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爹是琅山金风寨主,坐拥百里琅山,有一批忠心耿耿的喽啰,他们称呼我为“大小姐”。
换句话说,我是山贼头头的女儿。
我爹做事总是瞒着我,怕我见了害怕,每有些抢来的珠宝书籍,便都与我挑拣。我咂着嘴,拣着宝贝的线装书,再把首饰推给他。久而久之,寨子的喽啰都说:“大小姐是文曲星再世,可以做先生了。”
“在咱强盗窝里要啥才,哈哈。”爹总是笑着,却仍是给我找书看。
那日,爹爹不知从何处寻得一本《诗经》,崭新的,墨迹似乎还未干透,摸上去凉丝丝的。我手不释卷,视若珍宝,走路吃饭都要背上两篇。《葛覃》是我最喜欢的一篇。
我下山浣衣,琅水环琅山,淙淙悦耳声。水边草浅花淡,黄鹂鸣叫,像拨弄着琴弦,时缓时急。我拂着细小的水浪,吟道“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这该是出嫁的女子准备回家看望自己的父母,我却连心上人都不可知,羞不羞。
耳边突然传来马嚊气的声音,我警觉地转头,芦苇花开得朦胧,他穿着素白的袍子,神情温柔得似安伏在我手背的琅水。
他说:“姑娘,叨扰了。”
我看看他,不说话。他好听的声音又传来,黄鹂也止住了歌唱。
“我欲往清水镇寻亲旧,姑娘可知是哪个方向?”
“那边。”我指着方向。他信服地调转马头。
原来是迷路了。我忍不住望着他的背影笑,不料那人却突然转头,眼神相对,瞬时令我红了脸庞。他弯着眉眼:“姑娘,我方才听闻这山上有些许山贼,姑娘生得如此俏丽,当多加小心。“
他夸我还关心我?我手绞着湿淋的裙裾,像父亲打猎遇见黑熊般心跳如鼓。
(二)
“怎么笑得那么开心?捡到金元宝啦?”爹爹正在巡逻,冲我晃了晃粗手。
众喽啰也瞅着我,满脸写满好奇。我被看得不好意思了,把浣好的衣服塞给旁边一个喽啰,瞪了我爹一眼,跑到房间里去了。
“寨主,大小姐是不是思春了啊?”
“去你的狗嘴,瞎话啥呢。”
“别打我呀......本来就有可能的。”
“我还想着大小姐给我做媳妇儿呢......”
“大小姐?你也配得上?哈哈哈哈哈......”众人笑成一片,老爹的笑声最响亮粗犷。
是夜,我早早熄了灯,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叫什么,是哪里的人?听他口音像是京腔,穿着也不俗,当时大户人家的公子吧?既是公子又为何到这小地方寻旧亲?他会记得我吗?不会,定不会,我这样俗气的外表。倘若他知道我是山贼里的大小姐,他不免会厌恶我的。什么时候能再见他一面?......
我再未见到他,尽管我天天去浣衣,尽管我也曾张望清水镇许多次。
有幸相逢时,却是在火光与血雨中。
鸡鸣未闻,天空中还残留着几颗瘦星。浓烟把我从梦中呛醒,窗外刀枪相向,我心下一惊,官兵攻上来了。我急忙整理好衣裳,去找爹爹。寨中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喽啰们负伤的负伤,提着兵器往前冲的往前冲,恍如人间炼狱。
“我爹在哪里?我爹在哪里?”我疯了一般推开拦住我靠近前线的喽啰。
“大小姐,寨主吩咐,务必要保证您的安全,请大小姐快走吧。”
“我爹在哪里?!”
