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逸梵
在下逸梵 2020-01-05
武侠的魅力,是里头有中国人的样子。
01
1928年夏,上海空气里弥漫着怪诞的血腥味,大革命失败后,低落情绪在社会上蔓延。
上海中央大戏院内,一部《火烧红莲寺》正上映。第一批观众走出影院,嘴里念叨着嘿哈、呜哈,对着空气劈掌比划,见人就说:邪气赞!(太特么好看了)
用现在眼光看这部片子,剑光斗法、掌心吐雷,全是渣特效。但搁那时候,堪称民国《阿凡达》。上海引爆后,南京、天津、北平、广州等地争先上映,破国产电影卖座纪录。此后连拍18集,带动武侠片第一个创作高潮。
武侠电影和武侠小说,是双胞胎。在民国,写武侠小说是贱行。体面是属于鲁迅、胡适、王国维、李叔同、沈从文他们的。
最早一批给报纸写武侠连载的人,多是吃不起饭的底层文人,付不起房租的酒鬼、赌徒、被赶出家乡的人,本着“男人卖字,等于女人卖身”的心态卖字,拿到稿费感到倍受侮辱,发疯似地赶快花完。
《火烧红莲寺》原著叫《江湖奇侠传》,被称为中国第一部正宗武侠小说。作者平江不肖生,祖父革命党,六岁习武,留学过日本,回国后迫于生计,写武侠小说。
写完数十万字,赚得第一桶金,悄然离开上海回湖南。小说断更,杂志社只好请编辑代写。之后由湘来沪,世界书局老板沈知方设宴款待,请他复出捉笔,不肖生拍拍钱袋说:今尚得生活,不再煮字疗饥了。
意思是说,我现在有钱了,还他妈写个屁。
1932年,“一·二八”日寇入侵上海,不肖生回长沙学宫街,兴办湖南省国术训练所。抗战爆发后,这些学生俱成抗战主力。他的儿子考入空军军官学校,编入十二期当飞行生,亦奔赴前线。临行前,不肖生对儿子说:
现在真到杀敌的时候了,你去空军,不久我也到前线去抗击日本鬼子。现在是立体战争,你在天上,我在地面,父子俩打一场抗日的现代化战争,胜利后我们再见面庆祝。
这一别就是10年多,死里逃生。淮海战役后,父子二人相聚于南京玄武湖,泛舟湖上,把酒言欢,泫然泪下。
不肖生算是民国武侠作家里头,唯一勉强保住体面的文人。在他之后,最有名的武侠五大家:还珠楼主、宫白羽、郑证因、朱贞木和王度庐,福气都不如他。
还珠楼主年轻时,在大中银行董事长孙仲山公馆,兼家庭教师,授孙仲山众子女国文书法。教习过程中,与小他六岁的二小姐孙经洵相爱。
孙仲山极力反对,两次将他送进监狱,控告他拐带良家妇女。当时社会绝不容师生恋,惹来满城风雨。但二小姐颇有侠女之风,开庭当日,闯入法庭,朗声道:
我今年二十四岁,和他情投意合,怎么能说拐带?这场官司打完,我就和他结婚。
最终,还珠楼主官司打赢,二人不久便结婚,京剧四大名旦之一尚小云,亲自送来家具道贺。成婚后,还珠楼主染上鸦片瘾,入不敷出。
晚年潦倒病重,口授完成长篇小说《杜甫》。讲到杜甫穷愁潦倒、病死舟中的结尾,他对夫人说:二小姐,我也要走了,你多保重!
