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简书搞“老行当”征文活动,我思潮翻涌。往事一幕幕浮现,心酸不已。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我刚结婚两年,孩子很小。田地也没分到户,粮食总是不够。所以我就想法子赚钱补贴。
1.
外面还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安静得针掉地上都听得到,算着时间大概不到四点,这个时间应该都在睡吧。
我轻轻爬起来,看了看睡在另一头的老婆与女儿。
老婆被我爬起的动静惊醒了,正睁开眼看女儿。
女儿还在熟睡,她才两个月,小脸粉粉白白的,指甲大的嘴红艳艳,在梦里不时吸吮一下。
一股心酸涌上来,眼圈有点发胀。因为家里连米都要数着颗吃,老婆怀孕生产坐月子,什么补品也没吃到。
多亏亲邻们送贺礼时都很实在,全是送的米和油,这月子里才没挨饿。
一出月子,老婆的奶水就没了。挤都挤不出,急得直哭。女儿张着嘴饿得直叫,哇哇的也哭,听得人心都碎了。
老人们就出主意,拿米磨成粉,用白糖和成糊糊煮给女儿吃,要不真得饿死。
可白糖要凭票才能买一斤,这天天要用,一斤很快就完了。我仗着与村里医生关系好,偷偷请他开张方子,拿了方子去供销社能买二两白糖。
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供销社的人都是吃国家粮的工人,跟我不是一个阶级,也懒得帮我。
看着糖瓶子又要见底,米缸的米也不多了,女儿咂吧的小嘴,我心急如焚。
生产队上工赚不到钱,养活不了一家人。外出挣钱得找队长开证明,赚回钱要上交大部分到队里,这叫割资本主义尾巴。
我出去一天也挣不了几个钱,再交一半,我就白干了。所以出去赚钱不能让队里知道。
我总在农闲时,做贼一样凌晨出去给人补鞋赚私钱,对外假称走亲戚,这样就不用上缴到队里。
这次我又是要出去十来天,赚点钱给女儿买糖买代乳糕。如果运气好,再带些米回来。
老婆爬起来嘱咐我小心点,别被人发现了。
我点点头,把藏在红薯窖里的补鞋机拿出来,套上扁担。一头是机子,一头是工具箱。
这机子是我借十几块钱买的二手货。好久才把账还了,现在挣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的。
我挑上担子,跟老婆说了大概路线和回来的日子,让她别担心。就拉开门走进茫茫夜色。
刚到村口,突然后面传来“蹬蹬”的脚步声,很急但很轻。
我吓得心都跳出来了,要是队里的人看见告了密,被抓住是要扣了机子,还要上缴所有钱款的。
我袋子里有三块钱零钱,是用来做找零用的。不管是机还是钱,都不能被没收,一家人都指望着它救命呢!
黑暗里正无处可躲,来人已到面前。是我老婆,她外衣都没来得及披一件,穿着背心大裤衩,头发像乱草一样顶在脑袋上,冷得瑟瑟发抖,手里拿着把剪刀,低声对我说:“剪刀忘拿了!”
看她这狼狈样子,我心里一痛,这是干嘛呀?出去挣个钱,都被逼成神经病了!
我接过剪刀让她快回去,转过身眼泪就下来了。老婆太不容易了!她是个好强能吃苦的人。
她嫁给我时,我家还欠了一身债。在她精打细算下,一年多就还了。
生产队分下来米,她用小竹筒一筒筒量过。分好每天的份额,绝不多吃一颗。直到下次分粮,就是饿得眼冒金星,也绝不借一粒米。
现在女儿出生了,米就常常会短缺。小孩的食量很难把握。
我常偷跑出去赚点钱,家里渐有余钱。但我们村物质还是没办法敞开买,全是定额指标。所以捏着钱也没用,还是买不到米,还有挨饿的风险。
2.
我先去了十几里外的村子,走到那里天也快亮了。离家远点熟人少,不会被发现。
挑着担子开始扯着嗓子喊:“补鞋子哦!补鞋子哦!”
起得早的妇女们纷纷应和:“师傅,等一下!”
因为都在割资本主义尾巴,平时难得有个手艺人来,家里那些破了的鞋啊伞啊,苦于无处修理。扔了可惜,买新的太贵了,没谁家这么奢侈。都只是些小毛病,松胶啦,脱底啦,塑料凉鞋带断了,水鞋渗水了……
补了五天后,我离家已近八十里,盘算着该往回绕了,否则半个月内回不去。
这天我来到一个叫小树村的地方。房屋很稠密,一看就是大村,人口多,能做一两天好生意。
我按往常的规矩,找了个宽敞的屋檐廊下放好机子,去跟主人家打招呼讨水喝。
主家是个和气老太太,非常热情地让我随便使用,还给我端来几条长凳,给来补鞋的人坐。
我绕着村子大喊了一圈,不一会就挤满了人,各式各样的鞋子堆满在我身后。
男男女女就围着我开始闲聊,问我从哪来,每天要补多少鞋。
聊天是我第二门手艺。通过聊天要把每天的饭,还有晚上的住宿解决。这些都不能花钱,一花钱就所剩无几了。
好不容易出来,我一般三五天,甚至十来天才回去。去亲戚家的借口不能老使。
我与那帮乡邻嘴里插科打诨,顺便打听他们村的白糖怎么买,手上不停地修补鞋子。
下田都得水鞋,所以破得多,破了的地方肉眼看不见。得打盆水将鞋压进去,一点点找冒泡的地方。找到了就要用我特制的钢刷打毛,然后剪块比渗漏处大点的橡胶皮打毛,刷上橡胶水,放一旁晾着,待半干时就拿起来粘到渗水处,压紧。
一般的布鞋胶鞋脱胶,就用勾钻像衲鞋底一样,用线套在勾钻一头拉到另一面,再套线拉回来,直到鞋子结实为止。
还有的鞋面坏了,就要用补鞋机打补丁。右手360度摇机柄,左手固定住鞋子在机头,针会随着我摇动的频率把鞋缝上。
整个上午我剪皮子、刷胶水、晾皮子、上线、踩线……一刻也不停。
五分一毛两毛的钱,慢慢鼓起我的人造革皮包。
3.