我跌跌撞撞地跑到前线,地上的鲜血濡红了我的罗裙,痛苦的表情在每个人脸上蔓延,扭曲成超脱的神情。烈火灼伤了我的手臂,我却不曾疼痛,因为我看到了比这更可怕的景象:
爹爹从不离手的大刀猝然落下,他缓缓地跪下,带着他的嚣张和威风,跪倒在那人面前,那人依旧素色铠甲,神情冷漠。
“啊——”我哭喊着,因为过于用力以致泣血而失声
那人抬头,长剑的冷光微动,径直向我走来。
我以为他要杀了我,索性盯着他。眼前突然一阵冰凉,周身的炙热被阻挡在外,他将手掌覆在我眼上,声音微哑:“不要看。”
我想我大概是晕过去了,醒来时,是在马车上。他抱着我,把我的头抵在胸膛,温热的鼻息喷洒在我后颈。我试着挣扎,但他抱得很紧,察觉到我的动作,只是倦怠地说一句:“别动,好累。”
爹爹倒下的场景反复出现,脑袋疼得快要炸开,我吸了口气,眼泪却落下来。
“哭了?”他睁开眼,眼睛里布满血丝,嗓音微哑。
我瞪着他,眼里是满满的恨意。这个人,他杀了我爹爹。
“莫害怕了,我已经把你从山贼那里就出来了,你的声音可能恢复不了......你父母既然不在,就到我府里住着吧。”他说的得很诚恳,以至于我以为他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这样也好,他终要为他所做付出代价。
(三)
跟着他下了马车,他府上人都出来迎接他,颇有几个容貌昳丽着装鲜艳的女子,由丫鬟搀着,见他近了,微微福身道:“恭迎将军凯旋。”原来他是将军并已有家室。
低着头进去,我能察觉到周遭的目光不善,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沉住气。我被
安置在一处闲院里,离他会客的厅堂挺近,每日唤我做些沏茶端水的轻活计,再无其他交际。尽管如此,我依旧凡事亲历亲为,怕落人口舌。
但避怎能避得过?当我捧着衣篓,经过假山时,听到前方有人吵闹,声音似乎是他的其中一侧房和她的丫鬟。我垂着眼,躲在假山后,人在他人檐下住,凡事不得不低头。
“将军自从带回那个哑巴后对我不管不顾,不冷不热的。还把她安排在会客厅的主厢房,真不知那小蹄子用了什么狐媚伎俩。”
“主子,你莫要生气,她哪能和您比。听说她啊,是从强盗窝里救出来,啧啧,怕是早就不清白了。”
“但他竟然让我们禁言这件事,真是......”
“好了好了,不就指望一张好看的脸蛋,小姐你可是尚书的女儿,千金之躯,她一介小村姑又几斤几两?”
“......罢了,倘若被听见了就不好了,回厢。”大概是说得好听了,女子掩着帕笑盈盈离开。
我从假石后转出,如鬼魅般,指甲掐进手掌。奋力地将岸上的石子抛入湖中,那湖面似乎成了他的脸,永远都是那么平静温和,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葛之覃兮......”是谁,我惊诧地回头。他站在身后,一如当时。
“怎么,心情欠佳?是不是府上人欺负你了?”
我摇头。他继续说:“你记不记得这《诗经》里的《葛覃》一章,当时我打马经过,碰见你时,你便是在诵这首。”
我怎么不记得,我还以为那是我最快乐的一天,如今却成了我最痛苦的回忆。我依旧摇头,他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落寞,望向夕阳铺得百里金缎的湖面:“不记得也没关系,但自从那时,我便对你念念不忘了,我从未听过那样清甜的嗓音,也从未见过那样清水出芙蓉,未曾被脂粉涂污的人......”
