踢球,身体健壮,三下五除二就将眼镜打倒在地,周围人报了警,于是两人双双被警察带到了派出所。
我们到达的时候,警察叔叔已经做好了笔录。眼镜的衣服上血渍墨渍混作一团,看到我们过来,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恨恨地瞪了他的情敌一眼——此君此时也满身都是金笔甩出的墨水,颇为滑稽——然后吐出一句:
“书生以笔杀人,当如是。”
呵,整整九个字,真是深仇大恨。
那喝醉了的足球队长跋扈惯了,听了还要动手,让警察喝止住了。小超活络地又是给人民警察又是递烟又是说好话,什么初犯啦,什么还是孩子啦,焦急得像是眼镜的老父亲。好在警察本就觉得是学生之间争风吃醋的纠纷,不打算追究——从打电话给我们而不是辅导员就可见一斑。只是又教育了两人几句,就让我们把眼镜带走。
我们一边拉着还在呼呼生气的眼镜往外走,犹如拉着一台运作着的鼓风机,一边思考为什么没有人来接醉酒的足球队长。
我们想错了,飞扬跋扈的足球队长怎么会没有人来接。
我们看错了,原来文学少女在某些时候也并不文静。
永远不要低估有些八卦在学生之间传播的速度,何况是一场发起者完全被制服的斗殴。
我们看到小林从派出所门口走了进去,我们看到小林走了出来,中间隔了一个响亮的耳光。我发誓,我听见了那个耳光在派出所院墙之间的回响……
由于警察没有通报,学校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予自动化的天之骄子和英雄救美的可怜落败者以应得的处分。没打过人家的眼镜倒是没有消沉,自此一役脸上反而多了点笑意,坚持天天前往图书馆学习。
我问七婆:“你有女朋友,你懂女生,你说有戏吗?”
七婆微微一笑,显然因我对他意见的尊重十分满意:“要是他能主动一点嘛……”
小超倒是行动派,一边时时探听小林那边的消息,一边不知偷偷和眼镜说了什么。
一天下午,眼镜罕见地没有去图书馆,手里拿着一个信封,罕见地结巴着对我们提出了可能是同吃同住以来第一个实质性请求:
“你们有没有空……陪我去一趟图书馆?”
什么话,图书馆而已,又不是什么西伯利亚,抬抬腿就到,走着!
图书馆前的夕阳红艳艳,图书馆前的我们急切切。
今天确乎是一个特别的日子,至少对于眼镜来说确实如此——小林的生日。大概没去图书馆也是为了找我们壮胆,看来今天大事可成。
哎呀,一会儿事成了是敲一顿黄焖鸡呢还是麻辣烫呢……我陷入了功利主义的思考,边沁说过,为更多人幸福的便是善。
眼镜!你要是成了,大家都能吃顿好的,大善!
小林的倩影从图书馆中走出,她显然看到了傻乎乎的四兄弟,走了过来,随着她越走越近,我看到她似乎忍俊不禁,脸上挂着盈盈笑意。
夕阳如碎金,撒在小林的黑发上,给她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
眼镜,这不成器的家伙,竟四肢僵硬至此!这笨蛋居然手臂直直地伸出去,像日本人一样自动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双手把信封递了出去……
那场景,滑稽得很,就像不牢固的铁皮人被人从后面猛地踹了一脚,腰身一下子折叠下去。更可气的是眼镜连表白都一言不发!
三兄弟恨不得给这家伙一脚:
“眼镜,说话!”
“有……有空和我吃个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