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尽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阿蕊多次回想起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一切如常,却不料这是她安稳的二十年生活最后的挽歌。就像高速路上平缓行驶的车辆,没有任何障碍,突然一个急刹车,头碰上车顶,胸口被猛烈地撞击,随后被绑住的安全带抛回座位,还没回过神,车窗外的世界纷纷碎裂。

她在学校参加完辩论赛,父亲去开车接她回来,一周积攒的脏衣服、书都胡乱塞在行李箱里——反正她只需要运回来,后续的整理是母亲的事。远远地,她就看到父亲站在停车场的树底下等,微驼着背。他刚出差回来,随意套着一件卷边的黑夹克,看样子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赶来学校接她。父亲接过阿蕊的箱子,打开车后备箱盖,一只手就将箱子塞了进去,又给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她跳上去。车座上,落后脑勺的位置装了一根狗骨头形状的哆来咪靠垫,粉色的,这是她在网上买来执意要装的。父亲车里的香水、除味剂、挂件这些无所不在的小玩意,几乎都是按她的心意在布置。她的耳朵里塞着耳机,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父亲念叨。车驶过沿城大道,街道两旁的粉紫色风铃木一团团开得正盛,阳光在枝头跳跃,穿着蓝色校服的中学生,骑着自行车摇着铃,叮叮当当地从花丛底下穿过。

其实学校离家不远,很多同学都提着行李三五成群自己坐地铁回家,虽然回家的地铁很方便,阿蕊几乎从来不坐,除非父亲实在没空来接她的时候。她讨厌被地铁里热哄哄的人潮推挤,上下班高峰期背着电脑包的人,乌压压挤满了车厢;傍晚时分接孩子放学的老年人,一屁股在她旁边坐下,一股败叶腐烂的气味从张开的嘴里传过来,小孩子在座位上翻滚嬉闹一刻不停。她嫌恶地拿着一本书扇着风,瞅准斜对面的空位挪过去。每次周末,她打电话要求父亲来接之前,母亲总是从一大早就开始忙,准备各种她喜欢的新鲜菜和水果零食。

一进家门,还在门口就闻得到泰国长粒米的香气,餐桌上早就摆好满满一桌:有姜葱炒花蟹、牛腩炖土豆、煎牛排、鸡胸肉三明治,这是她喜欢的中西结合,都是按她的心意来。青菜是母亲等他们进了门再炒的,一盘青翠的鲮鱼油麦菜端上桌,一碗米饭递到她手里。这个家向来以她为中心,这是毫无争议的。从小体弱多病,隔三差五就跑医院,她因此得到父母格外悉心的照顾。一个学期下来,请病假的日子占了多半,她因此与同学关系也疏淡,没有特别亲近的同龄人。她的世界自有高墙围绕,左边父亲,右边母亲。多次半夜高烧、哮喘发作,母亲紧急穿衣起床,拿湿毛巾敷在她额头上,不见退烧。她昏昏沉沉里感觉母亲抱起她,裹在怀里,一家人悉悉索索地出了门。父亲奋力踩着自行车,夜半大街上寂静无人,只听得链条发出单调的咯吱声。门诊的急诊室亮着刺眼的灯,穿白大褂的护士走过来,在腋下塞进一只冰凉的体温计,她的身体像滚烫的沸水,母亲摸着她的额头,眼泪汪汪。她感觉自己成了一尊易碎的瓷器,他们将她用玻璃框小心罩住,唯恐她被雨打风吹,唯一的要求只要她能健康活下去。为了照顾好她,母亲辞去了会计师事务所的工作,成为一名全职家庭主妇。

吃饭的时候,母亲显得心不在焉,摆弄了几下筷子,就放了下来。脸色蜡黄。他们都以为母亲只是累了,但她却说最近总是莫名其妙地腹内隐痛。没有人特别的在意,她没有吃饭,起身打算去卧室里躺一下。转身的时候,看看厨房还余下了两条没来得及做的青瓜,将把它用保鲜膜包好,收进了冰箱。