二日之后,还珠楼主病逝,享年五十九岁,恰与杜甫同寿。
武侠小说居贱格,是民国观念。宫白羽当年曾受鲁迅不少提携指点,后来由于生计艰难,开始写《十二金钱镖》。尽管功成名就,但深感辜负鲁迅对他的期望,觉得无颜再见鲁迅,自动断绝了交往。
02
五十年代初,大批内地文人逃难至香港。其中有个不起眼的愣头青,笔名叫梁羽生。
梁羽生出生书香门第,精古文诗词,象棋、围棋双绝。四九年夏,只身前往香港谋生,五零年底,到《新晚报》当编辑,负责副刊“天方夜谭”。
一年后,报社来了位新同事,方脸大耳,三分佛相,负责编辑副刊“下午茶座”。经打听,这人名查良镛,出身浙江名门,一门七进士,叔侄五翰林,家学渊博,且好下围棋。
梁羽生与查良镛一见如故,晚饭后煮茶对弈,杀得昏天黑地。收起棋盘,天已破晓。
1954年1月17日,下午4点,澳门新花园泳池广场。
香港吴式太极传人吴公仪、白鹤派掌门陈克夫,在上万名观众眼皮底下,打了场共计一分钟、两回合的“巅峰之战”。
据目击者称,二位大师在擂台上推推搡搡,对空乱抡,直到吴公仪一拳打在陈克夫鼻子上,众人以为高潮来临,不料二位梗着脖子,拍屁股走人,比武以不胜、不和、不败告终。
赛后,全港吐槽:冇瘾头!
三天后,为增读者兴趣,《新晚报》刊发通告,说吴、陈赛后,将刊载梁羽生武侠小说《龙虎斗京华》。故事紧张异常,敬希读者留意。
梁羽生的蹭热点之作《龙虎斗京华》连载后,《新晚报》订阅猛增。总编辑提议,让查良镛也写写这种类型。查良镛推辞,我从未写过小说。总编辑说,没关系,你就试一试。
翌年,查良镛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出炉,广受追捧。他把名中“镛”字,一拆为二做笔名,取为金庸。
五九年,金庸自办《明报》,为促销量,连载《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等,大获成功,掀起全港武侠热。国外诸多中文报纸,都来转载,等香港刊发之后,国外记者坐飞机带回。但到小说紧要关头,有报馆为抢先刊登,直接用地下电台设备,拍电报传送内容。
连载到《天龙八部》,金庸有一阵抽不开身,请好友倪匡代笔。倪匡笑呵呵答应,金庸回来,才知道他擅自把阿紫眼睛写瞎了,一张方脸拉得比马脸还长。
倪匡自称“汉字写作速度,世界第一”,传说手写时速八千字。他每天写几小时,同时为12家报纸写连载,如此三十年,以写稿致富。他不光能写武侠小说,也能写武侠剧本,生平有两件事最骄傲:
曾代金庸写小说,屡替张彻写剧本。
张彻出生杭州,其父是浙系军阀,曾在国民政府从政,与蒋经国交好。五十年后,中国电影中心由上海转移到香港,邵氏电影公司风头最劲。
六五年开始,邵氏老板邵逸夫,决心拍新类型武侠片,请张彻执导《独臂刀》。两年后,这部电影为邵氏创下票房破百万纪录,张彻由此人送外号“张百万”。
香港武侠电影一脉两支,一支张彻,还有一支是胡金铨。
胡金铨是老北平人,家族属汉八旗的蓝旗,是翰林。他七一年执导的《侠女》,在第28届戛纳电影节获最高综合技术奖,把整个华语电影拉高一个档次。
除这二位,邵氏还有两大王牌武侠导演。一是人称“港台影坛风云第一人”的李翰祥,二是压张彻一头的楚原。张彻人称“张百万”,楚原则人称“楚千万”,累计票房以千万计数。
“楚千万”出身电影世家,慈眉善目,跑到TVB版《西游记》,演如来佛祖,戴一头套就挺像。七三年执导《七十二家房客》,打败李小龙的《龙争虎斗》,成票房冠军。当时圈内广传:没演过楚原武侠电影的,不算电影演员。
四大导演坐镇,邵迷皆称:邵氏出品,必属佳片。
必属佳片还是夸张,今天看大多也是粗制滥造。那时武打中喷的血,是咳嗽糖浆掺红色素加水,装进避孕套让演员含在嘴中里,用牙齿咬破了就往外喷。茫茫大漠烟尘,是电风扇对着水泥吹。张学友有次拍片,中途喊导演:
快把电风扇关了,水泥把我眼睛糊住了!