妇女们就笑我:“师傅,发财哩!你长得又好,嘴又会说,还有手艺,干脆到我们这讨个老婆回去算了!”
我顺嘴应着:“大嫂,你帮我做个介绍啦。看哪个妹子看得上我,我到时候请你喝酒。”
她们哄笑着拽出一个姑娘,说:“她!就她!我们看你们很配!”
我抬眼看了一下,那姑娘织了两条大辫子,脸红得像夕阳下的云,穿着件的确良白衬衫。好像老婆初见我时的样子啊!
我笑道:“妹子,你看得上我不?”
眼看着中午就来了,午饭还没着落,这气氛必须好啊!
那姑娘脸更红了,两眼一瞪,把拽她的大嫂手一甩,骂道:“芸嫂要死哩!”转身便跑了。
我们都大笑起来,那芸嫂对我喊道:“师傅,花妹子肯定看上你了!我中午领你去她家吃饭,顺便做个介绍,也赚条尼子短裤子穿穿。”
我心下窃喜,嘴上应道:“芸嫂,要是人没看上我,我哪好意思去吃饭,我还是去你家吃算了。”
芸嫂说:“这没问题,我去跟花妹子家说你要去吃饭”。说着她真走了,剩下一堆人在那继续调笑。
我也不知芸嫂家的饭靠不靠得住,心里有点慌。但脸上还是笑着,又跟其他人开始约饭。
他们都笑我:“你要去花妹子家吃饭,我们就不抢这生意了。”到中午,人都回去煮饭了,剩我在檐下补鞋。
正在琢磨等会的吃饭问题,突然芸嫂喳喳呼呼跑了过来,老远就喊:“师傅,还不放下?去吃饭了!”
我一看问题解决了,顿时精神一振。肚子里空响着,早上到现在快八小时粒米未进,又不想让她看出我急着去吃饭,就应道:“补完这个就来!”
她走近抢下我手里的鞋子,拉起就走。嘴里叨叨:“你也太实诚了!讨老婆的大事都不急!”
我忙问她什么讨老婆的事,她笑眯眯拖着我进了一栋房。花妹子正在往桌上端菜,一看到我,脸一下又红了,甩了下辫子,跑里屋去了。
看着桌上摆的炖鸡,我心里咯噔一下:“惨了!当真了!”
现在直说,有点让人挂不住,不说又负了人一片情意。脑袋里急转着,没有对策。
菜已上桌,人已就坐。花妹子父母看着我笑嘻嘻,旁敲侧击问了些情况。我心虚地应着,随便吃了点就找借口要补鞋跑了出来。
临出门我对花妹子说:“你把你家要修补的鞋都拿来吧!”
那天她大大小小拿了十来双过来,一直蹲在那看我补鞋,还帮我递着剪刀针线。我很过意不去,后来那些鞋我一分钱也没收。
4.
晚上芸嫂喊我去她家吃住,跟她儿子一个床。
我跟芸嫂说我结婚了,本来开个玩笑,想不到人当真了。当面说怕人没面子,所以还请芸嫂圆个场,别让人家下不来台。
芸嫂有点惊讶,但没怪我。只说她知道怎么做。我又打听这里白糖与米怎么卖。
芸嫂说她们这地方没那么多讲究,想买多少都行,只要你有钱。
我大喜过望,谢过芸嫂就睡下了。
天一亮我就直奔供销社。留了个找零钱,其他全买了白糖与米。足足五斤糖,十斤米,看着白花花的两个大袋子。我仿佛看到女儿大口大口地吞咽,那满足的样子,是全世界最美的画面。
我把糖与米放在挑子两头,谢过芸嫂去下一个村子。因花妹子的缘故,不敢在这久留。
一路补着鞋一路往回走,到家刚好出去十二天。生产队长问过几次,老婆都说亲戚家有人去世了,要多呆几天。
她看到我从工具箱提出来的米和糖,乐得蹦起来。她已经吃了三天红薯,剩余的一点点米,全磨给女儿当糊糊了。
女儿躺在床上蹬腿,十几天不见,又长了不少,逗逗她会对我笑。
望着她们因为我可以温饱无虞,我十几天的疲惫顿时化作无穷力量。
后来不割资本主义尾巴了,个人可以去赚点钱时。补鞋成了我家最重要的经济来源,成了我养家活口的命脉。
米糊糊喂大的女儿,三四岁就开始跟着我到处去跑,进货,吆喝补鞋,给我打下手。乖得不像个小孩子,让人特别心疼。
这手艺放下很多年了,旧补鞋机在楼上放了好多年,老婆还用它给女儿缝过衣服。
前几年建新房,搬来搬去给搬没了。也算是彻底告別了这个行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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