阿蕊的家就从那个午后,突然之间陷入了阴霾。谁也不曾料到,母亲在市医院检查过后,结果似乎不是很好。化验单拿回家,父亲拿起又放下,皱眉看了许久,又默不作声。

母亲的病历本她未认真看过,化验单出来后,母亲便没有住在家,转去了顺城条件最好的医院住院,她才觉得事态有些超乎寻常。出差加上在医院与家之间奔波,父亲很快显出疲惫的老态来。这个始终以她为重点的家,重心悄然发生了漂移。以往的清晨,总是母亲五六点起床做好早餐,再唤她起床,临窗为她梳头,将头发编成粗辫垂在脑后。精心做好的早餐在餐桌冒着热气:混合了糯米鲜肉末虾米的四色烧卖,黄豆银耳莲子枸杞鲜豆浆,红绿相间的车厘子葡萄摆盘,她也只是象征性地尝两口。母亲不在家的日子,这些悉心的照拂突然消失,阿蕊觉得分外失落。到底是什么病?她抬头问陷入沙发的父亲,他紧锁眉头,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她。是胰腺癌早期,幸亏早发现。你不必担心,顺城那边医疗条件很好,你妈状态很好,恢复很快。

在她回家的周末,父亲依然为她准备丰盛的午餐,手脚笨拙地端上冒着热气的筒骨汤,一面大呼小叫让她赶紧找那个仿青瓷花的餐垫盘。原来一家三口从容的日子显然已断裂,他们两个并不熟悉家里各种零碎物件的具体位置,比如漏勺挂在哪里,油瓶空了,家里到底还有没有存货,是在杂物间还是壁橱?拖把到底在阳台还是卫生间?颜色不同的抹布到底各是什么用途?尽管父亲尽力掩盖这种慌乱,阿蕊还是能感觉到,一切都变了。

医院在顺城的主干道上,门口停满了车。远远望去,只见门诊部黑压压一片人山人海。她跟随父亲绕进住院部的大楼,电梯里遇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身体如枯败的树叶缩成一团,随行的亲人提着一大袋饭盒、水杯、毛巾之类的物品,她能明显感觉到那种被疾病拖垮的颓废气息。24楼,走出电梯,过道里也架着床铺,暗处里躺着面目模糊的人,病床上悬着盐水瓶支架,底下挂着黄晶晶的尿袋,步履蹒跚的病人,在护理人员的搀扶下,如魅影般地在走道缓慢移动。

母亲的病房已算是条件最好的了,一进门,阿蕊吃惊地发现多年未见远在外省的大姨也在,大姨见到她,拘谨且客气地打着招呼,递过来一张油漆斑驳的黄木凳子,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一脸欣喜地夸赞她长成了大姑娘。大姨在乡下晒得皮肤黝黑,分外显老,唯有一双眼睛和母亲很像,看人的时候,闪着那种有几分无辜且幽怨的光。很快,阿蕊明白了,她是来照顾母亲的。母亲穿着医院蓝白条的病号服,头发膨松地拢在脑后,卧在床上,刚拍片出来,看样子状态还好。看到阿蕊进来,母亲在病床上坐起来,拿过枕头垫在背后,眼里闪过一道欣喜的光。她欠身接过阿蕊手里一兜黄灿灿的鲜桔子,她看到母亲伸过来的手上有着留置针留下的淡青色的淤痕。鲜桔皮的香味,很快掩盖了病房淡淡的清毒水气味。病房的窗很大,正对着一棵栾树,枝叶间摇曳着粉红色的串串栾果,那时还是初秋,天气尚好,光线明亮。母亲还能和同病房的另外两个病友打招呼,热情地给她们递水果。