六七十年代,金庸频繁穿梭港台间,和武侠小说家、邵氏导演们聚宴喝茶、打牌聊天,所有人都一致称他为“武林盟主”。
03
中国人自古有武侠情怀,因为武侠里头有传统,有中国人的样子。但从六十年代开始,由于历史原因,人们对武侠精神的向往,只能在港台作品里寻味。
港台武侠,各表一枝,香港有金庸,台湾有古龙。
台湾武侠热时期,三百多位武侠作家,出版上万部武侠小说。其中司马翎、卧龙生、诸葛青云,并称“台湾三剑客”。
三剑客常聚一起抽烟打麻将,古龙黑社会出身,常跟着他们瞎混。三剑客都在报纸上写连载,每天被报社派人催稿,有时牌兴正浓,让古龙代写几篇。古龙提笔就写,边写边看他们打麻将,三剑客一圈麻将打完,他一个章节写完。
当枪手这事,古龙只算业余,于东楼才专业,他几乎帮所有名家代过笔,江湖人称“天下第一枪手”。他公寓楼居东边,完稿时于文末注“于东楼”(写于东楼),出版社还以为那是他笔名,“于东楼”因此而得。
1960年,古龙当了半年枪手后,自己下海,写了第一部武侠小说《苍穹神剑》。写到七十年代,把三剑客全盖了,公认台湾无敌。
1972年,金庸封笔之作《鹿鼎记》在《明报》即将连载结束,写信邀请古龙接笔。
信送到时,古龙正去洗澡,好友于东楼替他拆,说是金庸的约稿信。古龙澡也不洗,匆匆读完,半天不发一语。他深知这封信的意义,就像是武林盟主退位前,钦定接班人。
此后,古龙为《明报》创作《陆小凤传奇》,成为武侠界二代盟主。
古龙写小说,纯为赚酒钱。成名后,他宝马香车、美女如云,掀开加长林肯后盖,码着满满的XO。他嗜酒如命,天下闻名,拉着人就要拼酒。混武行的洪金宝,见着他就躲,说:我们武行的兄弟算能喝的了,但古龙喝威士忌,像喝啤酒一样干,谁扛得住啊。
林清玄当时在时报副刊当编辑,时常去催稿,古龙要挟道:不跟我喝酒,就不给稿。林清玄手指在稀疏头发里一插,闷出一声:来!
古龙把绍兴黄酒倒在浴缸里,两人用盆子舀酒,一盆一盆地干。大醉,林清玄往前倒,古龙往后倒。
当时有个历史小说家,叫高阳,也爱喝酒,和古龙喝过一次后,两人相互看不爽。
高阳说,古龙喝酒,一瓢瓢往里灌,那不叫喝酒,叫浇菜地。
古龙说,高阳喝酒,一滴滴喝,那才不叫喝酒,叫打吊瓶。
两人见面就仰头,用鼻孔看对方,别人都以为他俩在流鼻血。
对于六十年代的台湾穷文人,写武侠小说是逆袭之道。一本小说畅销,胜做官十年。
那时有个穷文人,叫陈青云,云南人,祖上几代都是贡生,自幼富足,标准世家公子。年少时,每到月明风清的夜晚,邀一帮同学到云龙虎山上,带酒和乐器,饮酒唱歌,通宵达旦。后因家仇国难,家道中落,流落台湾,极为窘迫。
1961年的一天,台湾云阳出租屋内,陈青云问妻子:你存折上还有多少钱?
