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介是人的延伸，人是媒介的内容

  这一标题的前半句，是麦克卢汉关于媒介起源的一种思考。这一说法创新性地从人的生理层面思考媒介的产生，给予了我们思考的全新范式。他在原文中是这样表述的：“身体收到超强刺激的压力时，中枢神经系统就截除或隔离使人不舒服的器官、感觉和机能，借以保护自己。因此发明创造的刺激，就构成加快速度和增加负担的压力。比如轮子，它是脚的延伸；文字与货币媒介加快交换过程，形成新的负担，造成压力，这是脚需要延伸的直接原因。”

  在这种理论之下，媒介的出现并不以人的社会化行为为直接动因，而是由于生理上的压力使然，是一种纯粹的、为了实现自我保护的生理反应。这一思路让我有种熟悉感，不自觉地想到了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事实上二者也确实有着继承发展的紧密关系，甚至说生物进化论便是这一论断的渊薮之一。兰州大学的李曦珍、楚雪和王晓刚就在《媒介是人的进化式延伸》一文中采用达尔文进化论的视阈解读了麦克卢汉的延伸论，从多方面论证了麦克卢汉的延伸论是一种特殊的技术进化论的观点。

  在其他的学科领域，采用进化论的视角来投射本领域的问题的做法也大有其人，比如“社会学之父”奥古斯塔·孔德，和“社会达尔文主义之父”赫伯特·斯宾塞。

  孔德在他的社会静力学中，提出社会有机体论，便是他从生物学的解剖学和生理学的区分中意识到的，社会学也应该将结构与功能、静态与动态、以及社会秩序和社会进步加以区分。将社会以生物有机体类比是一种结构主义的思考，但孔德也深知这一系统的深层结构应该归于精神层面，因此他将语言、分工和宗教作为这一系统的联结纽带，而其中宗教的作用又是第一位的。孔德通过强调社会的系统化特征，也影响到了斯宾塞和帕森斯等后来者，并且又发展出社会达尔文主义等理论范式。

  社会达尔文主义虽然是臭名昭著的法西斯主义的精神来源之一，但其实它并不是对于“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简单类比，而是在于强调冲突或社会竞争在社会进化中独一无二的作用。后来社会学中三大理论范式之一，以马克思为代表的冲突理论，就以社会达尔文主义为渊薮之一。但是马克思主义的进步在于，他并不把冲突当做社会生活的唯一性质，并且对于冲突的根源马克思更多诉诸于社会结构，尤其是经济矛盾，而非社会达尔文主义认为的“人口压力”。

  综上，想要更好地理解麦克卢汉的媒介延伸论，我们同样需要关注其深层结构是什么，这里便要引入他常说的概念：感官比例。在麦克卢汉的观点里，任何媒介的介入，势必带来感官比率的变化，同时会向外部世界发生挤压。比如火车构成了腿的延伸，但同时消解了步行时路途中的场景，从而塑造了移动场景中全新的感官比例。被延伸的器官就好像放大镜，其深度切入是以削弱其他感官为代价的。

  关于这一问题也可以从符号学的相似视域加以解读。《符号学原理与推演》一书中说到，“片面化是符号化之必须：无关品质可以甚至必须忽视，不然解释效率太低。这并不针对符号载体本身，而是解释语境的需要。”这里的片面化指的是接收者对于符号载体之上所承载符号的选择性解释的行为，例如在某些充满灯塔的国家，一旦听到类似枪声的爆裂声，人们会立刻解读出“危险”并快速躲避，而关于枪的型号、口径、外形等等意义并不在解释之列，整个符号载体被极端片面化到只有听觉的感知。而如果不进行片面化呢？一辆车向我驶来时，如果我必须从色彩、样式、速度、品牌、质量等所有层面全方位接收后，再进行综合解释，这就不符合意义解释的逻辑了，因为这种情况下我只需要解释出“它的质量和速度撞到我，我会受伤”便足够作出反应，至于其他的特质如果被解释出来，便成了符号文本中的噪音。由此可见，片面化不是简单化，而是感知对相关意义之目的定向汇聚，是物自我取消其整体性。感知的片面化，才能保证意义的放大化，这种放大化有益于提升认知的效率，并且也有一些特殊的运用，比如心理学中的安慰剂效应，又比如广告就是遵循不同体裁的意义片面化。如脑白金这一符号载体本身承载多种意义，如外形、成分、功效等等。但其广告只突出强调“过年收礼，就收脑白金”，即片面化解释其意义为“新年必送礼品”，反而提升了消费者认知程度，没有了文本噪音的干扰，这一意义便能在节日期间得到放大化，最大限度地影响消费者购买决策。