第二次见到母亲的时候,她已经经过了两次化疗,神色大不如从前,头发已开始脱落,干枯的皮肤现出难看的皱褶,输液袋里悬着一大袋姜黄色的液体,无声无息地灌进她的体内。她躺在病床上,疲惫、虚弱。除了自家亲戚,还专请了一位护工24小时轮班。阿蕊从未想到,那个时候,母亲的生命其实已经快速进入倒计时,她对此毫无心理准备,每一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安抚着她、瞒着她,让她相信母亲的病正在康复中。最后一次,她从学校被紧急叫到医院,赶来母亲的病床前时,她已陷入昏迷。多次化疗已经让她头发几乎脱光,为了遮挡,她戴上了一顶棕色的细绒帽子。脸部深陷枯黄,几乎改变了原来的样子,她如同一枚干枯的桃核躺在白色的床单之中,身上插满了管子。无论她如何恸哭,母亲形同枯木,再无回应。傍晚时分,母亲送入急救室,凌晨推出。她被推出的时候,身上蒙上了一层白布。通往太平间的路上泛着青白色的光,车轮声碾碎了刺耳的哭声。

那段日子,他们是怎样逐渐接受一个世界的分崩离析?父亲一定比她知道得更清楚,他一直在支付高昂的医药费,频繁往返医院,不可能对母亲最后的病情进展不了解。而她一直被蒙在鼓里,他们,父亲和亲朋好友,他们齐手编织了一个网,为她罩住了那残酷的一面。因为有大姨和亲戚们轮班值守,父亲得以分身维持工作,周末赶回来照顾阿蕊。有时候父亲也会留在医院作陪,在病房的临时折叠床上睡一夜,他先前给阿蕊形容那个床的时候,两根指头收得窄窄的,笑着比拟自己几乎挤得掉到地上。她不能想象父亲魁梧的身躯,在那种支架床上辗转一夜,会有多难受。她在厨房的地板上捡到过父亲在这期间的一张本市内的酒店房门卡封套,在辗转单位、家、医院的这段时间,他是一个行动完全自由的人。她心存疑惑,但从未问过。

母亲的葬礼在她的故乡举行。她平淡的一生就像一杯无色无味的白开水,不曾激起过波澜。婚后几年她就放弃了工作,安心在家相夫教子,圈子日益狭窄,保持往来朋友也不多。父亲特意去买了一套全黑的西服,在葬礼上穿。对前来凭吊的亲朋好友,父亲悲伤中带着克制,感念她们不远千里的到场。显然,母亲的突然辞世,让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对于他人而言,母亲成为了一声远去的叹息;而对于阿蕊来说,是坠入悬崖一般实实在在的一脚腾空。

 三

阿蕊从冰箱拿出母亲之前放的青瓜,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恍若隔世。在冷藏室躺了近四十来天的两条青瓜已经腐化,用手轻轻一捏,化做了青黄色的水。母亲的手表还随手斜摆在橱柜上,滴滴答答分秒不差地走着。闪亮的铂金细链、用了半瓶的化妆水、淡口红、记事本,各种零碎物品散落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如今却成了遗物,不多日便布满尘灰。她拿出一只新皮箱,慢慢地把母亲的物品一件件用细绒布擦拭,整理收藏。从相册里,她挑出一张有一年在庐山旅游时拍的照片,放大冲洗了一张摆在客厅电视柜上。镜框后的母亲抬眼正对着她笑,只是这笑,隔着一层反光的玻璃。

母亲生日的那一天,父亲下厨做了一大桌菜,她从网上订了双层玫瑰花生日蛋糕,点燃了蜡烛,隔着烛光,她泪水涟涟,父亲的眼角渗着泪。她切下小块蛋糕,放入骨瓷小碟中,天青色的瓷碟裹着金灿灿的花边,衬着淡粉色的釉中彩花朵,清雅又精致,这依然是母亲喜爱的风格。这个家里处处都是母亲的痕迹,如今却天人相隔。蛋糕只是象征性地吃了一小口,一桌子菜也几乎没人动,整个家很长时间,笼罩在失去女主人的阴霾之中。