妻子递出存折,陈青云拿来,取出最后一点钱,去高雄,消失半个月。回来时,带一部《残人传》书稿,寄去台湾清华出版社,一家人等回音。某天,已无米下锅,门外来一人,站在院子里说:你的书稿我们决定出版。
就这一句话,陈青云从此咸鱼翻身,青云直上。
但这些文人发达后,往往挥金如土,忘乎所以。古龙在当时算巨富,要炫富,郭敬明完全不是对手。但架不住他声色犬马,把钱当纸使,最后落得负债累累。
债主上门催债,逼急了,他闭门谢客,独自席地而坐,伴身一瓶白酒,一条香烟,一只大烟灰缸,一摞稿纸,一把圆珠笔。边抽,边喝,边写,乌烟瘴气,神魂颠倒,不分昼夜。累极了,趴着眯一会,醒来接着写。
一周后,一部小说写完。债主上门,拿走一摞书稿,归还一张欠条。
写完,约林清玄去泡温泉,全身脱光,浑身刀疤。他跟林清玄说,都是我年轻时,常和人砍杀留下的。
1980年,古龙在松吟阁喝酒,遭遇黑社会逼酒。他桀骜不从,对手出刀相向,他徒手格挡,被割伤手上的大动脉。医生紧急输血,血源不干净,伤好后,患上肝炎。医生嘱咐,切忌烈酒,否则没命。古龙不听,照旧每天畅饮XO,五年后,终于因饮酒过度,重病不治。
临死前,朋友们来看他,他环顾一圈,问:为什么我那些女朋友,一个都没来?
古龙活了48岁,葬礼上,朋友们把48瓶XO放进他的棺材作陪葬。好友三毛,含泪作挽联:
来得多彩多姿,去得无影无踪,不忘人间醉一遭。
笔暗或许微微,安心稍待片刻,我们随后带酒来。
古龙逝世后,倪匡感叹:现在的武侠小说,只剩温瑞安独撑大局。
温瑞安写武侠,创作灵感多从电影中来。年轻时在台湾戏院。一天看七场,为省一张20元台币的电影票,天天吃泡面。那时泡面质量奇差,防腐剂过量,吃到最后,导致双手脱皮。
温瑞安的运气不如古龙,尽管在1973年写出《四大名捕》,业内封神,但在影视改编上团灭。邓超、刘亦菲主演的电影版《四大名捕》,豆瓣8万5千多人参与评价,评分低达5.1,平均每十条评论,九条吐槽,堪比武侠片里的《小时代》。
自九十年代起,港台武侠小说整体退热,更具娱乐化的武侠电影更受欢迎。
改编影视最大的赢家是金庸,影视作品超过百部,仅《射雕英雄传》就改编成10版电视剧、5版电影。
《笑傲江湖》的版权,卖给央视时,金庸只收一块钱,等于赠送。结果电视剧播出,特别不满意,到《射雕英雄传》,金庸不再外送,按市价卖80万。但拍完后,他发现还算忠实原作,就自己拿出10万,送给编剧和导演。
九二年,李惠民导演的《新龙门客栈》上映,被誉为香港新派武侠起点。
《新龙门客栈》在敦煌沙漠取景,高温40多度,风沙一刮,遮天蔽日,两米以内不辨人畜。监制徐克,每次打开饭盒,来不及动筷子,沙子就盖了米饭一层。后来他只好把外套披在头上,捂在里头吃,经常吃得筷子插进鼻孔。
徐克人称“徐老怪”,脑子里常有怪点子,执导电影版《笑傲江湖》时,把东方不败由男人改编成女人。此后金庸每次见他,都咬牙切齿。徐克再去找他买版权,他摆手道:
朋友照做,合作免谈。
在《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里,这个改编成女人的东方不败,由38岁的林青霞饰演,她拍的头一个镜头是在水下。那是冬天,她直听见自己膝盖关节咯吱作响。在水里,她完成自己一生中最经典的镜头,一袭红袍从水中升起,长发散湿,昂着脸,三分之二侧面,曲线玲珑,英气逼人。
拍这个镜头前,她打了通宵麻将,片场候了一整天。拍摄中,假发套被水下机器卷住,她弃头套,拼命挣出水面。最尴尬的一幕,却被拍出了风情万种的感觉。
《笑傲江湖》的主题曲叫《沧海一声笑》,国语版由罗大佑、黄霑、徐克合唱。当时徐克找人写歌,都不满意,只好找来好友黄霑帮忙。