  结合符号学中“片面化”的含义，媒介的“放大化”效果便更好理解：媒介的出现和选择就是基于解释目的对于感知的定向汇聚。例如文字，使其媒介化的过程便是将视觉感官比例放大，其他感知不同程度进行削弱：嗅觉上油墨的气味、听觉上纸张的摩擦、甚至视觉中对于文字的色彩感觉这些都可以予以忽视；要让文字携带意义，就是让文字不成其为文字，是使视觉器官专注于笔画的组合，是一个消除噪音的解释过程。这一概念在我后面思考冷/热媒介的部分也会再次出现，帮助理解。

  标题的后半句则是我想讨论的第二个问题，即媒介的异化。“异化”这一概念相信大家已不陌生，其最著名的论述莫过于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于异化劳动的批判。在马克思的论述中主要分析的是经济领域，也就是劳动中的异化，这一现象分为四个向度。

  首先是“物的异化”，这表明工人无法控制、使用自己生产的产品，并且在许多情况下他们甚至对自己生产的内容、在生产中扮演的角色浑然不知。这在现代流水线工业生产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富士康的工人与其生产劳动大多处于这样的关系之下；

  异化的第二向度是更深层的自我异化，即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劳动不再成为自我肯定的根源，不再满足人的劳动需要而是生理需要，劳动相对于工人成为完全外在的部分。我认为有一组对比可以说明这一层次：在我国一五计划时期，全国开展如火如荼的工业化建设，工农群众都坚信“劳动最光荣”的口号，因此当时工人职业非常吃香。抛却收入和地位等因素来看，他们在参与建设国家的劳动中得到了自我确认，劳动成果即更强盛的国家也为他们所享有，在这种意义下他们与自己的劳动成果实现统一；而在喜剧大师卓别林的默剧《摩登时代》中所呈现的资本主义制度下底层工人的生活状态，则将工人完全从他们的劳动中剥离出来，人一步步物化为工厂中的一个可更换的零部件。

  人与自己类本质的异化是第三个向度。人在本质上和动物一样是自然生命的类，动物所有的机能如吃、喝、居住、性行为等，人也都具有。但人还具有“有意识的生命活动”，这使我们区别于动物，而这种活动正是劳动。人通过劳动，实现对于客观世界的改造，创造了属于自己的人化的世界，这本是人更高级的活动。但马克思发现，正是资本主义的异化劳动将这种关系颠覆了。“结果，工人只有在运用自己的动物机能——吃、喝、性行为，至多还有居住、装饰等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是自由活动，而在运用人的机能时，却觉得自己不过是动物。”虽然这一向度中所倡导的那种，作为“高级活动”的劳动，在现实中是属于“爱好和职业相匹配”的可遇而不可求的情况，但思考现今年轻人内卷和躺平的矛盾态势，又何尝不是由于这种关系的颠覆呢？“躺平”也无非是采取一种非暴力不合作的形式对于这一向度的异化的抗议罢了。

  异化的最后一个向度是“人同人相异化”，这表现为工人与自己的工作伙伴的相异化。这是由于资本主义为了管理和利益缔造工人间的利益冲突，制造人际间的鼓励分化，从而使工作伙伴相分离。

  而后现代媒介的异化表现可以总结为“主体性”的模糊和转移。

  这一方面指的是人的主体性在媒介营造的虚幻自由的环境下，发生了消解和转移，比如各种媒介看似提供海量内容供用户自由挑选，但大数据算法推送又编出一个无形的笼子将人们装了进去，用户对于信息的挑选和接收反而受到媒介的操控；又比如现代媒介广告力图从各个层面刺激用户感官，挑动消费者情绪，以达到掌控消费行为的目的，这也是主体性的一次转移。这一点在宋德孝的《主体的“他者化”：当代西方媒介批判理论透视》中被称为“媒介异化语境下的虚假主体权益”。

  另一方面，则是指能指优势的不断扩大，符号能指最终指向了自身。这一点可以用互联网的梗文化来举例。比如前段时间很火的“羊胎素”事件，在火起来之后迅速引起了全网的模仿甚至再创作，一时间各种版本层出不穷。在这种情况下，这个词就已超越了与具体物（两位演员和采访事件）的对应了，我们只关注这一符号（羊胎素）本身能带给我们的可能性而并不在意其所指的存在。我们在媒介化的符号中好像获取了大量的知识，但实际上这只是符号自身完成的增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