阿蕊在母亲过世后,在她留下的日记本里,回味她二十多年婚姻生活的点点滴滴。第一次,她不是等待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而是隔岸对她四十五年不长的人生作一个客观的审视与总结:她这一生,在外人眼里,名校毕业,工作经历简单,婚后一年生下女儿,仅仅不到三年就辞职照顾家庭,波澜不惊,但她真的幸福吗?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问题。在阿蕊看来,这个家里,每个人都为了她提供了无微不至的关怀,在外人看来,父亲努力工作,母亲全力持家,生活安逸富足。虽然父亲忙碌,有时并未全程参与家庭聚餐、旅游,但对于各项家庭开支,从来都是鼎力支持,家里经济财权也归母亲掌管,和成千上万个正常家庭并无不同。在母亲的字里行间,她读到了与表象截然不同的内里。在母亲的记录里,父亲是一个难以共情的丈夫:他从来不知道,她如小鸟衔食一般照顾着一家人的一日三餐,从超市出来提着大包小包,手臂上勒出一道道青痕。风吹落枝头的紫荆花瓣,在行人脚底盘旋打转,化为尘泥;她的腹痛,其实早在一年前就开始显露端倪。

母亲为数不多的好友黎阿姨,打电话来邀请他们吃饭相聚,她知道是一片好心,一面是叙叙旧情,一面是算作对他们父女的一种安慰。吃饭的地方约在一家粤菜私房菜馆,环境清新雅静。黎阿姨是母亲大学时同学,这是母亲过世后第一次会面,她穿着庄重的黑裙,脖子上浅浅地系了一条蓝色小丝巾,站在私人会所一楼大堂清雅的山水画前等他们。看到阿蕊,黎阿姨没说话,只是揽过她的肩,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了拍。黎阿姨依然年轻,一头披肩黑发,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她是大学老师,典型的学院派气质。想想与她同龄的母亲,已是黄泉路上人,阿蕊几乎又止不住眼泪。

黎阿姨平素与母亲走得很近,两人自青春懵懂时起就是上下铺,无话不谈,她对母亲的了解甚至比他们还多。黎阿姨怜惜地望着阿蕊,往她的碗里不断夹菜:以后要学会自己好照顾自己,二十多岁的人也不小了。转头她望着父亲:谁也没料到事情来得这么突然,一切只能向前看。父亲沉默不语,顿了顿,黎阿姨又说:家里没有女主人也不是个事,你又长年忙工作,疏于打理家务。有机会,也该找个适合的人来帮你。黎阿姨说得婉转体贴,父亲不置可否。这句话却像一把锥子戳向阿蕊的心,她好像被针刺了一般,脸憋得通红,她急忙揽过汤碗,掩饰这份慌乱。如果说这个话的人不是黎阿姨,她肯定会立马愤然起身离席。她猛然醒悟,站在失去亲人的同一战线上,父亲却和她是不同的:她失去的母亲,是永远的;而父亲失去的妻子,意味着这个位置虚席以待,随时可能有人上位。这预示着她在家的地位,随着母亲的逝去,将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她变得万分警惕起来。

父亲还未满五十岁,也算事业有成,小有家产。他怎么可能甘心长期做一名鳏夫呢?再说,就算他愿意,环境也不答应。隔三差五,阿蕊看到父亲在接亲朋好友的电话时,最后都变得唯唯喏喏,她知道,他们一惯以表达对他们父女的同情与关照开头,末了还得将这种关照落到实处:过去的只能过去,这也是谁也没料到的事。将来还是得再找一个,有机会我们帮你瞄着点合适的。阿蕊在社会新闻里看到,有一个老头,妻子还在医院病床上,就偷偷摸摸和隔壁病房家属好上,那边一断气,刚过了头七新妻子就迎娶进门,简直是无缝衔接;知乎论坛上,还有父亲再娶后被边缘化扫地出门的前妻子女,各种求告无门的控诉与吐槽。无耻!她对着屏幕恨得咬牙切齿。