在香港,凡有人处,皆能唱“黄歌”,黄歌指黄霑写的歌。黄霑出生广州顺德,小时候养番狗、住洋楼,后随父避难香港,大学期间师从国学大师饶宗颐。尽管黄霑是写武侠歌曲的鬼才,但徐克要求刁钻,连写6稿,稿稿被毙。
黄霑被逼得发疯,翻古书《乐志》,忽悟“大乐必易”,反弹五音宫商角徵羽,顿觉雄浑壮阔,古风豪情如潮涌。灵感喷薄而出,旋律歌词一挥而就: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
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
涛浪淘尽红尘俗世几多娇
清风笑,竟若寂寥
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完稿后,黄霑在曲谱上画了个男性生殖器,写道:
徐克,××××。你要便要,不要请另聘高明。
徐克收到,分外合意。看着纸上生殖器,哈哈大笑,为曲命名《沧海一声笑》。
黄霑不仅写歌词,自己也登台唱歌,他做人爽快,唱歌也爽快。论嗓子,他不如那些歌星,只是有时粗粗吼上几声,大巧不工,苍凉豪迈,无人能及。每到情深处,隐约有呜咽之声,如长风入松,令几多英雄佳人痴醉。
2001年,黄霑患肺癌,他不告诉任何人,唯独跟徐克说:我没有那么长时间了,让你知道,免得你觉得突然。
黄霑豪情一生,来得漂亮,走得也漂亮。逝世前,他为自己的葬礼选好哀乐,嘱咐好友,“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他的葬礼在香港大球场举行,两万多名香港市民,上百位名人前来送他最后一程。葬礼上最后放了一首歌,是那首《沧海一声笑》。
后来徐克说:我对黄霑的去世还是很平静的。只是,他的歌我都不听了。
05
2000年,李安的《卧虎藏龙》上映,徐克惊呼:新的武侠电影时代到了。
在第73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卧虎藏龙》获得包括最佳外语片、最佳艺术指导、最佳摄影、最佳原创配乐四个奖项,成为历史上第一部获奥斯卡奖的华语电影。在北美,它取得惊人的1.28亿美元票房,这也是华语电影至今在北美最高票房纪录。
这让大陆四大导演看得很眼馋,接下里的十年里,他们第一次集体宠幸武侠片。张艺谋拍了《英雄》、《十面埋伏》,冯小刚拍了《夜宴》,陈凯歌拍了《无极》,姜文拍了《让子弹飞》。
和港台的武侠不同,大陆的武侠里,没有那种迁徙漂泊的传统,没有寻根的欲望。它们只是借助武侠片的壳子,填装导演私货。比如《英雄》里,张艺谋对于权力的辩护,《无极》里,陈凯歌对寓言的执迷,《让子弹飞》里,姜文对政治和历史的揶揄。
徐克在越南长大,爸妈是中国移民,成年后移民到香港,接着又到美国去读书。他常说,我们仿佛被移民的诅咒俘虏,移过来移过去。大陆四大导演,听他这话是无法感同身受的。他高估了时代,一部《卧虎藏龙》虽然走上武侠片一个巅峰,但巅峰后,就是漫长的大滑坡。
2003年4月1日,香港下着蒙蒙细雨。傍晚时分,徐克在家洗了个澡,整理了一下手头的剧本,准备出门。
他手头这个剧本,是专门给张国荣写的,两人谈过好几回。这天,他约了张国荣晚上10点谈戏。徐克一直觉得张国荣是拍武侠的好苗子,他极欣赏九四年,《东邪西毒》里的张国荣,孤身面对广阔天地,登高望断天涯路,望不见一人携手,将那江湖的寂寞,演绎得淋漓尽致。
晚上7点,徐克接到电话,里头说:张国荣跳楼了。
当时,张国荣就住在徐克家旁边。很多人都跑到张国荣跳楼现场去,徐克没去,独自坐在窗边发呆。朋友打来电话,问他怎么想,他说:我觉得他没有走,我觉得某一天还会在街上遇到他。那头听他的声音,就像是在说梦话。
还有两个礼拜,电影就要开镜,助理问徐克,这个剧本怎么办?