我嘶哑着推开他,回去,回去,不要再说了。我害怕复仇的心绪再被那深埋的感情冲破,害怕自己会忘了爹爹的死,忘了寨里的数百人命。“既然你不愿我在这儿,我便离去,这个,你拿着。”他从袖中掏出一本装帧精良,洛阳纸誊写的《诗经》,硬塞于我手中。我立在原地,心绪百端。见他走远,我举起书,准备把它丢入这平静如他的湖水中。但我咬了咬牙,终是放下手,毕竟爹爹也曾递给我这本书,这本或许沾了血腥的书。
(四)
因为热衷于读书,我也崇尚写诗作赋,在一个曾经教过两年学的喽啰那里习得几年字,总喜欢瞒着五大三粗的爹爹写些小词,这个习惯即使家亡也无法改掉。
怕手生,我每日都会在纸上写上两句,一为练字,二为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天明,我梳妆完毕,却发现压在茶盏下昨日写的诗句不翼而飞,搜找无果我也不再理会了,应当是被哪个侧室丫鬟拿去逗乐她主子。厅堂的小厮唤我沏茶,我连忙跑去。
端着茶进入厅堂,他与一位年龄相仿的书生模样的男子亲切交谈。上茶空当,我瞧见他将一方词笺递给那人,笑说:“我是粗人,不懂词赋,你帮我瞧瞧这两句。”男子抱拳道:“将军过谦了......这词作得不错,字字推敲,情真意切,不知出自何人?”我先是看见词笺便有些惊讶,抬头正对上他的明眸,急急欲离开。
“我内人。”
我的思绪忽的停滞了,什么都听不见了,什么都看不清了,唯有这三字,字字如惊雷。
送走客人后,他又唤我到堂前,我已敛去情绪,平静地看着他。他有点失望,我知道。但他还是笑着说:“今天你也见到那个人了,他是我故友,精通文史,我央求他来教你词赋,如何?”我向他鞠了鞠躬,以表谢意。心里却有些烦乱,这不是派人来监视我么?
先生第二日便来了,蓼蓝染的长袍,走在他身边也不输气度。我猜院里的那些女子个个都想杀我剐之,难得有点开心。郑重地叩拜了先生,他突然一笑,令我不禁打了个寒噤,怎么回事?
“姑娘是哪里人?”
我取出纸笔写下:清水镇人,为盗所掠,幸为将军所敬,寄寓于此。他点头,半开玩笑地说:“将军有意,你可知道?”
身份悬殊,未敢期望。
“身份悬殊?嗯,确实有点说不过去......”他似有若无喃喃两句,便没了下文。我不再深究,所谓大智若愚,暂且丢下这个疑虑,先看看他究竟想要如何,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天天教完我诗词后就向将军汇报,相反,他前脚刚走,将军后脚便来,时间几乎错开。按常理,将军理应是要向他询问我的情况,像这样反而令人误解他们之间有矛盾,从而避免碰面。
我第一次觉得害怕,像有无形之手牵制着我的行动。
(五)
先生教我习了一个月的书,见天气放晴,远岱连绵,明晰可辨,忽的提出要同我一起去参加一个小诗会。恰逢他奉旨入京,也就没同他禀报,而且不知为何府中仆役都很怕先生,大气都不敢出便立即置备了马车。
坐不惯车轿,驶了一段时间后,我晕晕沉沉几欲倒下。迷蒙中听见有人唤我名字,不是在这儿的名字,而是在山寨中爹爹所取的名字,还有金风寨,我猛得惊醒,见对面的人似笑非笑,眼神阴鸷得可怕。
“金风寨的大小姐,爹爹为镇国将军所杀,寨匪尽剿,不慎失音,被将军带回府,从此隐姓埋名,不知我说的对不对?”我盯着这张脸,他有着似曾相识的仇恨。
“呀,忘了你已经哑了。不过,既然让我碰见了你,你就甘心做我的棋子吧?怎么,不愿意?我可是一心想为父亲报仇,你不会已经忘了你爹爹的死吧?”
“确实要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前太傅之子,也是他一手血洗,良心发现留下的遗孤,枉我与他做了十几年兄弟!姑娘,你是否是他的软肋呢,我不知道,但我甘愿用性命赌一场。”
我强忍着晕车的恶心,不禁忌惮起眼前的人。原来我一直笑那人养虎为患,却不料与先生相比,我顶多算个虎崽,连爬的能力都没有,他已经染指半壁江山。而今他既然能对我直言不讳(或许如此),想必已经想好策略,胜券在握。他会怎么做呢,杀了他么,还是更残忍的?