年近四十未曾出嫁的小姨,是阿蕊除了母亲之外的倾诉对象。小姨戴着黑边眼镜、短发,干了十几年街道办主任,善于倾听各种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在争吵不休中理清千头万绪快刀斩乱麻划重点做总结,多年的职业习惯,养成了她干练爽快男人婆的风格,虽然和母亲一胞同生,从外表到个性却完全不同。听完阿蕊的担忧,她眉头一皱,眼镜背后映出一个大大的川字。沉思了一会,她一甩短发,伸出一根指头敲着茶桌,给阿蕊出主意:你得把你爸的钱看紧,你管不住他的人,只要保证大部分的家财房产在你的手里,你才有安稳的靠山。小姨比她大二十岁,在阿蕊的眼里,是如今世界上最值得信任的人,看问题总能穿透本质理清重点。她着手查阅母亲过世后的银行帐单、房产证,保险箱中的证件与保险存单,一一在心里记了一本账。

盯着小姨那张精明的脸,阿蕊急然灵机一动:既然她阻止不了父亲再娶,那么给他找一个适合的人来填补空位不是更好?这个“肥水不落外人田”的人选非小姨莫属。年近四十的小姨并不好找对象,她简直可以断定,这件事只要父亲许可,便是水到渠成。她在一个平和宁静的晚餐后,乖巧地收拾碗碟,装作不经意地向父亲提出这个建议,不料却激起父亲大怒:胡闹!我一直把你小姨当自己亲妹妹看待,这么可能!想这种主意!阿蕊忍不住委屈大哭:他们不是都劝我,说不能让你孤独终老吗?说我阻止你不道德,我这不是给你物色了最合适的吗?父亲腾地起身进了房间,只有红木餐椅拽得嘎吱一声怪响。门嘭地关上,留下她一人在客厅里嘤嘤低哭。

别以为我不知道,阿蕊心里恨恨地想。有多少人给你介绍老婆相亲,成堆的大龄剩女、博士、小学老师,还有年纪轻轻的农村妹子,一心想攀个高枝在城里落脚,一口一个李大哥。她们来自亲戚朋友同事的介绍、来自婚恋网站的层层筛选,活跃在手机通话记录短信微信里,在餐厅的桌子对面,精心地打扮,献媚地笑,故作矜持地夹一小口菜,细嚼慢咽半天。他也许会像背熟了一样,一遍又一遍地讲述,他们之前的家庭是如何地和谐美好,从来没有吵过架红过脸,男主外女主内,家里打理得一尘不染,却不料飞来横祸。话说到这里,父亲的眼圈泛红,为了掩饰又将眼光转向别处。这样的深情无疑会更赢得人心,有利于塑造一个有情有义、值得同情的好男人形象。想到此处阿蕊不由得一声冷笑,谁分得清这是出于真情,还是表演?或许,他悲伤的不是失去一个妻子,而是长达二十多年平稳生活惯性的打破。毕竟,习惯了的生活是让人舒适的。

这个季节紫甘蓝做凉拌菜最好吃了,每天妈妈都做。卫生间那扇窗户别经常开,妈妈说会进老鼠。她不过想以这种方式,点点滴滴地提醒他,母亲还尸骨未寒呢!父亲默默地买回紫甘蓝,拉上打开的换气窗。母亲安葬在离城区九十多公里的连云山公墓,车只能开到山脚下,走进去还有大约两公里,第一个清明节,她和父亲去扫墓,两人一脚一泥泞地在山路上攀行,父亲手里捧着一大把百合花。新的墓碑上嵌着母亲的照片,她微笑着,凝视着前方山野。阿蕊突然想起,母亲在世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见过父亲送花呢。

