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家乡的那条石子路悄悄翻新了。完成这条路翻修工作的依然是爷爷，他像往常一样在邻里的闲话和争吵中将石子路铺上水泥，然后在水泥彻底干之前一直守在那里。当我再次回到家乡潘店村时，房屋藏匿在漫天黄沙中的景象已经无处可寻了，映入眼帘的是干净、整洁、铺着一层细沙的水泥路，盘曲间寻着远处的炊烟去了。正直惊蛰的农村，已经披上她那件葱绿的花衣裳，觉得暖了不少。大地上的睡虫也都差不多知道，现在该起床了。
在翻修后的路上闲逛的时候，没有赶上赶集的日子，所以街上显得冷冷清清，基本看不到什么人影。如果有几道人影，那便是几个玩闹的孩童吧。如果是赶集的时候，那就是另一番景象了。用朴树的一句歌词可以形容赶集的情景：“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我也很爱赶集，在某个摊位前来上一碗红油热干面或是一份关东煮。关东煮这东西是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带回来的新鲜玩意，热气腾腾，咬上一口海带丝或是吞下一个鹌鹑蛋，在配上一口醇香浓郁的汤料，真可谓是一大享受。
如果按季节来说，我是喜爱赶冬集的。虽然赶夏集时总能遇到卖冰棒的，牛奶的、酸奶的、豆浆的以及近些年刚刚添加的巧克力的，口味多种多样。卖冰棒的老爷爷在泡沫箱里铺上一层保鲜膜，把不同口味的冰棒按类别整齐地摆在一起，冰棒的木棍如刀切一样齐，取起来十分方便。接着，老人便拿自家的废旧白棉被将泡沫箱包裹起来，这样准备了四五箱后，他便蹬着那辆上了年头的三轮车赶到集上去了。到了集市，用不着吆喝，自有馋嘴的娃娃在泡沫箱前排起长队。当然，其中也有疼爱自己小孙孙或是小孙女的老人家，其中也包括我的爷爷。常来的娃娃们对每种冰棒的价格早已是烂熟于心，豆浆的1元，牛奶和酸奶的2元，巧克力的3元，把硬币或纸币递到老人的手上，然后自己从泡沫箱里寻出那根自己想要的口味，高高兴兴的离开了。只听见“刺啦”一声，冰棒上滚落的白霜落到泡沫箱上，不一会儿便在阳光的照射下化为了晶莹的水珠。我最喜欢吃豆浆的，毕竟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总有那些洋玩意所没有的独特味道。还记得幼时我曾经问过奶奶：“冰棒不放在冰柜里，反而用那么厚的棉被裹着，岂不是很快就会化掉？”奶奶只是摸摸我圆圆的脑瓜，看着窗外那条石子路对我说：“这个问题，你长大以后就知道了。”后来，在这条路上走得多了，也就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我亲爱的奶奶，她那时没有一点敷衍我的意思，如果我当时不停地追问，她也只能以“俺真的不知道”来断了我的念头吧。
我还是喜欢赶冬集的，唯一受不了的地方就是过年时杀猪的血腥味。农村的冬天天寒，这血腥味在空气中是很难散的。但也许是大人已经习以为常了吧，没到杀猪的时候，他们不仅不嫌弃那难闻的气味，反而将那气味的来源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死死的，而且看上去心情也很激动。我对大人的行为很不理解，更不想去凑什么热闹，所以不管家里人怎么叫我，我也是不会去看杀猪的。爸爸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叹口气：“日子变好了，杀猪对孩子来说都不算什么了。”在现在的农村，虽然猪肉一般会被买到县城的现代化猪肉加工厂，但人们还是会把杀猪当成一种仪式，目的应当是为了追忆过去一年的丰硕成果，同时也为了给新的一年开个好头。明白这些以后，我是不会去看杀猪的，虽然心存敬畏，但是那种血腥味实在使我无法忍受。当然，杀猪也会给大人带来麻烦，猪血留到石子路上，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他们也是在这个时候才发觉到难闻的气味吧。更令大人头疼的是，这些血在石子路上很难清理掉，所以只能任由它慢慢凝固。降雪的时候情况还好些，血腥味随着松软的白雪融化在寒流之中，流到了长江中下游平原肥沃的土壤里。“修了水泥路之后，清理猪血就会方便些了吧。”我心想着，西边的天空早已被赤金色的墨迹泼洒过。我看了看表，已经是傍晚六点多了，便沿着水泥路自家的那栋二层小楼走去。