诗会结束后,我早早回了房休息,一时知道的太多,有点吃不消。将军有来探望,我回绝了,只道是车马劳顿。
次日,先生来,仍是一身蓝袍,藏起所有锐气。他俯身看我新作的诗句,装作不经意地:“你是否答应与我为盟?”我不看他,提起笔:为何要与你为盟,这是我的私事,只是与你的相似罢了。
“你以为你一个人做得到?”我瞪他,什么意思?
“你以为你真的狠得下心杀了意中人?”先生笑吟吟离开,徒留我震惊不已。连我都理不清的心绪,他都一清二楚。那个人真的会死在他手上吗?我端着茶送到他书房,他正专心地读着兵书,书角都有些旧碎,应当读了许多次。瓷器在桌上碰出细碎的声音,他讶然抬起头,表情像个天真的孩童。他开口:“你来了啊”我点头,把茶递给他。
他笑着抿了一口,仿佛想到了什么,又道:“先生待你如何,我怕他太过严苛,思酌替你换一个,你觉得如何?”我不可察觉地一抖,连连摆手,示意不要顾及太多。他温和一笑:“随你意吧。”听他语气并没有异样,应该不会有所怀疑。
(六)
“按你的情形,答应我是最好的选择。我这人好下险棋,但绝不下无用之棋。你只需表现出对他的爱慕之情,让他更重视便可,其他的招式,我走便是。”先生满意地听了我思前想后一夜未眠的回复摇着扇子低声说。
你究竟想如何?“我是你师父,莫要追问太多。”我暗暗捏拳,这个人真的是城府好深。“找我说的做,况且随你的心意不是更自然么?哈哈。”
我用小篆字誊了《葛覃》,曾经我也幻想要为心上人做这件事,诗为言情,唯诗懂情,现在我却怀着恨意写与他,实在有些讽刺。他比我所料还要高兴,把它念了一遍又一遍,像买了糖葫芦儿的顽童。“我会随身携带的,”他说,“上战场也会。”我把手指靠在他唇边,示意国家太平,莫谈生死之事。他笑,笑声如清流激石,连阳光都爬上我的指尖他握住的地方。尽管头发有些遮住微皱的眉头,但我确实扬了唇角。他说:“你笑起来很舒服,要多笑……做我夫人可好?”
我后退两步,轻轻地摇头,不敢看他的表情。我可以示好,可以恋慕,独独这一点我无法实现。喜是红色的,债也是红色的。
“无妨,依你的意思,是我唐突了。”他松开手,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我告退。
先生两个月都未曾来,我便小心翼翼独自支撑了两个月。这两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发生了许多事。一是我被迁居到他独立的院中,住在客厢,负责他的饮食起居,这自然引起了环肥燕瘦的嫉恨,平白无故多了许多栽赃陷害之事,矛头自然是指我,好在我名义上只是丫鬟,哪有主子同丫鬟争风吃醋的?况且他信任我,他人也不敢乱说什么。二是我发现他真的喜欢上我了,连我在房中读《诗经》,他也想陪着我。我看他舞剑,看他读兵书,看他一丝不苟地与客人交谈的神情,他喜欢说:“吾只杀该死之人。”,让我的心绪有些杂乱无章。爹爹,他到底是不是对的?
先生回来了,像赶了很远的路,但神采不减。他下了马车,亲切地和将军交谈,仿佛重逢的高兴。我上茶与他,他旋即问:“姑娘这两月是否勤练诗作?”不待我回答(以纸笔为媒),他坐在主座高兴地说:“她很好学,无一日懈怠。”先生眯着眼喝了一口茶,像只狐狸。我忽的很慌乱,这难道不是我想要的,先生想要的?