茉莉应该是父亲深思熟虑之后认为最合适的人选,父亲小心翼翼地提出,希望她们能见一面。985硕士学历,中学老师,南方人,大龄未婚,小十二岁。来自父亲的介绍简洁得如同征婚广告里的说辞,她想起了“肤白貌美,性格温柔”之类的套话,她到底生了好奇心,不知道父亲看上的究竟是怎样的人?她能和母亲比吗?写“十年生死两茫茫”的苏轼,也不妨碍他娶了小妾朝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元稹呢,也许不过是一时的感慨罢了。她在父亲的身上,看透了男人的劣根性。二十多年又怎么样呢,不过是人走茶凉,不过是摆放在桌上的书卷,风一吹,那一页就翻过了。在这场婚姻里,母亲从一个扎着麻花辫、不谙世事的明媚少女,成为了一名在柴米油盐中消磨日常、微胖的中年主妇,一生像尘埃一样被抹去。而父亲,显然,他的日子还长着呢。他只是不够老,阿蕊冷眼瞟向父亲,鬓角依稀几根白发若隐若现,他身上还穿着母亲买的羊绒衫,上好的材质,也许穿上十年八年都不会坏。母亲很会过日子,总在换季打折的时候,用五六折的价格买到最好的经典款式。

他们到底熟悉到了什么程度?阿蕊的目光审视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简约朴素的月白色长裙,裹着一圈银色的细边。长发微卷,轻言细语不事张扬。在对视的一刹那,阿蕊忽然发现,她竟然和年轻时的母亲有几分神似。扑闪的大眼睛,温润的眼神带着些许幽幽哀怨。如果不是这种身份前提下的认识,也许她们会成为朋友?她告诉自己,必须提高警惕,也许这种友善与亲昵也是伪装出来的呢?一旦通过她的认可,这个女人便会长驱直入她的家门,挤占她的生存空间,名正言顺地侵占她的家产,睡在母亲睡过的床上,坐在餐桌上母亲的位置,取代她母亲的地位,这,是她绝对不能容忍的。他们在她面前,是拘谨且克制的,她远远地坐在父亲的另一侧,好像两个不是很熟络的同事湊在一起聚餐。他们认识有多久?三个月?半年?幽暗的角落,响起了隐约的钢琴声,是克莱德曼的秋日私语,琴声像细流一样淌开,慢慢地让他们都有所放松,父亲拿过刀叉,将七成熟的牛排切成小块,分别送到她们的餐碟。穿着黑礼服打着领结的服务生走过来,一只手背在身后,给他们每个人面前的高脚杯里倒上了低度葡萄酒,紫红色的液体在杯底漾出迷人的色泽,他们甚至友好地举起了杯,玻璃杯在空中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在外人看来,是一副欢聚和谐的美好图景。她好像一滴无形的水,能不着痕迹地溶入他们父女俩之间。这一场会面,出乎意外地在友好的氛围中结束。临近圣诞节,西餐厅的转角扶梯处立着圣诞树,挂满了金色的小铃铛小灯笼彩灯。

他们走在前,阿蕊跟随在后,父亲衣领的一角翘起,一只女人纤细的手伸过去,指甲上涂着时尚的淡咖色,很自然地替他理了理。父亲转头回望,看不清表情,应该是在微微地笑,空气里弥漫着那种微妙的甜蜜。阿蕊的心被刺痛了一下,这样的温馨默契父母之间有过吗?也许是曾有的,只是她从没见到过。她熟悉的场景,大多数时候是母亲伏在她的病床边,哀哀的眼睛里盛满了焦虑,一只手扶起她,另一只手伸长了去够床头柜上的药汤碗,酱色的药汁溢出来,滴落在床单上,像一滴积蓄已久的眼泪一样浸润开来。她知道,回头母亲又要拆了清洗,角落里堆着凌乱拆下的床单被套。满屋子弥散着中药味,到处是疾病留下迟恹恹的气息。而父亲,他是顾不到这些的。他出差回来,带回来厚厚的材料,堆在书房里,成堆的脏衣服丢在洗衣房,他坐在沙发中央看球,像是回到了一间熟悉的旅馆。而在去医院奔劳的路上,在带她出去游玩的日子里,他们更像分工合作默契的战友同盟。