冬集最热闹的重头戏当属大年初一的早集，总有年轻人或者老人领着几个娃娃走街串巷地到各家拜年。一般住户的大门都是敞着的，直接便可以进去，然后大喊一声“拜年”或是“新年快乐”就行了，主人家便会迎出来。若是不熟悉的，直接给娃娃抓一把糖或者几包小零食，递给身后的成年人一根烟便打发了；若是熟悉的，便一定要拉起手来问长问短“这不是老刘家的孩子吗？”“老张家的闺女都这么大了呀！”，然后摸摸旁边娃娃的头。尤其是男娃娃，大人的眼中对男娃娃总有一种无限风光的寄托。有的时候我在家中，能看到几个穿着西服的人来到家中，同爸爸握手，然后询问询问爷爷的情况。从他们的谈话中，我隐约听到来访的、从那条水泥路走来的客人应该是市委大队的书记，而且是冲着爷爷来的。但是爷爷一般会去采购年货，所以他们也很遗憾没能见上一面。当然，一般在家中应付这些事的都是一个人，剩下的家庭成员分成三波，一波带着自家的娃娃，一波到集市上买东西，一波到集市上买东西，把水泥路堵得死死的。
几乎所有人家在这一天都会摆摊，哪怕只是凑个热闹，也要沾沾这红火的喜气。平时不爱做什么生意的奶奶往往在这时自然也会做点小生意，包上几袋馄饨到集市上去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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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包馄饨的手艺很好，而且皮薄馅大，肉馅肥而不腻，那嫩绿的小葱散着淡淡清香，虽不是主料却也必不可少。一个一个小馄饨安静地躺在塑料袋里，你挤着我我挤着你，根本就是毫不相让。人们看到这么可爱的小馄饨，必定想要煮着吃掉，那必然会是满嘴留香、回味无穷。平时，这样的口福只有我们这些自家人才能享用到，外人想吃还吃不到哩！我们这些青少年一般都是自己出去转，顶多会叫上几个玩得来的伙伴，一人一个大袋子，便开始挨家挨户的拜年了。一开始拜年的时候，我的胆子还是很小的，连同行的女生都不如。后来走的人家多了，再加上家乡的方言也能比较流利地说出来，胆子便渐渐大了，总能在离开前和主人唠上几句。回到家时，我们的袋子总是鼓鼓囊囊的，里面装满了各种糖果和零食。把袋子丢在家里，我们便跑到早集上玩去了。大年初一的早集会一直持续到中午，所以不用担心因为贪玩而错过了早集。
到了晚上，最大的节目就是全家人围在一起看晚会的重播，因为除夕当天总会因为种种原因而停电。爷爷选择的时间是8点钟，这个时间也是别有用心，因为这个点不会影响到他看新闻联播。在我的眼中，新闻联播差不多快是爷爷的命根子了。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一向溺爱我的爷爷第一次对我大吼大叫就是因为我在要放新闻联播的时候没把电视让出来。
爷爷十四年前来过一次北京，当时家乡的路还是那条石子路。在顺义的一家小卖部里，爷爷当了老板。要从生意上来讲，爷爷不是个会做生意的人，但是还算比较顺水，勉强可以自给自足，但爸爸还是会定期给爷爷寄一笔钱过去。爷爷自己的小日子过得不错，时常打电话回家来，说自己吃着鸡腿或是猪蹄，赞叹一番现在的时代越来越好。爸爸倒是会抱怨一番，对奶奶说：“妈，您可得看着点俺爸，我怕他身体吃坏了。”结果，爷爷的身体还是吃坏了，被送到医院做脑血栓手术，险些丢了性命，这下子爷爷不敢乱吃了，奶奶陪着爷爷回到家乡养病，那时家乡的路还是那条石子路。后来才听说，那石子路也是爷爷铺的，只不过是比较年轻的时候铺的。听说爷爷那时候不太顾家，天天往大队里跑，张罗各种事情，什么修路、种地、销售工作他都管，虽然累了点，但是成效还是很明显的。队里一直很看重他，但是家里人就不这么认为了，甚至还有点恨他，毕竟家里光景也不是很好。
回到家乡以后，奶奶往家里打过电话，说爷爷又跑到队里掺和什么事去了。爸爸总是不耐烦地说：“随他去吧。”爷爷于是又开始在石子路上跑开了，抱着他那张蓝色的图，集市上总有人和他打招呼，其中也包括穿着西服的人。水泥路动工的那天，发动机轰鸣的声音在爷爷身后响起，他回头望了望，身后那条石子路开来了压路机，跟着一群扛锄头的年轻小伙子，个个脸上都是阳刚之气，其中却也都还饱有一丝稚气。
日头往西转了，被赤色染红的天空也渐渐黯淡下来，我走进了家里的大门。没过多久，爷爷也到家了，我一看时间，快到傍晚七点了。我便打开电视，把频道调到中央一台，旋转的地球出现在了银屏上了。满脸灰尘的爷爷摘下帽子，因为重病僵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他的手中还抱着那张蓝色的图，见新闻联播开始，便把图丢在了一边。
那张落在地上的蓝图自然地铺开，铺在了那张家乡的水泥路上，向着无垠的未来伸展开来。我心想着这些，便开始看电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