徐克说:不拍了,我找不到一个人代替张国荣。
张国荣的葬礼,请徐克去念悼词。徐克怕思维会乱,提前写在纸上,在家里练习念,每念一次都要竭力控制住自己,沉默,哽咽,使劲吸了一口雪茄,其实雪茄早就灭了。后来在葬礼上念,结果没人听懂念了什么,他就说:
张国荣的笑容欺骗了我们,我认为他是很开心的人,可是心里的话他一直没法说出来。
二十一世纪初的香港,是告别的时代。张彻因病去世,膝下无子,葬礼由众弟子帮忙操办。之前和他齐名的胡金铨,君子一生,死前无存款,墓地都靠同行吴宇森捐献。
据张彻的弟子们讲,张彻晚年,每次入睡前要拿绢布擦拐杖,极其认真,就像剑客擦自己的剑。
后来徐克在《七剑》中说道:剑,除了是一种武器外,它还是一种身份,一种修养。
半个世纪以来,这些在香港搞武侠文化的宗师,没有一个是本地人。武侠虽是娱乐文化,但操持者,全是古典文学修养深厚的文人出身。他们写武侠、拍武侠,看起来像是在迎合潮流,但本质上,是在勾勒传统的样子,也更像是在表达乡愁。
流亡港台、海外的华人,醉心写刀剑如梦的中国故事。而内地文人讲述的故事,大多倾心现实主义,现实到残忍。李白以后,汉人的精神和生活逐渐萎缩,气息不再。千年后,港台武侠无师自通地接上了这一脉,众生又在武侠里看到中国人的样子。
胡金铨、张彻之后,许多香港导演都拍武侠电影,但只有徐克,拍出了老百姓心目中的武侠。存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侠肝义胆,一口刀,就能劈出风云叱咤。一支曲,就能弹出地老天荒。于是有了《黄飞鸿》、《刀马旦》,徐克凭一己之力,撑起香港武侠半壁河山。
为表彰他对武侠文化做出的贡献,国际天文联会颁发证书,给一枚距离地球三十五亿公里的小行星,定名为“徐克星”。
06
2004年,周星驰的《功夫》里,没有了天涯,只有市井。
周星驰出生在香港九龙的贫民区,从小母亲带着他看电影。那些少年意气的武侠片,是他灰色童年唯一的色彩,等他当导演后,终于朝花夕拾,把这些记忆像收集落叶一般聚拢,一把火燃烧。
《功夫》不是创世纪,只是集大成。它是对过去大半个世纪香港武侠的致敬和缅怀。
那些一流高手,住在经常停水,如同难民营的猪笼寨内。洪家铁线拳、七十二路谭腿、五郎八卦棍,身怀这些绝技的是裁缝、脚力、油炸鬼。包租婆练狮吼功,包租公打太极拳。斧头头帮穿西装打领结,衣冠禽兽。火云邪神,穿着人字拖,深藏不露。
两个卖唱的残疾人,操琴为刃。那些市井里的侠客,看得人心脏噗通直跳,卑贱处透风云际会,渺小里见天地真知。
谁都不曾想到,天大的道理,竟然从卖油条为生的小人物嘴里脱口而出: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在整个一零年后的华语影坛,港台武侠片,只剩最后两抹回光返照。
零二年,王家卫带梁朝伟,拜访叶问后人叶准,筹拍《一代宗师》。直到零七年,还没开机,梁朝伟对王家卫说:你再不拍,我就老了,打不动了。
王家卫一时感慨,从零八年开始了为时三年的走访。踏访北京、天津、河北、内蒙古、东北三省、上海、浙江等地,拜访了咏春、八卦、八极、形意、通臂等门派的百余位民间功夫宗师。寻访过半,他自己也成了武术行家。
剧本打磨7年,电影拍3年,用光了富士停产的彩色胶片的最后库存。
王家卫拍文艺片出身,所以这部武侠片,拍出了晏几道的诗词味道,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
港台的文艺片导演,王、侯两高峰。香港王家卫,台湾侯孝贤。
2015年,侯孝贤拍出了《刺客聂隐娘》。这是侯孝贤第一部在内地公映的电影,和王家卫一样,用文艺片的方法拍武侠片,大众并不买单。
侯孝贤出生于广东梅州,四个月大就随全家迁台湾,本想客居几年,却由于政治原因,无法回归故里。少年父母双亡,除了打架,就是爱看电影。他把电影院墙上的铁丝网剪开,爬进去看电影。还在地上拣撕掉的票根,拼起来混进去看。
当导演后,侯孝贤行事有古人之风,言谈总是点到为止,从不赘述。他见不得人受苦,总是随时有一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冲动。做任何事情,只要是痞子、混账欺负人,绝对不放过,敢说敢拼,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不管,我不怕!