母亲的个人用品已收拾好,藏进了那只粉色皮箱,她已经从日常琐碎中退场,留给阿蕊的只有回忆,这回忆也必将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面目全非,往日像地头未喷农药的卷心菜一般蛀满了虫孔。即便如此,屋子里依然到处都是母亲的痕迹,让人无时无刻不回想起她在各个角落的情形,一想起便让人浸在愁绪里。自从那次和茉莉见面后,她一直缄口不言从不提及,好像这个人不曾出现过。父亲也从来没有谈起过她,但阿蕊隐约感觉到,那让她不快的甜蜜气息,并未消失。

她感觉到父亲游刃有余地在两个世界游离:一面是面对亲朋旧友,他依然留在母亲的家族群里,人人依然把他当成家族的一员。年迈的外公,同样在三年前丧妻,又在一年前丧女的可怜人,把父亲归类为和他一样的天涯沦落人。倚着拐杖的外公已年近八十岁,住在县城的旧式筒子楼里,他罔顾众人反对,固执地将亡故妻子的骨灰放在卧室,说等自己过世后一同安葬。将妻女照片立在床头,在夜深人静时隔着时空与她们对话,他的日常起居由另外一儿一女照顾。人年龄大了,死亡成了敌人,也成了朋友,随时潜伏,预备将他束手就擒。人活一辈子,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接受现实。他苍老混浊的声音通过话筒传过来,父亲在这头连连回应他,很是孝顺的样子。另一面的父亲,时常夜归,手脚笨拙地洗衣拖地,照顾她的情绪与起居,竭力维持一个家干净整洁的样子。扫地洗拖把的时候,他在阳台无意中哼起了歌。这不经意间泄露出来愉悦,不由得让阿蕊确信,他沉醉在全新的恋情与新生活中,维系着旧的世界,不过是为了安慰她。

 五

她听到静夜里,锁孔转动嗒地一声,漆黑的夜被这细微的声音搅动了,在无尽的幽暗里摩擦出金色的火花。父亲轻手轻脚地从柜上取下拖鞋换上,进房间洗漱,整个过程快而草率,好像刻意不要让她发现。是和朋友聚会?还是打麻将?还是和茉莉在一起,或者是换了别的人?母亲留下的巨大空缺,他们分别用纷杂的事物填塞,消磨时间的不同方式、高热量的食物、刻意培养的爱好、会见不同的人。她的追踪电话更为密集,父亲每次接电话倒是很快,有时候她听到嘈杂酒桌上的喧闹声;有时声音是压低沉闷的,好象在回避让什么人听到;有时是麻将桌上的嚯嚯声,有时好像在一个巨大空旷的地方,声音变得断断断断续续,如一根断了线的风筝,飘向渺渺高空。

她把内心的不安和惶恐向小姨倾诉,这个时候的小姨,俨然是她的靠山,她的秘密军师,她一个人就能独抵一个智囊团。小姨沉思了半晌,黑框镜架在她的鼻梁上印出两个深深的暗红八字印,她用手一推,八字印被镜架挡了回去。小姨一只手捂住茶杯,将身子向一旁倾过去,悄悄地压低了声音在阿蕊的耳边说:反而你也管不住他,你还是得想办法让他把钱花在你身上。花在我身上,怎么花?阿蕊转了转眼珠,愣住。窗外路过的行人车辆,在小姨的镜片里像走马灯一般穿过。小姨一声长叹:哎!你傻得,比如说买车啊买房啊,只有掌握了财权,你才不怕外面的女人来挖墙脚。小姨的话好像一根钢丝,戳在她的心上。一定要保住你妈妈的家产。临别的时候,小姨又把她的手捏了一下,郑重地盯着她说。就像是一个地下党在交代一个未完成的革命任务。

