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菜市场,意外碰到岳哥坐在摊铺后卖苹果。老远咧开嘴,露出被烟气熏得发黄的牙齿。我低下头想蒙混过关,脚步刚迈开,就听他喊我妹。
“妹,带点苹果回家吃吧!”他起身,笑得更欢了。我只得停下脚步,跟他客套地攀谈。之后,我以家里刚买下一箱为由,拒绝他的好意。还礼貌地夸奖,经他的手修饰出的果子,水灵灵的,耐看。他把嘴咧得更大,一副极享受的样子。看到有人问价,我寻机脱身。再回头,见他满脸兴奋、唾沫横飞,正地给顾客讲解苹果,像一名专业的讲解员。
岳哥种苹果已有几年。他的果园,立在村集体果园的原址。小时候,果园就是我的乐园。一圈儿野树苗围成的栅栏,勾肩搭背抱在一起,挡住无数大人孩子的脚步。那时,我和村里的孩子放了学,总爱往那里跑,趁着看园的人不在,扒开栅栏往里钻,对园中的果子,垂涎三尺。
集体解散后,果园的主人换了几茬,后来,被岳哥的弟弟小岳哥买走。当初的小国光、金帅、红星、红香蕉等老品种,逐渐被乔纳金,印度青,红富士替代。岳哥接手后,直接来了个大换血,挖掉老树,重新栽种了红富士。
起初,大家对岳哥这样的人物,回村种树难以理解。岳哥是谁呀!村里第一批走出去的,村里第一批进城买房的,村里第一批腰揣大哥大走南闯北的。这样的五好青年,放弃大城市的优渥回归农村,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直至岳哥回村一年多,村里人才知道,他跟老婆离了婚。婚内出轨、家暴两种罪名成立,房子和儿子都判给妻子。以前大名鼎鼎,叱咤风云的岳哥,一夜之间成了孤家寡人。婚外恋在单位闹得纷纷扬扬,在冷饮厂干业务的他,很快被单位辞退。加之净身出户,找工作又四处碰壁,像一条被人遗弃的流浪狗,一路流浪回了家乡。后来,就从弟弟手里接收这片果园。
岳哥种苹果是认真的。因刻苦钻研种植技术,经他的手种出来的苹果,不光个头大色泽红艳,且脆甜多汁清脆爽口。常言道,好货不愁卖。三里五屯的人,上赶着,来买他的苹果。那年,刨去农药化肥人工,岳哥净赚了四五万。
赚了钱的岳哥有些飘。爱穿新衣,抽好烟喝好酒,时不时往超市里跑。外人传,光是啤酒,一三轮车的往果园里带。除了吃喝享用,岳哥还四处托人说媒,想要解决单身狗的日子。有一次我回娘家,正巧碰到岳哥从三轮车往下搬纸箱,里面装着是苹果。待他走后,我问母亲,他来咱家干嘛?母亲说,还能为啥?要咱帮着寻一门亲事呗!我伸手去摸苹果,想吃上一枚尝尝鲜,却被她拦住:等会儿,要让你爹给人送回去呢!吃人家的嘴短,我一把年纪又不经常出门,去哪儿帮他说媒。这礼,收不得。后来才知道,岳哥为了说媒,竟然给村里很多人家送了苹果。看来,为了脱单,他这会儿下了大血本儿。
想必岳哥送出的礼得到回报,经人介绍,还真寻了一门亲。女人是西乡的也离过婚,两人挺般配。就在我替岳哥感到高兴时,因为几个苹果,岳哥竟将新媳妇打了。
那天,岳哥的老婆,给来窜门的好姐妹送了一兜子苹果。岳哥赶集回家,当即甩了媳妇一个耳刮子。新媳妇嘴角被打破了,一半腮帮子也打肿了。媳妇哭哭啼啼去找了婆婆。老婆婆拄着棍儿,去果园把儿子骂了一顿。岳哥似乎也知道错了,当着众人面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动手。
果园里杂事缠身。岳哥要出门卖苹果,妻子则在家管理园子,并要接待来买苹果的客户。夫唱妇随,很快岳哥用挣的钱,买了一辆小轿车。夫妻俩时常驾车走亲访友。
又是一年春天,柳树鼓穗草儿脱掉旧外套,大人孩子走出家门戏耍。小河刚刚解冻,冰水混合物,像一条条带鱼,闪着银光游走在河面。母亲从老闺蜜家出来经过河边,看到浅水里蹲着一人。头发湿透,浑身打着哆嗦。哎呀呀,有人落水了。她一边喊,一边招呼旁人来救。
大娘,是我。听得那人声音颤颤地说。仔细一看,竟然是岳哥的媳妇。赶来的村民,七手八脚将她弄出了水。她打着战,披着一条好心人捎来的破绵毯,黑发被水浸泡一绺一绺地往下滴水。大冷天咋进河里的?有人问。新媳妇悲悲戚戚,眼泪顺着河水,吧嗒吧嗒掉落胸前,只哭不答 。后来得知,媳妇又挨了岳哥的打,无奈才逃到水下的。于一个外嫁的女人来说,没有娘家人身边护佑,或许小河是最好的傍身之处。最可气的,岳哥看着新媳妇下水,不但不救,还在河堤谩骂不停。那可怕的样子,如若能揪到人,立马就能活剥了。
岳哥因为新电动车,被媳妇蹭掉一块油漆而大打出手,给村里人留下极差的印象。这人说,这小子是狗改不了吃屎。那人说,我看房里这个,早晚也得离。也不能怪村里人没有口德,这句话很快灵验了。岳哥的媳妇在第N次被打后,终于偷着跑了。
从此,岳哥一人赶集卖苹果,一人回家做饭,一人搭理果园。没了媳妇,岳哥的心思又回到果树上。那一年,他的果园迎来了大丰收。一堆堆遍身红亮的果实堆满库房,堆满园子为其铺好的安乐窝,阳光一晃,格外耀眼。
岳哥的果树喂的是畜粪,果子脆甜多汁外貌也不赖,又招揽了一批新顾客。老客也继续回顾。客带客,几乎要踏破果园的门槛,说笑声穿透半边天。
客人们喝着茶,听得岳哥慢条斯理地说:今年果子涨价了,少了五块不卖。那一年全国各地苹果大丰收,价格一落再落,市面最好的果子才三块钱。岳哥坐地起价显然不够情理。面面相觑中,客户的脸子难堪起来。第一波客人走后,另一波作鸟兽散。自此,连本村人也不来买了。有人私下说,好好的一张牌被他打烂了。
烂牌的后果相当严重,果子挤压卖不出去,眼看着冬季没了,日子一天天回暖,岳哥家的果子还是堆积成山。每每打果园一旁经过,能闻到一股子苹果腐烂的味道。夏的脚步一点点走近村庄,岳哥家的苹果山,终于在一个落日的黄昏,被一辆身上冒着金光的铲车,一铲一铲,铲进用作装载沙砾的大货里,呼呼啦啦运到了果汁厂。
又是一年梨花开。岳哥的媳妇就像挣脱了线的风筝,一去不返。而他,继续经营着果园,继续穿梭在集市上售卖苹果。只不过已腰身往下弯曲,脚步踉跄,一头半白的发丝随风飘动,终是抵不住岁月的侵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