和他接触过的人,都说他早该拍武侠片,因为他本人就太有侠义精神。
大陆这头,眼看武侠文脉将断,一个叫徐皓峰的导演,这年带来一部《师父》,开硬派武侠一脉,重武术技艺,没有飞天遁地、剑花怒放,只有硬桥硬马、刀刀见肉。
徐皓峰是北京人,但没有北京人能侃的绝技,人多时说话不利索。在电影学院读书时,曾和黄磊一起演舞台剧,风度翩翩,被老师认作将来的“冷面小生”。
九七年,他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去电视台拍纪录片,一个星期挣一万块,但总觉若不为艺术创作,工作都是浪费时间。两年后,26岁的徐皓峰,辞职回家,专心读书,在书斋一待八年。
书斋苦读,晨昏颠倒,他又烟瘾极大,牙齿变黄,身体发胖。再回学校,老师看他这副模样,捶胸顿足:你是在自己放弃自己啊!
他也不辩解,这八年期间,他和两个80多岁的老人相处:一位是道教宗师胡海牙,另一位是他的二姥爷,形意拳大师唐维禄、尚云祥、薛颠的弟子李仲轩,武林人称“二先生”。
他把二姥爷的口述武林史,写成一部《逝去的武林》。王家卫就是看了这本书,请他做《一代宗师》的编剧。武侠圈外的人,这才听说他的名字。
徐皓峰心中的武侠,和港台那些难民文人心中的武侠不同。港台武侠依靠从古典文化里找寻诗意,发挥对武林的想象,而徐皓峰,结结实实靠的是他二姥爷的口述武林史。
比起张彻胡金铨、张彻和徐克,徐皓峰更懂中国,更理解真实武林中中国人的样子。
在他看来,所谓武侠精神,就是道德与勇气,是一个民族的脊骨。抽去了它,这个民族就成了一堆烂泥。
07
到2017年,武侠又一次迎来“高峰”,成功学教父,兼骨灰级武侠迷马云,和王菲合唱了一首《风清扬》。高晓松为其谱曲,找来尹约填词。尹约是高晓松的得意门生,色艺双全,毕业于美国名校,她在歌词里写道:
唱一曲出塞的歌谣
沧海一声笑,万籁俱寂
风萧萧日落潮退去
天地生太极
其中“沧海一声笑”,是致敬黄霑,也是致敬逝去的武侠时代。
自武侠文化兴起,九十年过去了。今天的武侠情怀,从搞民谣出身的高晓松、名校海归的尹约笔下写出来,从擅长情歌的王菲、悔创阿里的马云嘴里唱出来,再没了黄霑笔下嗓间,那莽莽苍苍的大气古朴、呼之欲出的豪迈,只弥漫了一股单纯的娱乐和廉价的伤感怀旧。
所谓沧海一声笑,更像沧海一声叹了。
2018年10月,金庸去世。武侠最高一座丰碑,终究远去,只留给世人一些精神里的武侠基因片断,如星辰一般永恒。
现在看过去的武侠,尚能看到古时中国人的样子。这个“样”,是指风度,是为人处世,有分寸感,有道德感,有侠义感,羞耻感。
这些中国人的“样”,眨眼之间,隔几代人就荡然无存了。
武侠电影作为华语电影的一块金字招牌,早已名存实亡。现在的武侠片,不再是给成年人看的童话,不再是为人处世、江湖道义,而是生钱的工具。道具效果越做越好,但侠的精气神没了。看客都做发财梦,再不做侠客梦了。
大家都心知肚明,手里有权有钱,终究比手里有剑好使。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