这是一个建成近二十多年的旧小区,高大的廊柱、繁复的铁栏雕花,一切保持着那个时代最时髦的样式。母亲在这里住了十八年,一辈子,就嵌进了这样的一副背景里。绿化带的细叶榕长得太高大,挡住了阳光,又被砍去了枝桠,重新长起。大堂的地砖还是从前流行的花色,好几处灯也坏了,墙面上布满了孩子们留下的球印脚印。买套新房子吧,我想搬个地方住,换一个新环境。她望着小区花园杂草丛生的游泳池、生了锈的篮球架,迟疑地向父亲提出这个要求,没想到他不加思索就答应了。很快,父亲不断地带她去新区看房。新区刚开通地铁,规划筹建的巨型购物中心、图书馆、商业中心还是一片黄泥地。长长的地铁轨道蜿蜒在地表穿过,新楼盘沿着地铁线生长,售楼部前是气派的水幕瀑布墙,穿着套装的售楼小姐笑意盈盈地向他们走来。他们定下了一套四居室的房子,比原来在旧居的面积宽敞得多。签销售合同的时候,她十分警觉地只肯写自己的名字,父亲并没有异议,她隐隐觉得他这样的顺从里有某种讨好的意味。

果然,不久后,父亲向她如汇报工作一般地说:茉莉提出来,想领一个结婚证。他没有说想“结婚”,这个词意味着前期的筹备、喜庆的婚宴,洁白的婚纱裙、往来的宾客认证,或者还有婚房的装修、未来生活的落脚点等等。他有意在简化这一切程序,把重点落在只是拍个照、花九块钱就能领到的证明上。不,不可能!阿蕊脱口而出。她恨透了自己,没有在一开始就明确斩断他们的这个念头,以至于发展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这个女人居然想领证?领证意味着他们就是合法夫妻,她顺理成章地闯进她的家门,甚至,要承担她后母的角色?

父亲低头嗫嚅道:茉莉怀孕了。

不!她几乎吼叫起来。休想!她知道他要去领结婚证明,必须拿过母亲的死亡证明去注销原有的结婚证。而那发黄的死亡证明已被她锁在秘密的地方。那一页令人心碎的纸上,清楚地记载着母亲的死因和最后的日期。怎么可能?她怎么能容许他再去创造一个全新的一家三口,踩在她亡故的母亲身上?让他们的孩子出生?他将再次承担父亲的身份,去迎接一个新生命的到来,再次体验抚养婴儿的喜悦。她已经失去了母亲,还要有人来抢她的父亲?

她没想到,父亲平生第一次公然违背她的意愿,竟然是为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她看过父母的结婚证,那个时候,父亲还是个清瘦不起眼的小伙子,还未发福;母亲穿着白衬衣,垂刘海,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顾盼生辉。她的一生过去了,他却还可以重来,世道是这样的残忍不公平。她夺过父亲的手机,翻看茉莉留下的记录,在聊天框的最后,她交代他买些孕妇奶粉。买奶粉?那是不是有一天还得买房子买车?养你们的孩子?她泪如雨下,父亲在窗前呆立,她扑上去摇晃他。结婚!你有想过我的母亲吗?你有考虑过外公会怎么想?他已经那么老了,他已经失去一个女儿。

他梦想的新家,新的妻子、即将降临的新生命,犹如透明五彩泡泡中光环四射的世界,仿佛伸手可及,又一戳即破。既然他想要投身新天地,留给旧世界的惟有毁灭,她偏要毁给他看:她就要让他追悔莫及,让他成为千夫所指,让他看到烈焰燃烧后只余下自天幕飘落的灰烬。阿蕊翻出家里所有的药片,阿莫西林布洛芬奥美拉唑盐酸二甲双胍片氨苄西林,黄的白的红的绿的,颗粒与胶囊堆成小山,她拉上窗帘,平静地倒上一大杯热水,一把把地将这些药片吞下去。她感觉自己沉入一片软软的沼泽地,在那片草地的边缘,升起了白雾,她向那片雾茫茫的所在飞过去,身子轻得好像一团气体,一使劲,就飘过去老远。

醒来的时候,她在医院的急救室,刚洗过胃,身体如同一只被掏空了内里的桔子,只剩下一层皮。机器已经撤走了,地面上潮潮的,水刚洗过的样子。她好像走了很远的路刚回来,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父亲坐在床边,看她醒来,伸手摸摸她的额头。他好像几夜没睡,眼里布满熬夜的血丝。

从那以后,茉莉这个名字彻底从父亲的世界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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