我回到原来的住处,屋檐冷清,先生站在窗前,想必是等了很久。“看来我不在,你们相处得很和谐,为何不做他夫人,我不觉得他是个迂回的人。”
目的达到了,你究竟怎么做?“别急,还有一步呢,”他摇着扇子,扇骨上有隐蔽的银针,“这几日他得赴国宴,你必须随他一起去,剩下的,你自然聪慧。”国宴?我心突突跳着,有些不安。
(七)
“将军,历年的国宴不都是奴家随您去的吗?今年怎么变了卦?”尚书女儿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余光瞪着我。我低下头,不与她对视。而这样更是激怒了她,她开始用语不善:“将军,我是尚书的千金,怎就不如她。往日遇见的女眷都与我相熟,今若看见一个失音的人作姿作态,不知会作何感想……”“不要说了,我这次只想带她去,你若是要闹就闹到你爹那儿去吧,我是武将,何惧文官?!”他有些生气,背挺得很直,挡住我大半视线,素白袍子一尘不染,像冬雪后的琅山。
尚书女儿气得绞紧手指,帕子皱成一团,哭啼着“从来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携着丫鬟离开。他叹了口气,转身向我递过手。我把手放在他掌心,他淡然一笑。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她。”在马车驶开后很久他突然说。我扳过他手掌,沉吟片刻,写道:“其实你喜欢谁,娶谁都是你的自由……”
“你为何总是不懂我的心意呢?”他突然盯着我,深邃的眼睛中流淌着太多的情绪,他的伤心让我心如刀绞,为何我们不能像寻常百姓一样呢?
因为——马车突然颠簸,那句话的字形被拉出手掌,成为沉默的未知。他也恢复了平静。我低下头,任他帮我整理好发簪,被粗糙指腹抚过的每一寸脸颊都不自然地红晕。“真漂亮,大家一定会吃惊的。”我知道吃惊的应该还包括我不能言语,但他说只需禀告着了风寒,贺言代用纸笔便可,瞩我莫要担忧。
没有茶楼酒肆歌坊的喧闹,皇宫的宴会在霓虹流彩,吹笙鼓瑟中也透露着庄重与大气,红墙森森,固执着皇族的尊贵。纱绮相映,碎玉步摇;诰命夫人,端庄仕女。
“莫要担忧,跟着我便可。”他走在前方,器宇轩昂。在他的庇护下,我免受许多不怀好意的探问。丞相踱步到跟前,他作揖。丞相捋着胡须笑得一脸慈祥,像极了爹爹的笑容:“多亏了镇国大将军浴血杀敌,护得这圣朝国泰民安。”“不敢当,不敢当。”“这皇城的国宴护卫也是将军一支罢,切莫要出了纰漏。”“是,丞相考虑细致入微,鄙人才疏学浅,相距甚远。”“哪里哪里……”
我先是笑着听他们互相夸赞,听见护卫军是他领属的时候,心下一惊,突然就明白了先生的意图。好一个借刀杀人。倘若先生安排了刺杀,再牵连他,确实可以让他至少丢了官职。那么他会选择刺杀谁呢?刺杀不成功又将如何呢?既然他有安排此刻,他们又藏身在何处,是否是某一个刚刚作别的官员?思绪百端,一时都成谜……
“怎么了?”我拉过他手掌,顾不得其他:我有点心慌。他停下脚步握着我有些冰冷的手,语气有些沉重:“你等下去女眷那边,别跟着我。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我捏着他衣 ,不肯单独离开。他叹了口气,握住我的手却加大了力度。
(八)
那个人走过来的时候,直觉让我觉得危险,视觉上的刺目明黄向我解释了他的身份。“末将叩见皇上。”“免礼,免礼。爱卿为国征战沙场数年,应该趁此机会放松下了。”“谢皇上体恤,臣愿鞠躬尽瘁,视死如归。”“好!咦,这位是?”他看见我没有贺见,不觉有些奇怪。“是微臣贱内,偶感风寒,不能言语,还请皇上怪罪。”他鞠了大躬,我拉着他的衣袂。“无妨,只是看到佳人失音,有些可惜罢了。”“皇上过誉了。”那人转身由妃子环绕着去别处游赏了。我暗吐了一口气,还好一切安稳。
“小心!”我正被远处的某一点光亮晃了眼,用手帕轻揉着,他却突然把我一推。“终于还是来了……”我惊讶看着一只翎箭没入他手臂,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倘若他没推开我,那支箭定会要了我的命。突然我想到了什么,顾不得他受伤,只想死命向前冲。快点,快点,倘若那人受了一丁点儿伤,他便再无生的可能。
我张开手臂,在众人目瞪口呆中用身体挡住了射向皇上的利箭。箭镞贯入心脏,撕裂开血肉。没我想象的疼啊,爹爹,我还没给你报仇呢……
再睁开眼,已经回府。身上还是撕裂的疼,挣扎着想起身。他惊醒,按住我。我指了指他受伤的手臂。他笑着说:“没事了,我手无碍。倒是你,替皇上挡箭,伤重昏睡三日,可是把我担忧死了。现在如何,还会疼不?”我摇头,看见他疲惫的眼睛,心疼得想哭。爹爹,我想我可能报不了你的仇了,女儿不孝,但女儿真的很爱那个人,即使为他而死。
“如果我说,我知道你身份你会怪我吗?”
我笑着摇头,连先生都明晰的事,他又怎会不知?但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
“我也知道你想杀我,但我下不了手,我真的很爱你。”原来我下不了手的时候,你也下不了手。
“你和他的联手,我并不奇怪,甚至他让你亲近我,我还很高兴。但你因他受伤,我几欲杀了他。他一家是我所害,但想必他也知晓是皇上下旨,欲罹害曾严苛对待自己的太傅,这一次想为家族报仇,也是多年的怨意。”
可是你还是留下他不杀,也是下不了手罢。再看他时,已泪光涟涟。他俯身亲吻我的脸颊,倚在耳边轻声说:“嫁我可好?”
我颤抖着在他手心写下:好。
(九)
喜烛红闱,鼓乐箫笙。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被搀着画了很浓的妆,只为掩盖病态。铜镜里的自己,有着所有嫁娘的幸福笑容,微微整理了头饰,流苏要挂在耳侧,匀一点胭脂在脸颊,想着他的脸,笑意蔓上脸庞。
他来了,我听见他推门的声音,红盖头下我心跳不已。“等急了吧?”我娇羞地捶他,他笑,像平时一样温和。不,还是有一点紧张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我鼓气,他无奈地安慰:“好好,我知道你想听那一篇。我念就是: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穿着喜服逝去,也算是人生的最好结局了吧,况且还有我爱的人,我爱的诗陪着我……
“你走了吗?我也快了,我爱你。但愿下一世能遇见你,下一世不要再有仇恨了。他也是真狠,在箭上涂毒……”
是日,镇国大将军及其妻毒发身亡,举国哀丧。
(十)后序
玉盖绣龙,他早已换下了蓝袍,披上了见者跪伏的龙服。侍女扶着他,胆战心惊地看着这位弑君篡位新晋的天子,他以狠绝闻名,治理国家确也更贤明,是上苍的选择吧!
他踱步到前朝镇国大将军墓碑旁,却对着另一侧说道:“现在你也算是帝王的学生了,而且是唯一一个啊。想我们命运相仿,我享荣华富贵,你却命断黄泉,你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过你更幸福吧……中书”
“臣在。”
“杀两个人以成大业,无过吧?”
“皇上所为,皆明智之举。”老臣大气不敢出地回答。
“拖下去,斩。”
“臣说错了什么?皇上饶命啊,皇上……”